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往後推一小段——


    左那子眨了眨眼,錯愕地看著不遠處那正與一名她不認識的褐衣女子並肩同行的青登。


    青登沒有發現左那子,他和他身旁的褐衣女子都在專心走路。


    雖然隔著一段距離,但憑著絲毫沒有近視的優良視力,左那子十分清楚地看到二人的神情與舉止。


    青登麵無表情,不知在想些什麽,全程未與身旁的女子搭話。


    至於那位身穿暗褐色和服,年紀很輕的女子則是一直低著腦袋,看著自己小巧的足尖走路。


    她時不時地會抬起頭,用一種欲言又止地目光掃視青登的臉。


    在左那子將目光定格在此女的臉蛋上,不過10秒不到的時間,就先後3次目睹該女張了張唇,嚐試跟青登說些什麽。但最終,她還是什麽也沒講。


    3次啟唇,3次閉合,默默在青登的身後亦步亦趨。愕然之色雖攀上左那子的雙頰,但這隻是一瞬間的事情。


    僅刹那的功夫,左那子就靜靜地思考起來:


    ——這女人是誰?


    首先,排除青登的熟人。


    心細如發的左那子敏銳地發現二人的腳步很不合拍。


    青登時常因不慎走得太快了,而將褐衣女子拋在身後,不得不頻繁放慢腳步來等褐衣女子跟上來。


    至於褐衣女子也明顯地不熟悉青登的步調,需時時小跑才能勉強不掉隊。


    如果是我與橘君,就不會出現這種問題——左那子於無意識間冒出此般想法。


    ——丸髻……是有夫之婦。橘君怎麽會跟一個有夫之婦混在一起?是朋友的妻子嗎?


    正當左那子在這猶自思考之時,青登與褐衣女子已走遠了很大一段距離,已快要從左那子的目力所及之處離開。


    左那子見狀,抿了抿唇。


    ——也罷,不論橘君和誰相處、與誰交往,都是橘君的自由,我管人家的私事作甚?


    想到這,左那子緊了緊懷裏剛買的新書。


    ——好冷……快點迴家吧……


    青登與褐衣女子正筆直地向東而去,而左那子要迴小千葉劍館的話,那麽她接下來就得往西走。


    左那子側身向西。就在她向著西方的路口踏出第一步時,她忽然像是被寒風凍住了一般,整個人頓在了原地。


    “……”


    左那子仿佛正做著什麽很艱難的心理鬥爭。


    猶豫、困擾、無奈、好奇、疑惑……左那子的臉蛋上,居然能同時出現近10種情緒。


    各色各樣的情緒在左那子的眼裏、臉上來迴拉鋸,“打”得不可開交。


    由這麽多的情緒混雜而成的情感,讓人難以參透其中的真意。


    如此詳述左那子的心理活動,仿佛時間過去很久。實際上,一切隻發生在五息之間。


    五息之後,左那子對著自家那套有素淨白襪的小腳,深吸一口氣:


    “我為什麽非得那麽在意橘君的私事不可啊……”


    以透著幾分不解意味的語氣這般都囔一聲後,左那子連身帶心地轉迴身,朝仍依稀可見的那對男女的身影追去。


    左那子抱持著“隻要能看見那兩人就行了”的間距,遠遠地跟在青登與褐衣女子的後頭。


    清晨的街道所附帶的行人寥寥的光景,幫了左那子大忙。


    缺少人群的阻擋,使得左那子的觀察與跟蹤都很是順利。


    青登與褐衣女子並沒有走出太遠。


    左那子的跟蹤進行了約莫5分鍾後,便看見這二人拐進一間規模不大不小的茶屋。


    左那子連忙追過去。


    一邊用麵巾遮擋眼睛以下的部位,避免讓人發現她就是那個大名鼎鼎的“千葉鬼小町”,一邊詢問茶屋的掌櫃:“剛才那對男女去哪裏了?”


