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淮站在炕邊按手機,像是打電話沒打出去的樣子,煩躁寫在臉上。


    “山裏的信號不是很好,大多數時候打不出去電話。”林暮抽出櫃子底下一張折疊小飯桌,擺在炕上,將雞蛋糕跟米飯放在上麵。


    “要不你還是吃點吧。”他將蠟燭擱在飯桌正中間,“不然明天早上也還是隻能吃這些,山裏沒有別的了。”


    陳淮迴頭,林暮已經重新戴上了手表,將手腕遮得幹幹淨淨。


    蛋香味飄散在空中,陳淮從林暮的眼神中看到希冀,還看到了一點疲憊,他控製不了自己走到炕沿坐下。


    味道很清淡,沒有多餘的調料,應該隻加了鹽。


    林暮坐在對麵,看著陳淮將一小盆吃光,心情變得稍微好一點。


    “好吃嗎?”他顧念著隔音不好,小聲問陳淮。


    陳淮抬眼看向他,沉默地將東西收拾下去,在林暮以為他今天絕對聽不到陳淮的迴複了的時候,陳淮背對他站起身,向廚房走,很輕很輕地嗯了一聲。


    林暮清晰地感受到心中升起一縷雀躍,好像自己,也挺容易滿足的。


    家裏的炕比縣裏小屋的床要大很多,林暮把自己的被子鋪得距離陳淮很遠,陳淮送完碗筷迴來看了一眼,沒說什麽,鑽進屬於他的被窩。


    山中的夜晚格外靜謐,被子摩擦聲都是成倍放大的,明明很累,林暮卻睡不著。


    陳淮可能下午睡多了,他也一樣,時不時動一下。


    “陳淮。”


    “林暮。”


    兩個人同時開了口,林暮頓了一下,道:“你先說。”


    陳淮安靜很久,林暮沒急著催他,夜晚把空間壓縮得很小,隻要忽略現實中的距離,聽著對方的聲音,兩個人就像離著很近。


    “你想要什麽?”陳淮又問了先前同樣的問題。


    這跟林暮想的不太一樣,他以為兩個人可以想像正常人聊天一樣,探討一下生活中很平常的事情,最好能讓他從中窺探到陳淮離開他後的一二,可又是講這個,林暮就不想說話了。


    “我真的什麽都不要。”他說,“如果可以的話,以後不要再問我這個問題了,可以嗎?”


    陳淮沒應聲,空氣陷入沉默,過會他主動問林暮:“你剛剛想說什麽?”


    “想問一些問題。”


    “問。”


    “你會迴答嗎?”


    兩個人的眼睛都適應了沒有光亮的環境,依稀能看見對方的輪廓,林暮見到陳淮轉身側躺,停留在麵對他的方向了。


    陳淮嗯了一聲。


    “你吃的是什麽藥?”


    對麵的唿吸窒住,林暮的心跳也開始加快,他這是在觸碰陳淮的隱私了,與情於理,陳淮拒絕迴答都是應該的。


    但陳淮沒有,他平躺迴去,嗓音沉穩:“安神的。”


    “這樣嗎?”林暮這就安心了,他又問:“你現在,還會頭疼嗎?”


    陳淮過了幾秒後,迴答:“嗯。”


    林暮聽見迴複一下就坐起來了,甚至在自己都沒發現的情況下越過兩個褥子中間的空白界,挪到陳淮旁邊:“經常疼嗎?疼的厲害嗎?每次要疼多久?會頭暈或者暫時性失明嗎?”


    他問得有些急,音量也沒有控製好,陳淮聽見隔壁那屋有人下地的動靜。


    林暮也聽見了,抬頭朝門口看看,心裏還掛念著他頭疼的事,重新壓低聲音,隻剩氣音,怕陳淮聽不清,胳膊肘支撐在陳淮的被子上:“你媽媽呢?不管你嗎?你有沒有繼續看醫生?醫生有沒有說是為什麽啊?”


