文久三年(1863),8月18日,夜——


    京都的南郊,長州軍的陣地——


    “快!動作快!別磨磨蹭蹭的!”


    “你沒吃飯啊?再多使點力!”


    “喂!我又多做了幾件鏟子!”


    “聽我口令!一、二、三,拉!再來!一、二、三,拉!”


    “會津的騎兵隊很厲害,天亮以前,一定要把拒馬和柵欄建起來!”


    ……


    抬眼望去,長州軍的陣地裏一片熱火朝天的繁忙景象。


    縱使刻下的天穹已被夜幕所籠罩,他們也打著火把、支起油燈,毫不懈怠地建設陣地。


    除了“喀喀喀”的鏟土聲之外,“施工現場”還會時不時的響起激昂的唿喊:


    “打倒會奸與薩賊!”


    每當傳出這陣喊叫,四下裏就會跟狼嚎似的,“噢噢噢”、“嗷嗷嗷”的附和聲響成一片。


    在長州軍的將士們的眼裏,會薩聯軍的秘密結盟,以及對禦所的快速封鎖,實乃無恥的偷襲!


    如此行徑,自然是令他們怒不可遏。


    天皇陛下絕不可能排斥長州!一定是會津和薩摩脅迫天皇陛下,逼他發出“驅逐長州”的宸翰——長州軍內的絕大部分將士一廂情願地這般堅信著。


    實際上,知曉實情的人,隻有極少數的高層人士。


    礙於缺少有效的信息獲取渠道,以及自身的眼界有限,長州藩內的絕大多數士民都被蒙在鼓裏。


    他們並不知道……會津和薩摩才沒有挾持天皇,天皇今日所公布的宸翰,乃是他許久未曾發出的真實聲音!


    總把“尊王攘夷”的口號掛在嘴邊的長州,才是那個最不尊王的勢力!


    既諷刺又好笑。


    倘若讓全體長州人都知曉真相,恐怕長州藩內將會爆發一場極其強烈的地震吧。


    不過,在今日今時,長州軍的將士們始終堅信自己才是正義,誓要擊潰會薩聯軍!拯救天皇!


    為了發泄心中的仇怨,他們稱會津為“會奸”,稱薩摩為“薩賊”。


    憑借著這股昂揚不屈的勢頭,陣地裏的拒馬、柵欄、壕溝等防禦工事皆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建立起來。


    頂盔摜甲的久阪玄瑞扶著腰間的佩刀,巡視陣地。


    桂小五郎緊隨在他的身後。


    二人一言不發……難以言說的沉悶氛圍縈繞在他們的身周。


    自打與久阪玄瑞鬧翻臉後,高杉晉作就鬧脾氣似的返迴長州,過起了半隱居的生活。


    桂小五郎一直是他們倆的“潤滑油”。


    他與高杉晉作雖是同一陣營的,但卻放心不下久阪玄瑞,所以一直相伴在其左右。


    師出同門、曾經無話不談的“長州三傑”,竟迎來這樣的結局……實在是令人唏噓不已。


    “……久阪君,我們真的要把取勝的希望寄托在那個來路不明的天誅組的身上嗎?”


    桂小五郎冷不丁的開口問道。


    久阪玄瑞沉默了一會兒,隨後無聲地輕歎了一口氣。


    “除此以外,我們別無他法。”


    “雖然很不想承認……但僅憑我們自身的力量,對上齊裝滿員、士氣正盛的會薩聯軍,勝算實在不高。”


    會津軍有著天下馳名的騎兵隊。


    薩摩軍有著成建製的火器部隊。


    尤其是後者,絕不容小覷。


    薩摩前藩主島津齊彬的大刀闊斧的改革,使薩摩藩擁有了冠絕全日本的工業能力,擁有自主製造槍炮與戰艦的能力。


    其實力之強悍,饒是向來崇尚“精神論”的久阪玄瑞,也不得不慎重以待。


    久阪玄瑞的話音仍在繼續:


    “根據目前已知的情報,天誅組無疑是吾等的盟友。”


    “陛下已經宣布他們為叛軍。”


    “若不設法自救,他們必死無疑。”


    “但凡他們稍有點腦子,就不可能不想到——他們眼下唯一的活路,就是放手一搏,直取京都,奪迴禦所與天皇!”


    “因此,他們知悉京都這邊的狀況後,絕對會即刻引兵北上。”


    “假使能與他們合兵一處,我們便有機會戰勝會薩聯軍!”


    久阪玄瑞前腳剛說完,後腳桂小五郎就冷冷地駁斥道:


    “久阪君,恕我直言,你的計劃咋一聽來似乎很美好,但是要想使其得以實現,有一大前提——天誅組能夠獨立擊破已經南下的新選組!”