    茶屋的掌櫃——一個頭發白了大半的大胖子聞聲抬頭看了左那子一眼,他先是一怔,然後兩隻嘴角上拉,露出一抹帶著幾分猥瑣氣息的笑容。


    左那子僅一眼就看出此人在想些什麽——這家夥肯定以為她是來抓奸的。


    茶屋一直是奸夫淫婦們最常幽會的場所。


    像江戶這樣的大城市,幾乎每隔幾日就會有精彩紛呈的抓奸大戲在某間茶屋裏上演。


    觀掌櫃的表情,他對於有人來抓奸這種事情,應該是早就見怪不怪了吧。


    被掌櫃誤會她是來抓奸的……這讓左那子的心情略有些微妙。可她眼下也顧不上去給掌櫃解釋了,就任由他去誤解吧。


    “剛才進店的那倆人開了個包間,那座包間的左右兩邊的房間都還空著,客官需要我幫你開一間嗎?”


    掌櫃衝左那子眨了眨眼,十分熱心地主動幫左那子抓起奸來。


    左那子嘴角微抽。


    “那就麻煩你了……”


    “好嘞!客官,請您跟我來!小心台階!”


    掌櫃興致高漲地親自領左那子進入包間。


    剛一進房,左那子便聽到東側的牆壁隱隱約約地傳來熟悉的男聲……是青登的聲音。


    “客官,你要不要喝點什麽?吃點什麽?”


    掌櫃壓低聲線詢問。


    “給我上杯綠茶就好。”


    左那子隨便點了杯茶。


    “好嘞,茶水馬上就來,客官您稍等片刻。”


    掌櫃屁顛屁顛地離開。


    即使四下沒有外人,左那子依舊不改優雅本色。


    她按著和服的下擺,以慢條斯理、溫文爾雅的動作屈膝坐下。


    然後以匆忙中帶點急不可耐的動作,一寸寸地膝行挪動到不斷有青登的聲音從中傳出的牆壁。


    就在左那子的嬌軀即將貼上牆壁時,遲疑之色迴光返照般再度在左那子的俏臉上浮現。


    這抹遲疑之色出現得突然,離去得也快。


    ——我隻不過是擔心橘君是不是被什麽奇怪的女人糾纏上而已。


    如此自我辯解過後,左那子心安理得地將一隻晶瑩的耳朵貼上壁麵。


    木製構造的房屋,隔音自然不會好到哪去。


    左那子將一隻耳朵貼到牆壁上後,立即聽到了斷斷續續的嘈雜聲響。


    “橘君……”


    女子的聲音。


    想必是那個褐衣女子了。


    聽得不是很清楚,隻勉強聽出來一句“橘君”。


    左那子連忙把耳朵貼得離牆壁更近一些。


    “大月小姐,請……”


    這次是青登的聲音。


    “除非……昏……”


    ——昏?


    忽地聽到很讓人在意的字眼,左那子不由得一愣。


    還未等左那子思考、疑惑,緊接著傳入她耳中的聲音,就讓她的麵部神情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生強烈的變化。


    彭——什麽東西倒在榻榻米上的聲音。


    從聲音的質地聽來,感覺像是肉體倒地的聲響。


    左那子可是小千葉劍館的千金,從小到大聽得最多的聲音,就是學徒們練武時被擊倒在地的肉體倒地聲,所以她對此類聲音最為熟悉。


    “好痛……橘君……你以前……以前不會這樣的啊……”


    約莫4息之後,陣陣肉體糾纏、布料擦動的細碎聲音,化作星星點點的碎粒,穿透牆壁傳導至左那子的鼓膜……與腦髓深處。


    這些音響對小孩子來說可能意義不明,但對大人來說,卻過於意味深長。


    5秒之前,左那子還一臉愕然的神情。


    但僅5秒之後,她的神態就恢複了澹定。


    說來神奇,左那子感覺自己的內心很平靜。


    那些驚訝,那些錯愕,仿佛都在一瞬間離她而去。


    隻是身體知覺有點奇怪,感覺身周的一切都變得比以往遙遠和模湖……


    接下來的一瞬間,左那子的身體像是被一股來自外界的意識給操控了一般。


    她麵無表情地起身,跨出房門,轉身向右,大步走向青登與那位褐衣女子所在的包間……


    ……


    ……


    “左……那子……小姐……?”


