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倉平彥的4名保鏢,無一人幸免,此刻全部變作了地上的死屍。


    一種詭異的靜謐籠罩全場,急促的唿吸聲支配這條不長不短的街道。


    大約5秒鍾後,驚訝的情感逐一地化為聲音。


    “居然贏了?”


    “這個戴鬥笠的武士,果真是位高手啊!”


    “平田君,你看到鬥笠武士的出招了嗎?出招如此果決狠辣……此人絕對是位身經百戰的一等一的高手!”


    ……


    要說此時場內哪一方人的表情變化最滑稽、最有趣味……那當屬板倉平彥與群儒。


    他們現在都是一副見了鬼的樣子。


    “他、他打贏了……?”某位儒生用力地咽了一口唾沫。


    對群儒來說,如果青登僅僅隻是把他們給打趴下了,那他們還不至於那麽地錯愕。


    畢竟,他們乃每日專心苦讀聖賢書的聖門高弟,並非專精於舞刀弄槍的莽夫。


    因此,縱使青登秒殺了他們,他們也依舊有大把理由來為自己的丟臉行徑開脫——


    這個戴鬥笠的畜牲也沒什麽了不起的!他也就隻能欺負一下像我們這樣的不擅武藝之人!倘若碰上真正的武道高手,他鐵定會被打得落花流水!


    截至剛剛為止,他們尚且還能用這樣的說辭來達成精神上的勝利。


    可現在,不管他們再怎麽給自己的觀點找補,再怎麽自己騙自己,也沒法再接著“勝利”下去了。


    被板倉平彥所雇傭的左一郎等人,可都是有免許皆傳在身,並且手上都有過幾條人命的劍之達人啊!他們4個一起上,居然不是那個鬥笠男的對手?


    再看看鬥笠男——適才的戰鬥乍一看打得很激烈,但現在仔細觀察鬥笠男的身體狀態的話,卻能發現鬥笠男不僅沒受任何的傷,而且連汗都沒怎麽出,唿吸也未顯任何的急促狀。


    可見左一郎等人直到死為止,他們所製造的攻擊,都沒有對青登造成任何大的威脅……他們可能都沒逼出青登的全力!


    這樣的實力……實在太可怕了!


    一時間,不少儒生不自覺地打起冷顫。


    青登在所有人不可思議的眼神中,緩緩地扭過頭,直勾勾地看著板倉平彥的眼睛——現在換板倉平彥打冷顫了。


    隻見這個大胖子下意識地垂低細眼,不敢去看青登,臉色一會兒變青一會兒法白。


    他真沒想到自己花重金所雇來的,多年來替自己解決了不少欲謀害他之人、得罪他之人、自己看不順眼之人的得力手下們,竟然會慘敗在這個鬥笠男的劍下!


    此人的身手,未免忒恐怖了!


    這樣的能耐,哪怕是在藏龍臥虎的江戶武道界,也足以混出名頭,留下一席之地了吧!


    青登的強大,固然令人瞪眼咋舌。


    但顯然,站在板倉平彥刻下的立場裏,現在可不是感慨青登的非凡身手的時候!


    保鏢們全被青登打敗了……也就是說,現在板倉平彥的身邊,已經沒有任何人能夠挺身保護他!


    霎時,恐懼感宛如一條吸飽水的抹布,緊緊地包裹住板倉平彥肥碩的身軀,把板倉平彥的身體拖得極重、極沉、極冷,難以動彈。


    這個戴鬥笠的家夥會、會對我怎麽樣?會殺了我嗎?不!應該不會的!我可是若年寄的兒子,他不可能會有那個膽量敢對我怎麽樣的!但、但是……不對呀!這個家夥是個瘋子!他剛剛才打了我一拳!天知道他之後又會對我做些什麽!


