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陽的動作很隱蔽。


    因為青登端坐在主座上,麵朝分列席下的新選組諸將、京都的達官貴人們。


    所以從眾人的視角望過去,隻能瞧見青登和陪侍在其身側的紫陽的正麵。


    能夠看到青登的側麵、背後的人,唯有坐在其身旁的鬆平容保。


    出於鬆平容保正在專心喝酒,並沒有去注意青登這邊的動靜的緣故,此時此刻除了青登本人之外,無人發現紫陽的這隻不安分的小手。


    紫陽的小手像是染上了冬霜般有些冰涼。


    縱使隔著衣裳,青登也能清楚明了地感受到那涼颼颼的細膩觸感。


    她並非粗暴地揉捏,也不是像擼貓那樣地撫摸。


    而是跟按摩似的,忽而用上力道,忽而溫柔輕拂,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指甲劃過青登的後背肌膚,十分酥癢,卻又給人以異樣的舒適感。


    她這突如其來的一摸,使青登於猝不及防之際,身子猛地僵住。


    下個瞬間,便如條件反射一般,他迅疾地地抬起視線,緊張且審慎地觀察不遠處的佐那子、木下舞和總司。


    在發現三女麵色如常,並未發現這邊的狀況後,他如釋重負般地長出一口氣。


    緊接著,他看向身旁的紫陽,擠出摻有無奈與慶幸之色的苦笑。


    幸好……幸好啊!沒有讓佐那子她們發現!


    冷不丁的與客人展開極親昵的互動——這是藝伎常用的撩人、拉客手法。


    藝伎這行就跟21世紀的互聯網行業一樣,卷得厲害。


    市井間從來不缺年輕貌美的姑娘,也不缺窮得隻能賣女兒的貧苦家庭。


    藝伎的職業生涯一般到30歲完結。


    甭管你此前是多麽大牌的角兒,在30歲以後仍想繼續當藝伎的話都會自動降級,成為年輕貌美的名伎之陪襯。


    興許你今天還風風光光的,明天就有一個比你更美、歌舞更精湛的女人異軍突起,直接搶走你的客源,讓你直接沒飯吃。


    藝伎必須要學習文化、禮儀、妝扮、詩書、樂器等,若學習合格,16歲便可正式登台表演。


    16歲出道,30歲畢業……若不在這短暫的14年間,攢夠充足的存款,或者是找到願意娶你的男人,那麽往後的日子可是會無比悲慘的。


    因此,為了賺錢、為了留住客人,即使是賣藝不賣身的藝伎,也不得不采用各式各樣的法子來讓客人記住自己。


    她們的手段包括且不限於:允許客人摸摸自己的臉啊、手啊、腳啊,自己也摸摸客人的胸啊、腰啊、腿啊。


    至於跨過最後的那條底線,直接幹起遊女的勾當的藝伎,那可就更是數不勝數了——這種行為完全是在走鋼絲,是拿自己的前途命運在賭博。


    雖然江戶時代的澀情業發達得厲害,但是幕府在明麵上是不鼓勵這一行業的。


    合法遊廓的數量受到限製、女人不能在除上述的合法遊廓之外的地方賣春。


    江戶的合法遊廓隻有吉原。


    京都和大阪的合法遊廓,則分別是島原和新町。


    除了這些合法遊廓之外的妓院,都被視為違法的暗娼窩點。


    除了在這些合法遊廓裏工作的遊女之外的一切娼妓,都被視為須大力取締的私娼。


    那些出賣肉體的藝伎被稱為“二枚鑒劄”、“枕藝者”或“轉藝者”,等等。


    幕府對她們的定位就是私娼,是必須取締捉拿的對象。


    一旦被抓到,不僅沒法再當藝伎,而且還會被轉賣給附近的合法遊廓,並且隻能做最低等的遊女。


    藝伎這一職業,遠沒有其表麵上的那麽風光、靚麗。


    京都第一美人不僅親自陪侍你,而且還主動上手揉你的腰眼子——這個部位的隱喻意味可不是一般的強——換做是普通人,隻怕是早就暗爽不已了吧?


    但很顯然,青登並非這樣的凡夫俗子!


    僅僅隻是因為有美女對我青睞有加就心神不穩,甚至洋洋得意的話,我與那孟浪的好色之徒又有何異?


    我橘青登,從來都不是好色之徒!