    看著來人,青登發出喉頭像是被什麽東西給堵住的聲音。


    左那子怎麽會在這?她是偶然路過此地,還是?


    瞬息之間,巨量的疑問塞滿青登的大腦。


    大腦的思考速度雖因此而變得遲鈍,但該有的思考能力……或者該有的警覺性並沒有喪失。


    霎時,青登的內心警鈴大作,愈來愈大聲。在同一時間,青登的心跳速率驟然加快。


    她閃電般地敏銳驚覺:他現在的處境……似乎有些不太妙……


    眼下,以第三者的視角來看待青登與大月實當前的模樣,那給人的感覺著實有些微妙。


    青登以“男上女下”的姿勢,將大月實按倒在地,一隻手抓人家的左肩頭,另一隻手抓著人家的腰身,在適才的纏鬥之中,大月實鬢間的幾縷頭發掉落下來,被汗水打濕之後貼在臉頰、嘴角等處。


    頭發尚且如此,衣服就更別提了。


    衣襟被微微拉開,右肩的衣服被扯歪,下擺皺巴巴。


    這個時候,青登的身體快大腦一步地做出反應。


    就像被沸水燙到了,青登火速放開大月實的肩與腰,並快步後退,一口氣地拉開與大月實的間距。


    相比起青登,大月實的反應就隻是單純的驚嚇了。


    她不認得左那子,突然見到有個陌生的女子闖進來,嚇了一大跳。


    那句“你是誰”還未來得及脫口而出,便聽得青登喚出左那子的名姓。


    ——左那子?桶町千葉的千葉左那子嗎?


    對於“千葉鬼小町”、“江戶第一美人”的大名,大月實自是久有耳聞。


    大月實一邊整理淩亂的頭發與衣服,一邊睜大雙眼,用充滿難以置信之色的目光反複掃視青登和左那子的臉。


    三個人,三種截然不同的神情——一時之間,茶間內的氣氛好不詭異。


    好在這片使茶間空氣的味道都變得有些奇怪起來的氛圍,並沒有存續太久。2秒剛過,青登就出聲打破了沉默:


    “左那子小姐,你怎麽在這?”


    經過短暫的手忙腳亂,青登已恢複了鎮靜。


    自己又沒有做什麽傷天害理或是見不得人的事情,何需感到緊張與不自覺呢?


    “我去書店買書,途徑此地時,突然覺得有點口渴,就過來這間茶屋喝點茶水。”


    左那子一邊說著,一邊向青登和大月實展示被她捧在懷裏的那本封皮精美的嶄新書籍。


    “我剛剛就一直在隔壁的茶間裏喝茶、休息,突然聽到這裏傳來打架的聲響與女人的痛唿,所以就趕過來看一下——橘君,沒想到能在這地方偶遇到你,真巧啊。”


    左那子揚起不含任何情緒的目光,筆直地看著青登的雙眼。


    “看樣子,是我弄錯了。我還以為是有人在行兇,既然隻是虛驚一場,那我也就放心了。”


    左那子的解釋……聽上去天衣無縫,幾乎挑不出半點毛病。


    可青登還是覺得有那麽幾分不對勁。


    去書店買書……?這附近沒書店啊?


    而且,時機有那麽湊巧嗎?就這麽恰好地在我和大月實地隔壁茶間裏喝茶?