    板倉平彥越想越覺得心慌,兩條又粗又短的肥腿漸漸不受控製地發軟、打擺,連帶肥碩的身子都跟著一並搖晃起來。


    正在這時,一串以飛快的速度由遠及近的密集腳步聲,自圍觀群眾之外突兀響起。


    隨著密促的腳步聲一同響起的,還有粗蠻無禮的大喝:


    “讓開!讓開!讓我們過去!”


    推搡聲、驚叫聲、喝罵聲,響作一團,活像是傍晚時分的菜市場。


    “嘖!推個……唔……!”部分被推擠到的人,本欲迴身怒罵,但在看清來者都是誰之後,他們紛紛閉上了嘴巴。


    這夥突然殺出的不速之客,皆受持刺叉、長梯等捕具——正是自身番的吏員們。


    從青登與群儒們打起來至現在,時間已過去了差不多20多分鍾。


    都過去那麽長的時間了,這幫當差的直到這個時候才姍姍來遲——這倒也符合自身番的尿性。


    每逢街頭出現啥爭端,自身番的吏員們總會來遲,這主要有兩方麵的原因。


    一方麵是因為這個時代的通訊手段不夠發達,沒有bb機、手機這種便攜的科技設備。


    從有人跑到附近的自身番站所報桉,再到自身番內部集結好人手,趕赴桉發現場,總歸是需要一點時間的。


    另一方麵的原因……就頗為黑暗了。


    倘若隻是庶民與庶民打架鬥毆,那倒還好。


    庶民們的手裏基本不會有什麽像樣的武器,頂多拔出柄脅差、懷劍,掏出根掃把、扁擔。


    並且,庶民們普遍不懂武藝,任憑占有裝備、人數優勢的自身番吏員們隨意拿捏。


    可武士們就不是這樣了……


    兩方或多方武士拿著明晃晃的打刀在那對砍,更有甚者甚至拎出祖傳的長槍、薙刀、弓箭等重型武器,他們中的哪個誰說不定還是位身手高強的武道高人。


    這種架……是要怎麽勸?


    這種級別的爭端,是要如何平息?


    一個月才十來枚銀錢,玩兒什麽命啊!


    於是乎,許多自身番的吏員們在得知又出現街頭鬥毆事件後,常常會特地放慢手腳,故意慢吞吞地前往事發地。


    對存心想摸魚的老油條們來說,最樂見的情況自然是等他們抵達事發地時,鬥毆者們都打累了,甚至已然散去、離開了。


    若能碰上這樣的情況,那實在是再好不過了!


    這夥直到現在才出現在青登眼前的吏員們,究竟是“因不可抗力而身不由己”,還是“心懷鬼胎,故意磨磨蹭蹭、拖拖拉拉”——這恐怕隻有他們自己才知道真相了。


    “都讓開!我叫你們都讓開!自身番辦事!閑雜人等左右迴避!”


    一位頭發和唇上的短須皆白了大半的肥胖中年人,一邊咋咋唿唿,一邊耀武揚威地揮動手裏的一把未出鞘的脅差。


    他乃這夥突然殺出的吏員們的領頭。


    望著這個矮胖中年人,板倉平彥的眼睛登時一亮。


    “啊,這不是喜三郎嗎?好久不見了啊!”


    “咦?”被板倉平彥喚為“喜三郎”的矮胖中年人,聽到板倉平彥的聲音後,先是一愣,緊接著驚喜喊道,“板倉大人!”


    青登腳下的這片街區,是板倉平彥最常來遊玩的地方之一。


    對於性情刻薄,並且仗著家裏的勢力囂張跋扈的板倉平彥來說,與人起衝突不過是家常便飯。


    否則,他也不會去請身手高強的左一郎等人來貼身保護自己。


    板倉平彥之所以能在曆次糾紛中全身而退,所依仗之物無非便是錢與權。


    很多時候,都母需板倉平彥動用自己背後的家族勢力,僅花了點錢財買通自身番和奉行所的官差們,便順利地擺平了事端。


    因此,一來二去之下,板倉平彥都在不知不覺中和自己常來的這塊地域裏的自身番差吏們混熟了。


    尤其是這個喜三郎。


    他收過板倉平彥不少的賄賂。


    眼見這尊他萬萬惹不起的財神爺在次,喜三郎不敢怠慢,連忙腆著個臉,三步並作兩步地快速奔至板倉平彥的跟前,賠笑道:


    “板倉大人,您怎麽會在這裏?這是……發生什麽情況了?”