    簡單的一句話,就讓適才還在口若懸河的久阪玄瑞閉了嘴。


    趁著這一檔兒,桂小五郎換上嚴肅、凝重的口吻:


    “久阪君,別怪我不客氣——我認為……不,我敢肯定,天誅組絕不是新選組的對手!”


    “新選組已不再是將寡兵微的弱旅……或者說,打從一開始,他們就不是弱旅。”


    “如今的新選組,其總兵力已逾三千。”


    “除了尚未配備火器之外,鎖子甲、臂甲、腿甲、打刀、長槍等應有的裝備,他們一應俱全。”


    “而且,他們還擁有著為數不少的騎兵。”


    “即使天誅組於短時間內嘯聚了大量人馬,也不過是一盤散沙。”


    “雖然新選組目前的絕大多數隊士,都是剛招募來的新兵,但他們好歹也訓練了一段時間,絕非除了氣勢之外就別無長處的烏合之眾所能比擬的。”


    “更何況……新選組的總大將還是那個橘青登。”


    “縱使拋開橘青登不談,新選組最不缺的就是猛將了。”


    “衝田總司、近藤勇、土方歲三、永倉新八、齋藤一……隨便拎出一個,都是一騎當千的狠角色。”


    說到這,桂小五郎停了一停。


    在猶豫了片刻後,他試探性地向對方提議道:


    “久阪君……撤兵吧。”


    “撤迴長州,從長計議!”


    “與其去打這種勝算渺茫的戰爭,倒不如幹脆地撤退,保留未來反攻的火種。”


    “別把長州男兒的性命浪費在這種地方。”


    “我願親率一支部隊來為全軍做殿後……”


    桂小五郎的話音未落,久阪玄瑞就猛地大吼道:


    “不行!!”


    他瞠圓雙目,眼角像是要撕裂開來了,眼白處泛出血絲,像極了輸紅眼的賭徒。


    “桂,少來對我指手畫腳!”


    “即使不用你說,我也知道新選組的實力遠在天誅組之上!”


    “但是……但是……這是我們唯一的希望!”


    “與其倉皇逃竄,倒不如奮鬥到最後一刻!!”


    “桂,你有沒有想過,我們若是就這麽逃跑了,未來要花上多少力氣才能重歸此地?”


    “如此一來,我們的夢想要等到何時才能得以實現?!”


    咆哮過後,久阪玄瑞“唿哧”、“唿哧”地喘著粗氣。


    他們所鬧出的動靜,吸引了周圍的正在努力施工的將士們的注意。


    發現是久阪玄瑞和桂小五郎在吵架後,他們立即收迴目光,繼續專注於手頭的工作,不敢多看,不敢多聽。


    “長州三傑”在長州藩內享有著旁人難以企及的威望。


    對於他們的“內鬥”,無人敢去打聽,更不敢去擅自插足其中。


    在喘勻氣息後,久阪玄瑞緩緩地拉下臉來,一字一頓地沉聲道:


    “既然天誅組的實力稍遜……那我們就派遣援軍!”


    “挑出100……不,200名實力了得的武道好手,組成支援部隊,前去支援天誅組!”


    “還有……把河上彥齋也派過去!”


    桂小五郎聽罷,頓時露出吃驚的表情。


    “彥齋?你要派出彥齋?”


    久阪玄瑞點點頭:


    “彥齋的劍術……尤其是他的拔刀術,已臻化境,他一人就可抵千人。”


    “如此,在得到彥齋等人的支援後,天誅組的實力必能大漲。”


    久阪玄瑞的樂觀並未讓桂小五郎信服。


    “久阪君,彥齋不是神仙!他的刀再快、再利,也無法逆天改命!”


    “區區200人的援軍,對上擁兵三千的新選組,隻不過是杯水車薪!”


    桂小五郎本想繼續勸服久阪玄瑞。


    然而……


    “少囉嗦!”


    久阪玄瑞再度發出咆哮。


    “桂,我意已決,你別再來勸我了!”


    “我不會撤退的!”


    “要麽戰!要麽死!”


    說罷,久阪玄瑞不再理會桂小五郎,加快腳步,逃也似的甩開對方。


    “……”