    於是乎,盡管嘴上不說,但青登還是悄悄地舒展身子,往遠離紫陽的方向挪了挪。


    紫陽見狀,識趣地收迴小手,不再“騷擾”青登。


    就這樣,一場若是被佐那子、木下舞和總司給發現了,隻怕會遭來“血雨腥風”的風波,被青登不動聲色地平息了下去。


    “橘大人,在知悉您將親率部隊鎮撫京畿時,奴家可是興奮得連續好幾夜都睡不著覺啊。”


    說著,紫陽又給青登滿上一杯。


    “這座千古古都已被暴徒們摧殘得滿目瘡痍……京都的士民們無不渴望著英雄的到來——一個能夠挽大廈於將傾的英雄。”


    青登聞言,不由莞爾。


    “英雄……這麽沉重的稱號,我可擔當不起啊。”


    紫陽掩嘴輕笑。雖然掩住了口鼻,但銀鈴般的悅耳笑聲還是從其唇齒間泄出。


    “橘大人,謙虛是優良的品德,但過分謙虛可不好哦。”


    “您的勤政愛民的名聲,早已是遠播四海。”


    “姑且不論您的掃滅奸邪的彪悍戰績,光是您在就任側眾兼禦台様用人時所做出的諸多政績,就足以令吾等百姓信服!”


    “‘英雄’之名,非您莫屬!”


    “否則,這世間還有誰能比你更有資格來擔起這一稱號呢?”


    聽著紫陽的這一席話,青登忍俊不禁,暗忖道:


    ——不愧是隻園的頭牌藝伎,吹起彩虹屁來一套一套的!


    末了,他在心中補上一句:真是一位範本般的完美藝伎!


    紫陽的言行舉止,都像是用標尺測量過似的,既精準又得體,達到無以複加的地步。


    在親近客人的同時,卻又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不會給人以冒犯之感。


    會用曖昧卻無傷大雅的手段來挑逗客人。


    會有聲有色且妙語連珠地拍客人的馬屁。


    如此成熟、老練的手腕,實在是讓人很難想象這是一位今年才18歲的少女。


    雖然這麽說略顯失禮,但是紫陽剛才所吐露的每一句話語、每一個詞藻——什麽我很崇拜你啦、什麽你是大英雄啦——青登連一個字也不信!


    不要相信風月女子的話——此乃足以與“牛頓三大定律”並列的世間真理。


    她們為了賺錢、為了留住客人、為了與富豪貴胄們攀交情,什麽手段都用得出來,什麽鬼話都說得出來。


    或許紫陽並沒有說謊,她確實是很崇拜青登吧。


    畢竟,不管是從哪一個角度來看待,當前的青登都是毋庸置疑的英雄豪傑。


    但無論如何,在風月女子麵前保持清醒和警惕,準是沒錯的。


    自打升任火付盜賊改三番隊隊長以來,青登在麵對每一個陌生人時,總會謹慎以待。


    對方究竟是來誠心交朋友的?還是來攀龍附鳳的?或者是……看他不順眼,想要來暗殺他的?


    紫陽的彩虹屁雖讓青登敬謝不敏,但他卻並不討厭她的熱情。


    賺錢嘛,不寒磣!


    隻要別冒犯到他,那他也樂於配合對方。


    就這樣,他一方麵繼續保持警惕,另一方麵心安理得地繼續享受紫陽的陪侍。


    ……


    ……


    藝伎們的陪侍使宴廳內外充滿了歡笑聲。


    大家以各自的方式來與身旁的藝伎交談、打鬧。


    “衝田大人,您長得真好看!”


    總司嘻嘻一笑,側過腦袋,直直地看著奈奈美,微笑道:


    “奈奈美小姐,你也很漂亮啊!”


    誠摯的誇讚+總司的標誌性的陽光笑顏=瞬間擊破心房!


    霎時,奈奈美的頰間掛滿心花怒放的神色、整副身子都軟了下來。


    ……


    “綾乃小姐,你雖未將你的興趣愛好告訴我,但我可以說現在與京都朝廷對立的江戶幕府的狀況是……”


    近藤勇繃緊雙肩和脖頸,開始時很拘謹,後麵逐漸放開,侃侃而談地向身旁的藝伎介紹當前的政治局勢,全然不顧對方眉間掠過的不耐之色,自顧自地講開去。


    頗有在21世紀與女孩約會時,向女孩介紹驅逐艦和巡洋艦的異同的風範。


    ……


    “莉久小姐,你的手真美。”


    土方歲三一手大膽地攬住身旁藝伎的香肩,另一隻手則拉住其皓腕,麵掛輕淺的微笑。


    “土、土方先生……”


    望著近在咫尺的俊秀麵容,藝伎的俏臉一紅,就跟失去氣力似的,整個人直接癱在土方歲三的懷裏。


    ……


    永倉新八半闔雙目,輕聲吟唱他家鄉(鬆前藩)的著名歌謠:《江差追分》。


    平心而論,唱得不怎麽樣,但好在民謠是一種相比起唱功,更注重情感的樂曲。


    在感情的加持下,他的歌聲順利地博得美人一笑。


    ……


    齋藤:“……”


    藝伎:“……”


    齋藤:“……”


    藝伎:“……”


    死一般的沉默降臨在二人之間。


    齋藤一端起餐案上的酒杯,一飲而盡。


    藝伎見狀,忙不迭地伸手去拿腿邊的酒壺。


    然而,齋藤一卻搶先一步地奪過酒壺,自己給自己滿上一杯。


    “……謝謝你的陪侍。”


    他說。


    “但我隻想安安靜靜地喝酒。”


    藝伎委屈巴巴地扁下朱唇、眼角拉低、雙手緊握在胸前。


    “是……對不起……”


    齋藤一斜過視線,掃了她一眼。


    “……事先聲明,我並沒有討厭你或排擠你的意思。”


    說著,他將手中的酒壺遞給藝伎。


    “稍微……陪我喝上一杯吧。”


    藝伎眨了眨眼,然後受寵若驚般地大喊一聲:


    “是!”


