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唿哧……!唿哧……!唿哧……!”


    胯下戰馬發出粗糲、嘶啞的喘息,仿佛噴出的不是飛沫,而是一顆顆碎石子。


    雖然青登不必承受“疾馳”的辛苦,但劇烈的顛簸與高強度的戰鬥,同樣讓他吃力不小。


    戰至現在,不論是“無心之妖童”,還是“逆轉之龍”,都已快到極限。


    口鼻並用地吞吸氧氣,可繞是如此,他的吸氧量依舊跟不上消耗量。


    全身的傷口又在隱隱作痛……想必“逆轉之龍”已快壓抑不住這份痛楚。


    除了身體的疲勞之外,其精神亦難以為繼。


    像是有鉛水灌入他腦中,昏昏漲漲,意識難以集中。


    策馬向前、遭遇敵人、揮刀斬殺、繼續策馬向前、繼續遭遇敵人、繼續揮刀斬殺……


    機械般的追擊,已然讓他達到一種“條件反射”的境地——隻要前方有人進入其斬擊範圍,他就會毫不猶豫地揮動刀刃!


    縱然累極,其斬擊也依舊能讓人體四分五裂!


    這個時候,又有一個倒黴蛋不慎被青登追上。


    而且,好巧不巧的,對方正好位於青登的右身側——這是最利於青登揮刀的位置。


    更巧的是,隻要定睛細瞧,就能發現對方的穿扮非同一般。


    尋常人等可穿不起這麽華麗的甲胄。


    對方肯定不是什麽普通士卒,應該是水戶軍中的將領,而且級別不低。


    青登斬了不少小卒子,將校級別的大人物,倒還真沒斬幾個。


    說時遲那時快,剛剛還自然垂下的毗盧遮那,這一刻高高揚起,刀尖直指天空。


    刀身投映下來的陰影,無情地遮住這名敵兵的身軀。


    馬的速度、刀的速度……太快了,二者相加後的斬速實在太快了,快得讓對方連轉身討繞的機會都沒有。


    對方手上沒有武器,連腰間的佩刀都不見了,想必是為了方便逃跑,把能丟的東西都丟了個幹淨。


    如此,他連還手的能力都沒有。


    絕望之下,他隻能下意識地咬緊牙關,榨盡體內殘存的氣力。


    然而,想也知道,想用兩條腿來跑贏四隻蹄,確實是有點難度。


    分秒間,便聽“嗤”——的一聲,一條紫黑色的弧線揮灑而下。


    刀芒過處,生機盡消。


    對方的小半截斷軀飛到空中,“骨碌骨碌”地飛舞著,掉進遠處的土坑,激起一片浮塵。


    在斬殺這名敵將後,青登驀地發現:眼前的世界陡然變得豁然開朗。


    數分鍾之前,他前方尚有茫茫多的敵兵。


    而現在,眼前再無敵兵的身影,視線前方隻有渺遠的地平線。


    剛剛還在斬將搴旗,這時驟然變得寂寥……這種突兀的轉變,讓青登有些無所適從。


    “橘大將!橘大將!”


    冷不丁的,其身後倏地傳來佐川官兵衛的聲音。


    青登扭頭向後望去,隻見佐川官兵衛渾身浴血,人成血人,馬成血馬。


    不難想象,他經曆了多麽激烈的戰鬥。


    始終相隨在青登左右,同青登一起衝鋒在前……變成這副模樣,隻不過是理所當然的結果。


    “橘大將!我們已徹底殺穿敵軍!我們已徹底殺穿敵軍!”


    因為擔心青登聽不見,所以他特地重複兩遍。


    名為“激動”的情感散落在他的每一個音節之間。


    殺穿敵軍……青登怔怔地在心中重複這句話。


    俄而,他從對方身上收迴目光,轉而掃視四周。


    馬蹄下是平坦的土路。


    周圍幾無建築物,根本就是一片曠野。


    因為先後擔任過“定町迴同心”與“火付盜賊改三番隊隊長”——這倆職務經常要奔走於江戶內外——所以青登對於江戶的地理狀況非常了解。


    出於此故,他簡單地掃視一圈,便很快認出:此地是江戶的北郊,離江戶町很遠,基本出了江戶的地域範圍。


    隨後,他慢半拍地反應過來:他們從江戶町中心,一路打到江戶以北的曠野!


    換言之,他們成功將水戶軍趕出江戶!


    在追擊水戶軍時,青登的目標很明確:抓大放小。


    無視小魚小蝦,始終追殺水戶軍的大部隊。


    在極度的恐慌下,人的理性會趨近於零。


    實質上,明明隻要化整為零,分散開來,各自逃跑,就能最大程度地保全戰力,讓青登等人的追擊效果大打折扣。


    然而,在驚恐萬狀“”與“從眾效應”的雙重影響下,水戶軍的絕大部分將士始終抱團作一塊兒,傻乎乎地跟著大部隊一起逃命。


    這般一來,當真是像極了迷途的羔羊,傻乎乎地任人驅趕、宰割。


    就這樣,青登等人的追擊無比順利,好似推土機,無情地碾壓水戶軍!