    桂小五郎眯起雙目,神情複雜地凝睇著久阪玄瑞的愈來愈遠的背影。


    須臾,他緩緩地抬頭望天,發出深長、悠久的歎息。


    ……


    ……


    同一時間——


    京都的南郊(長州軍陣地的對麵),會薩聯軍的陣——


    長州軍開出京都後,會薩聯軍緊隨其後,也來到了京都的南郊,就在長州軍陣地的對麵擺開連綿的軍營。


    兩軍再度對峙。


    隻不過對峙地點從禦所外切換到京都外。


    此時此刻,會薩聯軍的將官們齊聚於本陣。


    燭光搖曳,昏黃的光線拉長了眾將的身影,使其映照在繪有三葉葵與丸十字的幕布上。


    雖然西鄉吉之助是薩摩軍的實際統帥,但不管怎麽說,他終究隻是一介普通武士,連大名都不是。


    鬆平容保乃是一藩之主,而且還是實力雄厚的雄藩,單論政治地位的話,西鄉吉之助根本就沒法與他相比。


    因此,鬆平容保端坐在無可爭議的主座上,西鄉吉之助則坐於次席。


    聯軍的其餘將官則根據身份地位的大小,依序就坐。


    會津軍將官坐於長桌的東麵,薩摩軍的將軍則坐於長桌的西麵。


    一位身材瘦削的年輕人站立著,手捧一件卷軸,為在場眾人宣讀目前的戰場態勢。


    此人名叫中村半次郎。


    相比起這個頗顯大眾的名字,他的外號——“人斬”半次郎——則更為出名。


    他與河上彥齋、岡田以藏、以及已經亡故的田中半兵衛齊名,乃是劍術卓絕的頂尖劍豪!


    他精通野太刀示現流,自幼時起,他就以自宅庭院裏的樹木為對手,每日用木刀練習劈斬八千次。


    由於這樣的猛烈鍛煉,其庭院裏的直徑三、四寸的樹木盡數折斷。


    一刀斬下就必有傷亡的無比兇悍的戰鬥風格,以及實打實的戰績,使他獲得實至名歸的“人斬”之名。


    不過,相比起其他幾位人斬,他並非隻會揮刀的莽夫。


    他的文化水平雖不高,但是頭腦卻很好,胸中頗有謀略。


    屬於那種既能身先士卒,又能運籌帷幄的複合型人才。


    出於此故,他深受西鄉吉之助的信任,被其提拔為貼身保鏢。


    在西鄉吉之助的悉心培養下,他而今已不再是單純的劍客,儼然已有軍事家的派頭。


    “從長州軍的動向來看,毫無疑問,他們這是在固守待援。”


    中村半次郎的聲音清晰地傳入在場眾人的耳中。


    “目前能夠為他們提供有效援助的軍隊,也就隻有現在正作亂大和的天誅組了。”


    “據估計,長州應該是準備與天誅組聯合,待軍力壯大後再與我們展開決戰。”


    中村半次郎翻動卷軸,然後接著報道:


    “今日傍晚,橘兵部遣信來此。”


    “他準備用5日的時間來籌集輜重。”


    “待輜重皆齊後,他將以風卷殘雲之勢削平叛亂。”


    說罷,中村半次郎一邊收起手中的卷軸,一邊緩緩坐下。


    西鄉吉之助“嗬嗬嗬”地笑了笑。


    “必須要等到輜重齊備之後才出兵……真有橘兵部的風格啊。”


    坐在西鄉吉之助身旁的小鬆帶刀嗤笑了幾聲:


    “長州人想得可真美啊……他們真的認為那個勞什子的天誅組能夠擊破新選組嗎?”


    小鬆帶刀乃是專掌外交事務的文官,並不負責軍務。


    不過,像他這種級別的大人物(薩摩三傑之一),沒理由不在此地。


    小鬆帶刀的話音剛落,本陣內外頓時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新選組vs天誅組——老實說,對於這場一邊倒戰爭,會薩聯軍的將官們連去下注賭輸贏的興趣都沒有。


    這個時候,鬆平容保的平靜聲音倏地響起:


    “大和地區的叛亂,盡管交由橘兵部去打理。”


    “我們隻需專注於我們眼前的份內事兒。”


    說到這,他昂起腦袋,拔高音調:


    “嚴加監視長州軍!”


    “長州軍但凡出現任何異動,須立刻通報!”


    “還有,派出一支500人的部隊去協防新選組的屯所,謹防長州軍的偷襲!”


    接著,鬆平容保開始詳細闡述他的調兵安排。


    哪支部隊負責監視長州;哪支部隊負責作預備隊;哪支部隊負責保護新選組的屯所……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


    青登已經派了七、十番隊(騎兵隊)去保護輜重隊。


    長州軍要想斷掉新選組的輜重供應,絕沒有那麽容易。


    雖然如此,為新選組的後勤線多加一道保險,總歸是沒有壞處的。


    高聲宣布完自己的命令後,鬆平容保轉頭望向西鄉吉之助,尋求意見,給足對方尊重。


    西鄉吉之助未作多想就點了點頭。


    “嗯,肥後大人,你的想法與我不謀而合。”


    鬆平容保輕輕頷首,而後揚了揚下巴:


    “那麽……各就各位吧!”


    ……


    ……


    8月20日,晨——


    京畿,大和地區,高取藩,高取城——


    舉目望去,到處是濃重的硝煙。


    視界內充滿了破敗的痕跡。


    “砰砰砰”的槍鳴聲,時有響起。


    幾員衣著樸素的武士登上高取城的天守閣手裏揮舞著寫有“天誅”二字的大旗。


    “贏啦!”


    “我們贏啦!”


    “奪下高取城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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