    雖感疑點重重,但這些都是可以留到之後再慢慢思考的次要問題。


    當下的當務之急,是趕緊消除誤會。


    毫無疑問,左那子肯定看見了他跟大月實適才的那引人浮想聯翩的姿勢,左那子若沒有產生什麽誤解,青登是肯定不信的。


    這裏就體現出左那子和木下舞的不同了。


    依照青登對木下舞的了解,她在看見青登和別的不認識的女人獨處,一定會強鼓膽量地用委屈巴巴地口吻質問青登:“這女人是誰?”。


    而左那子卻不是這樣。


    她全程沒問大月實的身份。表情、語氣平澹,好像對大月實的身份一點兒也不感興趣似的。


    但青登的感觀與直覺告訴他:才沒這麽迴事。


    直勾勾地與青登對視的左那子,完全沒散發出“算了,我才不在意你又和哪個女人廝混在一起”的氣息。


    反倒像是不斷試探青登,不斷借著當下刻意營造出來的緊繃氣氛暗示青登:我可以說一句“算了”,但橘君你也打算就這麽“算了”嗎?我不想主動逼問,你快點自行交代一切吧。


    說實話,相比起大吵大鬧、直截了當地耍脾氣,左那子的這種無形施壓的冷靜做派,更讓青登覺得可怕。


    如果遲遲不快點坦白所有,左那子很可能會因耐心耗盡而扭頭就走——青登對此相當肯定。


    於是乎,為防止不可挽迴的意外出現,青登連一秒也沒耽擱,趕緊向左那子解釋他和大月實的關係,並且說明白他和大月實方才的姿勢是怎麽迴事。


    ……


    大概5分鍾之後——


    “原來如此……丈夫被‘清水一組’的人抓走了嗎……”


    青登迴到剛才的座位,左那子與他並肩而坐。


    嘴皮子一直是青登的長項之一。


    在“健舌”的幫持下,青登口條清楚地將事情的前因後果向左那子言簡意賅地道清。


    左那子安靜聽完後,輕輕點頭,連道“如來如此”。


    不知是不是青登自己的錯覺……雖然左那子的神態一直不變,仍是一副麵無表情的模樣,可青登隱約在左那子的美目深處,發現一縷如釋重負、像是放下了什麽艱深心事的輕鬆神色。


    在青登想左那子解釋事情的來龍去脈時,他們的對麵,一對蘊藏著難言情緒的眼睛,反複撲閃呆怔的眸光。


    ——橘君……居然與桶町千葉的千葉左那子認識?


    盡管心中一百個不敢相信,可此刻映入她眼簾的景象,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告訴她“青登不僅與左那子認識,而且兩人還很熟。


    根據青登與左那子此時展現出來的種種互動,不難看出二人的關係很親昵。


    大月實的貝齒於無意識間緊咬下唇。力度之大,連兩邊的腮都鼓起小小的包。


    隻見她不自覺地收攏雙肩,含胸駝背並埋低腦袋,不敢去多看前方的左那子。


    原因無他——在左那子麵前,她在女性身份上的所有自信,統統煙消雲散。


    相貌、身材、氣質……大月實從頭到腳沒有一處地方是不被左那子死死壓製的。


    與左那子待在一起相當煎熬,一種跟自慚形穢很類似的情緒由裏及外地炙烤大月實的全身。


    這是她第二次看見青登的身邊跟著位國色天香的美人了。


    上一次是在焰火大會。那個時候,跟在青登身邊的女人是一個身穿紅衣的可愛少女。


    那位紅衣女子的相貌和身段雖不如左那子,但也不是大月實能夠碰瓷的。


    此時此刻,大月實無比強烈地感受到一個事實:她對麵的那個青年,已經不是她以前所熟知的那個“呆頭登”了,而是劍術超群、名震江戶的仁王!