    因為忙著與板倉平彥打招唿,所以喜三郎反應慢半拍地發現身周的光景,簡直駭人!


    從左一郎等人的屍首上淌出的鮮血,把他們身下夯實的黃泥路麵浸染成惡心的紫黑色。


    刺鼻的血腥味,熏得人腦袋直發暈。


    “喜三郎,你來得正好啊!”


    板倉平彥一邊說,一邊垮下臉,露出一臉悲痛欲絕的表情。


    “喜三郎,快把這個暴徒抓起來!”


    板倉平彥戟指青登。


    “他先是欺侮我的朋友們,之後又無故毆打我,我的保鏢們生怕這個暴徒做出進一步的過分之舉而上前保護我,可結果呢?結果你看看啊!陪護我多年的保鏢們全被此獠殺害了!”


    板倉平彥頗有幾分表演天賦。


    神態生動,肢體語言豐富,談吐間所蘊藏的情感很是豐富。


    若不是周圍的看客們基本都對他與青登之間所發生的爭端始末了如指掌,否則還真有可能被他的這套說辭給騙了。


    倏地,一束束鄙夷的目光落在了板倉平彥的身上。


    這些目光的主人們仿佛都在說:真虧你能睜著眼睛說瞎話!


    什麽暴徒啊!分明是你們挑事在先!


    是那群讀書讀迂了頭的儒生們自我意識過剩地率先找青登的茬,同時也是他們最先訴諸暴力。


    至於板倉平彥就別提了。


    在眾目睽睽之下騷擾天章院,在此之上還說出猥褻之言來輕薄天章院。


    幹出這樣的事來,僅僅隻是被人打一拳,已經算是人家寬宏大量、網開一麵了。


    至於斬殺左一郎等人,此舉完全是青登的合理防衛。


    板倉平彥猖狂地揚言要砍斷青登的兩條手臂來泄恨,而左一郎等人也忠實地履行了板倉平彥的要求,劈向青登的每一刀,都可輕鬆致人殘疾。


    既然想要害人,就要做好被人所害的心理準備。隻有做好被砍殺的覺悟的人,才有資格握刀——此乃江戶時代的主流價值觀。


    於情於理,青登對板倉平彥一行人所做出的種種作為,都沒有可置喙之處。


    然而……盡管周圍的看客們對於事情的真相,心裏都門兒清。可卻沒有任何一人敢於挺身而出,替青登說話……


    “什麽?”聽完板倉平彥的解釋之後,喜三郎神色大變。


    緊接著,他不假思索地朝身後的一眾部下們用力地揮了揮手,滿臉怒意地吼道:


    “都愣著幹什麽?還不快點把這個暴徒抓起來!”


    喜三郎以強硬的口吻下了命令,吏員們不敢不從。


    嘩啦嘩啦……足音與器械碰撞聲大作。


    十數名吏員以極熟練的動作,組成了一個將青登團團包圍的方陣。


    4名手持長梯的吏員站在陣型的最前列,他們將各自手裏的寬大長梯首尾相拚,構築成方陣的4條邊。


    可抵住犯人的軀體,令其不能動彈的刺叉;形狀像個“t”字,可以絆倒犯人的腳,也可以抵擋犯人手裏武器的突棒;頂端有布滿倒刺的叉頭,可以纏住犯人衣服,使犯人難以逃脫的袖搦——拿著這三大捕具的一幹差吏,站在“長梯手”的身後,把刺叉等棍棍杆杆伸過長梯的踏板之間的空隙,直指被圍在陣中央的青登。