    ……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


    芹澤鴨一邊呷酒,一邊幽幽地吟誦道。他也像土方歲三那樣,直接上手抱住藝伎。


    “芹澤大人,這是什麽呀?和歌嗎?”


    “這是唐土南宋時期的文天祥所著的《正氣歌》,是我最喜歡的詩作。”


    “芹澤大人,你懂漢詩嗎?”


    芹澤鴨勾起唇角,冷笑一聲。


    “當然!別看我這個樣子,我可是很有學問的哦,我不僅精通漢詩,還精通和歌呢。論學識、論才氣,我並不比昌平阪學問所的那些文人墨客要差!”


    ……


    “你知道我肚子上的這條刀疤是怎麽來的嗎?在我仍是伊予鬆山藩的中間時,有個混賬說我是‘連切腹的禮節都不知道的小吏’,我一時氣不過,就決定當場切腹給他看,你瞧!這就是當時切腹後所留下的傷疤!”


    原田左之助拉開衣襟,向藝伎展示他肚子上的刀疤,又在講他那一萬年不變的“切腹而不死”的段子。


    ……


    “那個……木下小姐,你的家鄉在哪?”


    “……”


    “木下小姐?”


    “……在、在大阪……”


    “欸?木下小姐,你原來是大阪人嗎?那還真是巧了呢!我也是大阪人呢!”


    說罷,藝伎換上大阪腔。


    “木下小姐,你的老家是在大阪的哪裏嘞?你以前是幹啥的嘞?”


    “……”


    “……”


    “……木下小姐?”


    “唔唔……!”


    社恐就是這個樣子的。


    盡管在青登的陪伴、鼓勵下,木下舞的怕羞易怯的性格轉好了不少,但距離“能夠與陌生人正常交流”,仍有很長的路要走。


    麵對藝伎的熱誠以待,她像隻小動物一樣,身子繃得緊緊的,麵龐漲紅,視線焊死在膝前的榻榻米上。


    弱小、可憐又無助。


    不論藝伎說些什麽、問些什麽,她的迴複要麽慢個好幾拍,要麽完全不迴應,完全沒法構築起順暢的聊天進程,就連身經百戰的藝伎都不禁感到尬住了。


    ……


    “千、千葉小姐,您要再來一杯嗎?”


    佐那子想了想,然後輕輕頷首。


    “那就再小酌一杯吧。”


    她一邊說,一邊將手中的空杯遞給藝伎。


    藝伎手忙腳亂地端起酒壺,給她滿上一杯,然後規規矩矩地靜守在旁。


    就跟齋藤一一樣,佐那子完全不與身旁的藝伎交流,隻默默地吃飯、喝酒。


    隻有當她的酒杯空淨的時候,藝伎才總算是有在其麵前表現一下的機會。


    藝伎完全被佐那子的清冷氣場給壓住了。


    莫說是講話了,就連大氣都不敢出。


    以致她們間的氛圍完全不像是“客人與藝伎”,更像是“主人與仆從”。


    ……


    ……


    藝伎們的到來、助興,算是一個小插曲。


    漸漸的,宴廳重迴原先的秩序。


    吃飯的吃飯、嬉鬧的嬉鬧、談天的談天、敬酒的敬酒。


    “橘大人!前日之事,真是多有得罪了!”


    能勢良弼捧著酒杯,屁顛屁顛地撲到青登的跟前。


    他口中的“前日之事”,指的自然是“青登被京都奉行所的差吏們逮捕”的那檔子事兒。


    是時,可真是把稻葉正邦和能勢良弼都給嚇出一身冷汗了。


    青登不動聲色地揚起視線,目光筆直地看著麵前的滿臉賠笑的能勢良弼。


    “哦……說起這個啊——”


    咚!


    青登重重地將手中的酒杯拍到餐案上。


    “咚”的一聲巨響,猶如靜音符,全場的所有聲音、所有動靜,迅疾地轉弱下來。


    頃刻之間,嘈雜喧嘩的宴廳寂靜無聲。


    在場的所有人——新選組諸將、京都的貴人們、藝伎們——無不轉過腦袋,集合為一的視線,落到青登與能勢良弼的身上。


    “能勢君,我有一件相當重要的事情,須以京畿鎮撫使的身份來與您相協商。”


    青登麵無表情,語氣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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