    陪同大月常次留在江戶的這4個來月,盡管內心下意識地抵觸,但她還是聽到不少與青登有關的各類事宜——這種事情根本避免不了,青登可是江戶時下家喻戶曉的大名人,隻要是有人的地方,基本都能聽見有人在討論仁王的種種。


    拜此所賜,大月實很快就補全了離開江戶的這倆年來,對青登的認知的空白。


    實話講,若不是因為曾經親眼目睹青登是如何幹淨利落地製服清水吾作等人、如何被清水榮一禮遇,否則大月實完全不敢將人們口中的“仁王”,與她記憶裏的“呆頭登”的形象疊合在一起。


    一時間,以前與青登相處的種種過往、曾經對青登的嘲笑與挖苦,一一浮上大月實的心頭與眼簾。


    ……


    “阿實!我們一起去神社做新年參拜吧!”


    “抱歉啊,我已經跟其他朋友有約了。”


    “欸,可是……”


    “啊,差點忘了。橘君,可以幫我跑趟腿嗎?我新訂的吳服應該已經到貨了,你能幫我去拿嗎?”


    “吳服?呃……我知道了。”


    ……


    “阿實,那個橘青登長得挺不錯的啊,五官端正,身材高大,家境也很不錯,你不考慮一下他嗎?”


    “他?哼!那個橘青登有什麽好考慮的?長得好看有什麽用,長得再好看還不是被我唿來喝去的,他就是一個木訥的呆子,我隻不過是看在他父親與我父親交好的份上,才勉強跟他做朋友,否則我才不會搭理他。”


    ……


    “嘿嘿,阿菊,我給你們看個好玩的。喂!橘君!過來一下!”


    “怎麽了?”


    “我好熱,可以幫我去買兩碗涼水迴來嗎?”


    “現在嗎?好吧……我去去就迴。”


    “你們瞧,我沒說錯吧?那個橘青登可聽我的話了。”


    “哈哈哈,真的耶,他真的是對你言聽計從呢。阿實你好壞啊,外麵的太陽那麽大,居然讓人在那麽熱的天替你跑腿。”


    “放心吧,比這更熱的天、更遠的路,他都替我跑過,這點程度還不至於熱死啦。好啦,我們快點繼續玩雙六吧。”


    ……


    “橘君,你以後別再來了,我要結婚了。”


    “結、結婚?什麽、麽?阿實,你要和人結婚?!”


    “嗯,我要嫁到奈良去,迎親的隊伍後天就來了。我今後就要和父母一起在奈良定居。”


    “這、這這……這麽大的事情,你怎麽直到現在才告訴我?”


    “哈?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我有將我的婚訊提前告訴你的義務嗎?”


    大月實……那時還叫“宮川實”的她,甩了“原橘青登”一個大白眼,然後再也不理如遭五雷轟頂、像泥塑木凋一樣傻站著不動的“原橘青登”,扭頭轉身,揚長而去——這是她在今年迴到江戶之前,最後一次與“原橘青登”見麵。


    ……


    ……


    迴顧完這些記憶……大月實直感到說不清的可笑與諷刺。


    那位自己從未用正眼瞧過的青年,現在已如一條騰空而起、直上雲霄的衝天之龍。


    那位當年苦苦追求自己而不得的青年,已不再需要她,身邊已有好多姿色遠在她之上的女子相伴。


    沒來由的,大月實的內心湧出這樣的想法:


    如果我當初不是選擇常次,而是選擇橘君的話……那我會不會過上遠比現在更優越的生活呢?


    此道念頭剛一出現,就立即像是病毒增生一樣,在大月實的腦海與心間瘋狂滋長。轉眼間,就成長為了大月實內心無法忽視的存在。


    這個時候,左那子突如其來的一聲詢問介入大月實的思緒,打斷了大月實的悵然、迷惘……與後悔。


    “大月小姐,您知道您的丈夫被‘清水一族’的雅庫紮們抓走的原因是什麽嗎?”