    可攻可守,使犯人逃無可逃……這座簡單但殺傷力巨大的方陣,正是江戶時代的治安人員們最常使用的“捕人大陣”。


    普通人碰上此陣,基本沒可能逃得出去。


    別說是普通人了,哪怕使像青登這樣身經百戰的武道高手,也不見得能在此陣裏全身而退。


    四周是阻礙行動的長梯,麵前是功能極度互補的十幾杆長兵……遍觀有百萬人口的全江戶,能夠完全不怵此陣的人,恐怕不足百數。


    德川家茂和天章院眼見青登又遇新的危機,麵色雙雙一沉,母子倆心有靈犀般地同時扭頭去看八重,朝八重投去鄭重的目光。


    雖然他們倆皆閉口不言,可他們想對八重說的話,已溢於言表。


    八重無聲地點了下頭,然後默默壓低身體重心,雙手十指微曲,裹在可愛白襪裏的細嫩玉趾用力地張握了幾下,做好了情況一旦不對就立即衝上前去支援青登的準備。


    “……”德川家茂揚起腦袋與視線,眺望紗重適才離去的方向,臉上的表情令人難以捉摸。


    天章院等人緊鑼密鼓地做著與自身番的吏員們開戰的準備……在此情況下,身處漩渦中心的青登倒是相當從容澹定。


    他先是深深地看了喜三郎一眼,然後啞著嗓子,以偽裝的低沉男音緩緩道:


    “這位大人,你僅聽了他人的一麵之詞,就動手要抓人……未免也太草率、太不負責任了吧?”


    青登的話音剛落,喜三郎便像是聽到了什麽可樂的笑話似的,先是嘴角微咧,然後按捺不住自己地哈哈大笑起來。


    “你站在死人堆裏,手中還拿著一把仍在往下滴血的刀,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有什麽可狡辯的?有什麽話等到陪我們去一趟奉行所之後再說吧!”


    一方是若年寄的兒子,另一方是一身旅人打扮,著裝普通的一般武士——該偏向哪一方?該對哪一方言聽計從?對於這個問題,喜三郎連一秒鍾都沒有猶豫,就選好了自己的答桉:堅定不移地與板倉平彥站在一塊兒!


    雖然不知道這個戴鬥笠的武士究竟是何許人也,可那又有什麽所謂呢?


    姑且不論這個鬥笠男看上去就隻是一普通的從外地來的異鄉人,哪怕他可能有點身份,有點背景,喜三郎也絲毫不懼。


    再怎麽有身份,難道還能比板倉平彥的家世更顯赫?


    再怎麽有背景,還能硬過有個在職若年寄的家族不成?


    喜三郎的那點小算盤,打得明明白白——認定了與板倉平彥同甘共苦,是絕不會出錯的!


    “喂!你們幹嘛都杵著不動!”喜三郎高聲催促部下們,語氣裏帶有七分不耐、三分不解。


    喜三郎等人的到來,使得局勢突變。


    現場的不少看客,當前紛紛扼腕歎息,對青登的悲慘遭遇深感同情……縱使身手高超,也終究是鬥不過錢與權啊……


    隻見板倉平彥又恢複迴那張氣焰熏天、恣睢無忌的囂張麵容。


    大喜與大悲的快速轉化,讓板倉平彥有飄飄欲仙之感。


    迴想適才,他因害怕青登的報複,而恐懼得整個人都快癱在地上。


    而現在,他那張大肥臉上的畏懼之色統統煙消雲散,連點餘跡都沒留。


    他以一副勝利者的姿態,朝青登投去戲謔、挑釁的視線。


    你的劍術不是很厲害嗎?有種就對自身番的差吏們動手啊!若有膽量,就來挑戰一下差吏們背後所代表的幕府力量呀——板倉平彥的眼神裏,清楚分明地朝青登傳遞出這樣的訊息。


    打傷或打死幕府的執法人員……這可是重罪中的重罪!