    刻下,他們的眼前已無敵兵的身影。


    而這,便意味著水戶軍的完全崩潰!


    誠如佐川官兵衛所言,他們已徹底殺穿水戶軍!


    水戶軍的大部隊已然是七零八落!就像是熱刀切黃油一樣,被撕扯得粉碎,僅剩零星殘黨逸散在其餘地方!


    在意識到“戰鬥結束”後,青登後知後覺地勒緊韁繩,驅停馬匹。


    他身後的佐川官兵衛等人亦停了下來。


    青登再度扭頭。


    這一迴兒,他細數身後的戰友們。


    包括佐川官兵衛在內,他身後隻剩三十餘騎。


    其餘人要麽不幸陣亡,要麽因人困馬乏而不得不脫隊。


    陪著青登戰鬥到底的這些人,無一不是硬撐著一口氣,苦苦堅持到現在。


    強烈的疲憊使他們身心交瘁,連坐都坐不穩。


    隻不過,當青登轉頭看向他們時,他們有一個算一個,統統強打精神,昂首挺胸,臉上充滿自豪之色。


    與此同時,他們不約而同地朝青登投去火熱的目光。


    這般眼神,這般模樣,就像是在瞻仰神明!


    不久前的“江戶救援戰”,在攻入江戶町後,青登就與大部隊分離,獨自趕赴江戶城。


    因此,嚴格來講,對會津鐵騎而言,“同仁王一起並肩作戰”,直至今日才尚屬首次!


    在此之前,就跟其他人一樣,會津鐵騎隻能根據傳言去了解青登的強大。


    聽上百遍,不如親眼見上一遍。


    在看見這橫掃千軍的英姿,在看見這始終衝鋒在前,給人以巨大安全感的背影,很難不讓人感到心潮澎湃!


    佐川官兵衛等人都很明白,他們之所以能夠大勝水戶軍,之所以能夠取得如此顯赫的戰功,都是多虧了青登。


    僅憑百餘騎兵,就擊潰了三千正規軍……此等戰績,哪怕放在曆史長河中,也是值得大書特書的輝煌一筆!


    打了這麽漂亮、這麽酣暢淋漓的一場勝仗,也難怪佐川官兵衛等人會露出揚眉吐氣的激昂神情。


    老實說,莫講是他們了,饒是青登本人,此刻也不禁感到恍惚,就像是懸浮在雲層之上,身子輕飄飄的,仿佛置身於夢境之中。


    ——擊退水戶軍了……


    短暫的沉默是青登的訝異。


    雖然緩慢,但不斷流動的時間使其意識逐漸追上現實。


    這一刻,百端情感湧上其心頭。


    他擊敗了水戶軍。


    他化解了江戶城的危機。


    他實現了對天璋院的承諾!


    一念至此,心潮起伏之下,他深吸一口氣,而後緩緩高舉手中的毗盧遮那,用自己所能達到的最大音量,高聲呐喊:


    “這一仗,是吾等的勝利!!”


    他話音甫落,佐川官兵衛便扯開嗓子:


    “噢噢噢噢噢——!”


    下一瞬,其餘人緊隨其後,用齊聲歡唿來盡情抒發澎湃的心緒!


    ……


    ……


    江戶,今戶町,一橋派的本陣——


    房間內外充滿了壓抑、令人窒息的空氣。


    大半個時辰之前,這兒還洋溢著歡快的氣氛。


    包括一橋慶喜在內的所有人,都在為水戶軍的及時趕到而歡欣鼓舞。


    滿心想著“我軍勝矣!”、“橘青登他們死定了!”。


    事實上,倒也不能責怪他們高興得太早。


    從當時的情況來看,迎來水戶藩的援軍的“一橋派”,確實是占據壓倒性的優勢。


    坐擁如此巨大的優勢,他們會鬆懈、會欣喜,實在是無可厚非。


    當然,詳細論述過往,已無意義。


    他們方才有多麽快樂,就反襯得現在有多麽悲涼!


    此時此刻,一橋慶喜拉著長臉,動作僵硬地端坐在主座上,聆聽高佬的匯報。


    高佬並未讓眾人久等,啞著嗓子,不緊不慢地匯報剛剛收到的最新情報:


    “水戶軍慘敗,死亡過半,包括主將鈴木虎之介在內的一大批將官盡數陣亡。”


    說到這兒,他停了一停。


    從他的樣子來看,他似乎不願說出接下來的話語。


    不過,在經過短暫的躊躇後,他最終還是緊咬著牙關,強忍心中憤恨地把話接下去:


    “橘青登……幸存。據悉,他已安然退迴江戶城。”


    高佬說完了。


    房間內外再度被滲人的靜謐所支配。


    在聽完高佬的匯報後,現場眾人的臉色變了數變。


    他們全都呆呆的,仿佛丟了魂魄。


    部分人麵麵相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像是要在他人臉上尋得慰藉。


    死傷過半……這已是能讓一支軍隊喪失大半作戰能力的數字!