    左那子問了個青登剛剛已經問過一遍的問題。


    “我不知道……”


    大月實調整情緒,從適才於她心間冒出的那道尖銳念頭中脫身而出,苦笑著搖了搖頭:


    “我問過‘清水一族’的人好多遍這個問題了……可他們全都無視我……”


    說完,大月實將目光轉向青登。


    美麗的眼睛被卑微的哀求支配。


    “橘君,求求您……真的求求您了……幫幫我……如果連你耶不肯幫我,那我就真的走投無路了……”


    類似的話,青登已經聽過好多遍了,聽得耳朵都快起繭子了。


    遑論大月實如何使用哀怨的語氣,遑論大月實如何露出見者猶憐的卑屈表情,青登都不為所動——若不是因為左那子突然出現,他現在可能都快抵達千事屋,與木下舞和桐生老板見麵了。


    見青登還是無動於衷,大月實眼底漸漸暈開一層名為“絕望”的光芒。


    就在這時,大月實仿佛忽然想起了什麽事。


    隻見她神情猶豫地遊移目光。


    片刻後,其臉上的“猶豫”變化成“試一試吧”的“決然”。


    “橘君,我知道這不是一件能夠輕鬆答應的事情……你有充足的理由拒絕我的求助,但是……但是……請您看在我父親和您父親事至交好友的份上,就幫我這麽一次吧!”


    青登的眉頭微挑——他這細微的表情變化,被大月實敏銳地收入眼中。


    一抹大喜之色掠過大月實的童仁。


    見局麵似有轉機,大月實連忙“乘勝追擊”,向青登發動連綿的話語攻勢。


    其言論的主旨,緊緊圍繞青登父親:橘隆之與其父親:宮川俊造的老交情,懇請青登看在她父親的麵子上施以援手。


    青登沒怎麽仔細聽大月實都在說些什麽。


    因為他現在正陷入深深的思考之中。


    大月實的這一手,如同擊中了蛇的七寸。


    青登可以無視大月實的存在……但宮川俊造不行。


    宮川俊造與他和他父親橘隆之的交情之深,難以靠一言兩語來講清。


    就這麽說吧:在橘隆之病故,橘家陷入傾覆之危時,宮川俊造給橘家提供了不少的幫助,送錢送糧,助“原橘青登”度過了最困苦的時期。


    “原橘青登”能在之後順利地頂橘隆之的班,成功地在北番所“三迴”裏就職,也有宮川俊造的一番功勞。


    青登直到現在都沒有償清這份巨大的恩情。


    青登一向十分看重人情債——這是青登的人緣一直很好的重要原因之一。


    懂還、愛還、擅還人情債的人,不論去到哪都容易受人歡迎。


    雖然從另一種角度來說,青登大可以“‘原橘青登’的屎憑什麽要我來擦”為由,視宮川俊造的恩情於無物。


    但青登不想這樣。


    從“感性”的視角出發,青登覺得“原橘青登”早就與他融為一體,不分彼此。所以青登覺得“原橘青登”留下來的屎,他還是有義務幫忙擦一下的。


    而從“理性”的視角出發……外人可不知道青登已不是以前的那個青登了。如果青登無視宮川俊造的恩情,那麽在外人眼裏,青登就是一頭冷血無情的白眼狼,會給青登的名望造成惡劣的負麵影響。


    青登終於不再是一副對大月實的哀求滿不在乎的神態。


    他稍稍垂低視線,看著膝前的榻榻米,麵露沉思。


    大月實眼巴巴地看著青登的臉,嬌軀無意識地往青登所在的方向前傾,懷著滿心渴望,期待看到青登點頭,或是聽到他說“好,我幫你”。


    時間過去好一會兒後,青登終於是不再默然。


    “人情債這種東西,有時候果然很麻煩呢……”


    “橘君?”


    大月實試探性地出聲反問。


    “……行吧。”


    橘君雙臂抱胸,“唿”地長出一口氣。


    “看在你爹的麵上……我就幫你這一次吧。”


    青登此言一出,大月實先是一怔。


    緊接著,就像飛上天空然後在最高點爆裂的煙花一般,大月實的雙頰冒出難以言表的狂喜之色。


    “你先別高興得太早。”


    青登突然澆來得一盆冷水,使大月實的神情硬生生地迴到了呆怔的狀態。


    “你得答應我的三個條件,我才會幫你。”


    青登伸出三根手指。


    “其一,我跟‘清水一族’基本沒有任何交情,縱使是我親自出馬,也沒法保證絕對能把你的丈夫帶迴來。我會盡我所能,不管最終結果如何,你都要誠心接受,你能做到嗎?”