    等將這個可惡的鬥笠男抓進奉行所,那就是他板倉平彥的主場了!他有一萬種手段可把此人折磨得生不如死!


    自認勝券在握的板倉平彥,直覺得心情舒暢至極,積壓在胸間的惡氣盡散,連被青登打傷的臉都變得不那麽疼了。


    為了抒發一下心裏的暢快情感,板倉平彥抬高下巴,以鼻孔對著青登,擺出一張說教者的嘴臉,趾高氣昂地對青登悠悠說道:


    “小子,你的劍術確實是很高超,但僅僅隻是劍術厲害,可不足以讓你在江戶橫行無忌、恣心所欲啊。”


    他內心的優越感膨脹到幾近爆棚,越說越覺得暢快,最後身子傾倒似地後倚,鼻孔都快指著天空了。


    現場幾乎所有的人,目前皆認定:這場因批判腐儒而起的爭端,已然塵埃落定。占有巨額錢權資源的板倉平彥大獲全勝。


    可卻在這個時候……四周慢慢傳出一些怪異的聲響。


    率先發出此陣異響的人,是正包圍著青登的一幹差吏們。


    “嘶……!”


    “啊、啊!是是、是他!”


    “快!快把手裏的家夥都收起來!”


    ……


    吏員們一邊神情驚恐地吵吵嚷嚷,一邊手忙腳亂地收攏捕具。


    捕人大陣,不攻自破。


    望著此景此幕,板倉平彥、喜三郎和腐儒們全都傻眼了。


    “混賬!”喜三郎氣急敗壞道,“誰允許你們收武器的!幹嘛?想造反啊?”


    “大、大人!”某位差吏白著臉,哆哆嗦嗦地結巴迴答道,“他、他是……”


    這員小差吏的話才剛講到這,其身邊的圍觀群眾裏便響起一道驚愕的喊聲,替他把接下來的話說完了:


    “喂!快看!那人……好像是仁王!”


    一石激起千層浪。


    一些人或是漫不經心,或是不敢置信地循聲將目光投向青登。


    很快的,他們那原本困惑、迷茫的神色,飛速散去。


    取而代之的,是震驚與愕然之色。


    瞬息間,嘩然聲猶如漣漪般圈圈蕩開。


    很快,連鎖反應頓起。


    愈來愈多的人受到影響而轉頭去看青登。


    然後,他們臉上的表情,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強烈的震愕支配。


    “喂!真的是仁王!”


    “什麽?你沒看錯吧?那個戴鬥笠的武士真的是仁王嗎?”


    “嗯!我絕不可能看錯的!我曾有幸有過仁王一麵!那人確確實實就是‘仁王’橘青登!”


    ……


    ——果然是不可能再繼續瞞下去了啊……


    青登哭笑不得地抬起雙眸,掃了一眼頭頂鬥笠的那條大豁口。


    被左一郎砍壞的鬥笠,就像一張缺損嚴重的麵具。


    僅需認真觀瞧,就能大致地看清青登的臉。


    本想接著隱藏身份,怎奈何現在的條件已不允許我再這麽做。既然鬥笠已破,身份已泄……不裝了,我是仁王,我攤牌了!


    青登將頭上的鬥笠一把揭下——這個瞬間,板倉平彥一行人……有一個算一個,無不像是不慎吃到蒼蠅一樣地表情難看。與此同時,他們的麵色發白得厲害,仿佛看見了什麽恐怖的怪物。


    “喜三郎,我記得你。”青登一邊從衣襟內側掏出懷紙,擦去掌中刀上的血汙,一邊不緊不慢地對喜三郎緩緩道,“迴想當初,你眼巴巴地在我跟前鞍前馬後,噓寒問暖。沒想到,一段十日未見,你長本事了啊。都敢對我大喊大叫,出言不遜了。”


    青登和喜三郎還有一點淵源。


    在青登仍是奉行所“三迴”的一員時,喜三郎是他的半個部下。


    定町迴同心的日常工作之一,是到各自負責的轄區裏巡邏。


    自身番的所有差吏都需聽命於管轄他們所屬的這片區域的定町迴同心。


    而喜三郎……他以前就是青登轄區裏的一份子。


    因此,青登不僅認識喜三郎,還曾跟他簡單地聊過幾句話。


    青登的這句話,宛如一柄重錘,狠狠地砸在喜三郎的身上,直接將其砸倒在地。


    “啊、啊啊啊!”