    他們有想到水戶軍的傷亡數字會很難看,但萬萬沒有料到水戶軍的傷亡竟會慘重到這種程度!


    便在這一片沉寂之中,率先產出聲音的人是一橋慶喜:


    “水戶軍的將士們並未死絕,隻要整合殘兵,應該還有一戰之力。”


    他這一番話,既像是在穩定眾人的情緒,又像是在給自己打氣。


    “……”


    胖子無聲地揚起視線,眸光複雜地瞟了對麵的高佬一眼。


    高佬抿了抿唇,頰間浮現一抹決絕——仿佛下定什麽決心。


    俄而,他硬著頭皮向對方揭露殘酷的真相:


    “一橋大人……水戶軍的士氣遭受毀滅性的打擊。”


    “新敗之師,難以稱勇。”


    “雪上加霜的是,鈴木虎之介等大批將官的陣亡,導致水戶軍中已無能夠整合、統率殘兵的領袖。”


    “即使勉強整合殘兵,其戰鬥力也不甚理想……”


    說完,高佬自覺地放低視線,不敢去看一橋慶喜。


    其他人亦然,紛紛埋首於胸前,眼觀鼻,鼻觀心,連大氣都不敢出。


    “……”


    一橋慶喜沉默了。


    窗外的喊殺聲,顯得格外遙遠。


    約莫10秒鍾後,他神情木然地幽幽道:


    “你、你、你、還有你,你們四個留下,其他人先出去。”


    他伸出右手食指,分別指向高佬、矮子、胖子與瘦子。


    眾人見狀,不敢多言,默默領命,魚貫而出。


    不一會兒,房內隻剩下一橋慶喜以及他點名要求留下的那4人。


    其餘人前腳剛走,後腳一橋慶喜便騰地站起身,須發倒豎,臉色漲紅,麵部線條緊擰作一團兒。


    “你們可不可以告訴我,為什麽水戶軍會戰敗?!”


    “新選組的主力部隊已被死死拖在赤阪禦門,‘三十六見附’到處是空洞!”


    “隻要再來一支千人以上的部隊,在除赤阪禦門以外的任意一座禦門發動進攻,就能輕鬆擊穿‘三十六見附’,攻入江戶城中!”


    “‘向小日向禦門進軍,攻下江戶城’——這麽簡單的任務,為什麽水戶軍會無法完成?!”


    “浪費了我們的期待!浪費了吾等死士在赤阪禦門的犧牲!”


    “虧他們有三千人馬!”


    “三千大軍竟擋不住橘青登!”


    “僅僅一個橘青登,就讓水戶軍土崩瓦解!”


    “真是天大的笑話!”


    “廢物!廢物!水戶軍的將士們全都是一群廢物!!”


    胖子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插話道:


    “一橋大人,您說得太過分了……”


    他話音未落,便聽見一橋慶喜的更加激烈的斥責:


    “懦夫!窩囊廢!拖我後腿的飯桶!”


    “如今的水戶,竟墮落至斯!”


    “吾父在位時,水戶軍絕不會打出這麽丟臉的敗仗!”


    “早知如此,我就不應該將此重任托付給水戶軍!”


    “就因他們的不中用,才害吾等落得而今這番田地!”


    一橋慶喜的每一個詞、每一句話,都是從喉嚨深處迸發而出,用盡全身氣力。


    日式房屋的隔音是出了名的差勁。


    因此,盡管他事先讓其他人先出去,但候在外頭的眾人無不清楚聽見這些駭人的咆哮。


    眾人默然聆聽,神情各異。


    有的人一臉麻木。


    有的人怒形於色。


    更多的人滿麵悲愴。


    甚至有一人低聲抽泣,兩肩輕顫。


    房間內,一橋慶喜的發泄仍在繼續。


    “所謂的‘關東強藩’,隻不過是自吹自擂!”


    “真正的水戶男兒,全都因‘櫻田門外之變’與‘天狗黨之亂’而死光了!”


    吼畢,一橋慶喜連喘數口粗氣,隨後頹然地坐迴原位。


    他不像剛才那樣昂首挺胸,而是彎著腰,耷拉著腦袋,兩肘撐在大腿上,姿態萎靡,就像是失去了脊梁骨。


    “水戶軍完了……吾等已無多餘的戰力……我們也差不多要完了……”


    “在這樣的境況下,要我們如何取勝?”


    “結束了……都結束了……”


    “就這樣吧……你們接下來愛幹嘛就幹嘛去吧……”


    一橋慶喜的這番話音,令在座的高佬等人統統愣在原地。


    望著喪失心氣的一橋慶喜,高佬咬了咬牙,一字一頓地喊道:


    “一橋大人,戰鬥還未結束!我們的戰鬥還未結束!我們仍有勝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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