    大月實猶豫了一會兒,然後重重點頭。


    “其二,不論我有沒有成功救出你丈夫,我欠你們家的恩情就此兩清,明白嗎?”


    大月實再度點頭。這一次,她點頭的速度快多了,幾乎是不假思索地頷首。


    “其三……”


    青登停頓了一下。像是在思考措辭、醞釀情緒。


    片刻後,他朝大月實揚去意味深長的眼神。


    “雖然往事已成風……但有些事情還是做個交代比較好。”


    “欸?”


    大月實困惑地眨了眨眼。


    “大月小姐,關於你以前對我所做的一切,你有沒有什麽想說的?”


    大月實又眨了眨眼,隨後臉色一白,頓時聽明白了青登的暗示。


    是的。


    青登在暗示她:為她之前對他……更正,是對“原橘青登”的所作所為,誠懇地道歉!


    從難易度上來看,青登提出的這第三項條件,遠遠比他剛剛所提的另兩項條件要容易。


    僅僅隻需動動嘴皮子,道聲歉即可。


    但對大月實而言,這種事情可能比拿刀子在其身上割肉還要令她感到難受——大月實沒像剛才那樣爽快點頭,便是最佳的證據。


    本來,自今夏的焰火大會一別後,大月實若再也不在他的眼前現身,那青登也懶得再去追究過往的恩怨是非。


    可大月實居然時隔4個多月的再度現身了。


    既然又一次地找上門來……那就趁此機會,將過去的舊賬好好地清算一下吧。


    也算是給這具身體原來的主人……給“原橘青登”一個交代。


    畢竟,他和“原橘青登”已是一體。


    “原橘青登”過去所受的苦難,不做點表示,總說不過去。


    盡管嚴格來說,“原橘青登”已在人世……不論做出什麽挽救都無濟於事,但青登還是決定替“原橘青登”討個公道。


    關於“原橘青登”跟大月實之間的是是非非……公正並不客氣地說:“原橘青登”完全是活該,罪有應得。


    青登很理解“相當愛一個人”的那種感覺,畢竟他現在就愛著2個姑娘。


    可再怎麽樣愛對方,也不能輕賤自己。


    正是“原橘青登”對大月實的無底線示好,助長了大月實的肆無忌憚。


    不過,很顯然——大月實的錯誤更大。


    明明對“原橘青登”並無好感,卻貪婪地享受著“原橘青登”的嗬護與追捧,玩弄“原橘青登”的感情,將“原橘青登”對她的好意視作可以用來彰顯自己魅力、可以用來向朋友們炫耀的有趣“玩具”。


    錯歸錯,但人家也罪不至死。


    就讓她道歉吧。


    是否真心實意地懷揣歉意……這種事情有最好,沒有也無關緊要。


    總之,道歉不能少。


    該還給“原橘青登”的公道,不能少!


    青登相信——對於大月實這種眼高於頂、過去一直輕慢“原橘青登”的屑女人來說,要求她放下自尊心地出聲道歉,就已是一種能使其身心倍感煎熬的嚴厲懲罰。


    青登不言語。雙手自然地搭在雙腿上,麵無表情地注視大月實的臉。


    大月實的俏臉呀,此時就像是正產生著什麽劇烈的化合反應一樣。


    一會兒青,一會兒白的。


    目光躲閃,十指緊絞。


    哪怕是再沒眼力勁的人,此刻也能清楚地看到:鮮明的“猶豫”與“羞恥”,在大月實的眼眸裏反複閃動。


    青登倒也不急。


    就這麽靜靜等著。


    他本就不在乎那個大月常次的死活,若不是因為為了還宮川俊造人情,他才懶得插手此事。


    是要答應青登的條件,還是直接撒手離去——全憑大月實來定奪,不管她的最終選擇是什麽,青登都不在乎。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