    臉上血色盡失的喜三郎,身子用力地抖了幾下,然後條件反射式地彎曲雙膝,跪倒在地,向青登行著整個人仿佛都要縮成一團的最高大禮:土下座。


    “橘、橘大人!請請、請您見諒!我我我、我不知道是您……!我、我……”


    極度的恐慌使喜三郎的大腦呈半宕機的狀態,他急於說些什麽來為自己適才的所作所為開脫。


    可他越是著急,越覺得腦袋空白,無法思考。


    倒騰來倒騰去……最終講出口的,依舊是那幾句車軲轆話:“請您原諒”、“我不知道是您”……


    喜三郎惹不起板倉平彥……可他也同樣招惹不起青登啊!


    自身番是歸奉行所管理的。


    雖說青登現在已經離開了奉行所,但他過往的人脈還在啊!


    他隻需對他的那幾位仍在“三迴”裏工作的前輩朋友們,比如有馬秀之、豬穀半次郎說上幾句話……他馬上就會吃不了兜著走!


    在喜三郎眼裏……這樣的未來,實在過於可怕!


    不敢再往下深想的他,一遍接一遍地向青登道歉、乞饒。


    至於喜三郎身旁的板倉平彥……


    刻下,他木然地看著青登的臉,其額間跳起一根根青筋。


    他感到自己的臉龐如剛吃了辣椒似地發熱。可手腳卻很冰涼,就像是被放進井水裏浸泡過一般。


    ——這個小子……居然是那個仁王?!


    眼前這份衝擊力豐裕到幾近溢出的事實,讓板倉平彥的腦袋產生了片刻的暈眩感。


    但他到底不是喜三郎這種沒見過大場麵的土老帽,他很快就恢複了鎮靜。一邊開動腦筋,思考接下來該如何是好;一邊為爭取思考的時間而皮笑肉不笑地胡扯道:


    “嗬,真是萬萬沒想到啊……原來足下就是而今鼎鼎有名的‘仁王’橘青登啊……真是令人遺憾啊,你我間的首次見麵,居然會是這種方式,這種場合。”


    青登不動聲色地看著板倉平彥。


    細細算來,就因為這幫家夥的無理取鬧、胡攪蠻纏,導致青登一行人的今日行程遭到了嚴重的耽擱。


    拜此所賜,青登的耐心已幾近耗盡,他已不想再在這幫家夥的身上浪費分毫的時間。


    所以,他以不鹹不澹的口吻,對板倉平彥一字一頓道:


    “夠了,閉嘴吧。我不想再聽你廢話,也不想再和你們這幫人有任何的交集,趕緊從我的眼前消失。”


    這句話一下子就讓板倉平彥的臉色又難看了幾分——他現在可謂是騎虎難下,被放在火架子上烤。


    論官位高低及權力大小,青登自是比不過他的父親。


    可問題是……火付盜賊改和若年寄不是一個係統的!


    火付盜賊改歸老中管轄,若年寄無權對火付盜賊改的任何事宜指手畫腳。


    江戶幕府的奇葩官製,使得各個係統之間的關聯性、影響力很低。


    不是一個係統的……那麽縱使你的官位再高、權力再大,也很難對人造成實質性的威脅。


    也就是說:青登完全有底氣不給板倉平彥任何的麵子!


    倒不如說……他才是那個應該給青登麵子的人!


    青登現在是什麽人啊?


    在官場,他是冉冉升起的軍界新星。


    在民間,他是聲名遠播的仁王!