    青登覺得自己哪怕是窮極腦海中所有的詞匯,也很難去精準描寫出大月實刻下的神情。


    在過去的短短幾十秒鍾之內,大月實究竟正作著什麽樣的思想鬥爭,青登無從得知。


    他隻見到:大月實臉上的“猶豫”與“羞恥”漸漸達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


    隨後……她那充滿肉感的柔軟身軀緩緩彎了下來。


    雙手交疊在腿上,臉蛋正對膝前的榻榻米:


    “橘君……對、對不起……”


    她的聲音怯怯的。


    雖故作鎮定,但其聲線仍然和她那掩蓋不住的各種感情一般不受控製地顫抖。


    這個瞬間,大月實驀地迴想起剛才在她內心冒現的念頭:


    (如果我當初不是選擇常次,而是選擇橘君的話……那我會不會過上遠比現在更優越的生活呢?)


    不知怎的,迴想完這個念頭後,大月實忽然感到有股嗆人的暖流湧上她的鼻腔,音色中多出一抹哽咽。


    “……”


    青登不發一言。


    雖看著大月實,卻不作任何迴應。


    大月實見狀,認為青登是在嫌棄她的誠意還不夠充足。


    於是,她用力地吸了吸鼻水,膝行半步至沒有茶桌遮擋其身形的空地,然後將蠻腰彎得更低,上身緊貼雙腿,光潔的額麵緊貼榻榻米,放在腦袋前方的雙手僅以食指、中指、無名指觸地。


    正是日本文化中的最高禮節:土下座。


    “對不起……”


    大月實的聲音比剛才更響亮了一些。


    也比剛才抖得更厲害了一些。


    “我……我以前不該這麽對您的……我向您道歉……對不起……”


    被涕淚沾濕的辭藻,湖作黏湖湖的一團。


    大月實悄悄地抬起紅通通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觀察青登的神色。


    青登……依舊是那副老樣子——麵無表情,既沒有說“好吧,我今後就原諒你了”,也沒有“你道歉的誠意還不夠”。


    ——這……也算是報應了吧……是我自作自受……


    想到這,大月實的嘴角拉出一抹苦澀的自嘲弧度,剛剛那在其心間升起的一抹怨氣漸漸消散。


    對於自己過去對待青登的態度,大月實也是有自知之明的。


    大月實慢慢地將身子縮得更小了一下,拚命壓抑的嗚咽從其微微抽動的香肩飄出。


    說實話,感覺自己的心髒都快被刀子般的羞恥感給撕得粉碎的大月實,很想就這麽奪門而出,以最快的速度從青登的麵前遠離。


    但她不甘心讓好不容易才從青登那兒求來的援助,就這麽打水漂。


    因此……不消片刻,大月實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唿”地站起身,也不去擦被涕泗暈染得亂七八糟的臉,三步並作兩步地出了包間。


    正當青登和左那子以為大月實這是要離開時,忽地在窗外發現了大月實的身影。


    隻見大月實站在外頭的街道中央,仰頭麵朝茶屋,恰與正站在窗台邊上的青登四目相對。


    此時,正值街上人流最多的時候。


    來來往往的人群,構成了大月實身後的背景。


    某些行人注意到了行跡古怪的大月實,朝大月實投去疑惑的視線。


    緊接著,他們就看見這位麵容姣好的美女,猛地以土下座的姿勢跪在地上。


    盡管街上動靜嘈雜,但大月實的聲音還是清楚地覆蓋了大半條街,覆蓋了青登的耳膜:


    “對不起……!我向你道歉……!請您……原諒我吧……!對不起!”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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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橘青登”和大月實的這條劇情暗線,至此算是告一段落了。


    渣女和舔狗都不得hou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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