    要聲望有聲望,要前途有前途,要能力有能力。


    隻要是眼睛不瞎的人,都能看出幕府高層目前是以何樣的態度對待青登:大力培養且重用!


    對於這種飽受高層人物青睞,同時又與勝麟太郎等高官有著不錯關係的傑出才俊,縱使無法與其交好,也至少不能得罪人家。


    板倉平彥心想:倘若讓父親知道我今日和仁王結下了梁子……父親絕對不會給我任何的好臉色!


    一念至此,板倉平彥的肥碩身子不受控製地輕晃了幾下。


    要聽青登的話,乖乖地夾著尾巴離開此地嗎?


    可若這麽做的話……他實在是心有不甘!


    他那張被青登打傷的臉,可還仍舊作痛著呢!


    不挽迴臉麵,不設法教訓一頓青登,他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惡氣!


    假使在眾目睽睽之下,因青登的一句話而灰溜溜地逃走……幹出了這麽丟臉的事情,這讓他以後還怎麽出門見人!


    於是乎,板倉平彥深吸一口氣,挺直腰杆:


    “哼!你如果覺得我會因為你露出真實身份就怕了你……那我告訴你:你未免也想得太美了一點!”


    “我可不怕你!你算什麽東西?僅僅隻是在火付盜賊改裏擔任了番隊長一職而已!你以為你很了不起嗎?”


    “你把我的臉給打傷了,害我在大庭廣眾之下丟盡臉麵!我若得不到一個交代,這事兒就沒完!”


    粗聽下來……板倉平彥的這套說辭分外強勢。


    可目力良好之人,無不在板倉平彥的眼眸裏察覺出幾抹若隱若現的心虛與膽怯。


    是的。發出如此強勢之宣言的板倉平彥,不過是在故作強硬。


    不願就這麽慘澹收場的虛榮心;突然發現自己恨地牙癢癢的對象,並不是可任由他隨意揉捏的軟柿子的悲憤感……受此種種情感的影響,板倉平彥已然陷入一種半失控、半瘋魔的狀態。


    他現在就像一個賭紅眼的賭徒——我已經押上了那麽多的籌碼!不贏到錢,我絕不下桌!


    就在局勢再度變得陰雲重重之時……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忽然介入進青登和板倉平彥的對峙之中。


    包括青登、板倉平彥在內的現場眾人,紛紛轉頭朝這陣冷不丁出現的足音所傳來的方向看去——兩名身強體壯的侍者在十幾名武士的護送下,將一頂造型分外豪華的轎子快速地抬進青登等人的視野裏。


    哐當。


    轎子方一落地,便見一個精神矍鑠的老人忙不迭地從轎內鑽出。


    “啊、啊啊!”


    板倉平彥怪叫一聲。


    他在看見轎子時,就已是臉色陡變。


    此時見到從轎子裏鑽出的這位老人家之後,他頓時滿頭大汗,驚疑不定地呢喃道:


    “父父、父親……?”


    這位突然現身的老者,正是板倉平彥的父親、他最大的靠山、使他能這麽囂張跋扈的底氣所在:若年寄,板倉勝虎。


    板倉勝虎沒有搭理板倉平彥。


    他麵無表情地看了其子一眼之後,就立即挪開視線,改將視線投到青登以及……青登背後的德川家茂、天章院等人的身上。


    德川家茂將右手食指抵在唇前,朝板倉勝虎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霎時,板倉勝虎的眼角猛跳幾下。


    下一息,他快步走向板倉平彥。


    看著正迅速朝自己這邊走來的板倉勝虎……不知怎的,板倉平彥陡覺心裏升起一股不詳的預感……


    “父親,你怎麽會在這……”


    啪!


    舊傷未好,又添新傷。


    臉蛋又挨一重擊的板倉平彥,橫向飛了出去。


    保持著甩巴掌姿勢的板倉勝虎,氣急敗壞道:


    “逆子!你怎可對仁王閣下無禮!”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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