    連珠炮彈般的關心,裹挾著的氣息由遠及近,靠近耳邊,陳淮不自覺地往牆邊挪了挪,林暮一心詢問,跟著靠過去。


    “還好,不厲害,不知道,沒有。”陳淮看著林暮在黑暗中映出月光的眼睛,陷進去了一樣,輕聲低語道:“看過,後遺症。”


    林暮反應過來陳淮是在迴答他問的那些問題,一一將陳淮的迴複對上號,心裏很不舒服,好是好了,也沒見的好到哪去啊。


    “等出去以後,重新檢查一下吧,京北不是有很多大醫院麽?總疼著哪能行……”林暮忍不住埋怨,“你媽也是,真不負責任。”


    “我幫你查查哪些醫院看腦內比較好,你等等。”林暮伸手摸手機,一時忘了沒信號的事,直接怕在陳淮枕邊打開瀏覽器,在搜索框編輯“京北看頭疼哪個醫院好”。


    陳淮望著林暮認真的側臉,恍惚間感覺熟悉,腦海裏閃過一些不太真切的畫麵,與此時此刻的林暮重疊起來。


    好像是林暮在那個小屋的床上,也是這樣皺著眉頭,趴在床上低頭看手機。


    “沒有網……”林暮小聲叨咕,爬到窗邊舉起手機,像在努力接收信號。


    唱戲似的晃了半天,他把手機扔到一邊,盤腿坐在炕中間,皺著眉頭:“反正你媽那麽有錢,你就找個好點的醫院,實在不行,還能那什麽,出國是不是,你別硬挺著啊,有問題就得趕緊去醫院看,不能拖。”


    “嗯。”


    “你別嗯,過幾天迴家了就去,聽到沒?”


    “嗯。”陳淮又應了一聲,反問道:“那你呢?”


    “啊?”林暮沒聽懂,問:“我什麽?”


    “你什麽時候去醫院?”


    “我去醫院幹……”嘛字沒等說出口,林暮反應過來,心都不會跳了那樣,聲音中有不易察覺的顫抖,艱難地問陳淮:“你剛剛……看到了。”


    “嗯。”陳淮的聲音很平淡,仿佛沒覺得看到的是多麽奇怪的東西。


    林暮把盤著的腿收起來,並上,離陳淮遠了一點,他說:“我沒問題,不用去。”


    陳淮:“我可以幫你找醫院,找醫生看,不用擔心錢的問題。”


    林暮鑽迴自己的被窩,像縮進了殼裏,背對陳淮,緊張地說:“什麽意思,聽不懂,我沒病!你有錢不如給孩子們蓋教室做慈善。”


    他把自己裹得緊緊的,渾身肌肉因為緊繃而輕微抽搐,牙齒止不住地打顫。


    這是林暮最難堪的秘密他是天生的發育畸形。


    所以爺爺總是罵他是怪物,媽媽也總說自己害慘了他,他們兩個人都說過林暮很惡心。


    陳淮呢?陳淮是個傻子的時候不嫌棄他,現在呢?


    林暮不知道。


    不知道陳淮對他說這話是什麽意思,是也覺得他很奇怪,覺得他有病嗎?


    “我……”


    陳淮剛開口,林暮就很快打斷他道:“我不想說了!”他已經沒辦法控製音量,於是這句話說得很大聲,說完把頭也藏進被子裏。


    完了,陳淮本來就覺著他是個別有用心的人,現在要更看不起自己了。林暮想著,感覺到害怕,被子外麵像有恐怖的黑影,環繞在他周圍,散發著團團冷氣。


    他想起自己小時候,隻穿著一件長衣服,下麵空蕩蕩的,被爺爺按在炕上,拚命掙紮也跑不掉。爺爺掀起衣服看了眼他發育遲緩的下身,又嫌惡地把衣服放下,將他一把推到地上。


    嘴裏不幹不淨地罵他:“一點也沒長,媽的,著怎麽傳宗接代。我們家的根要是斷在你們娘倆手裏,我就算死,也得拉著你們倆墊背帶下去給祖上賠罪!小比崽子還有臉哭?!惡心東西!”下一秒落在身上的是混著怒罵的拳打腳踢。


    纏在身上被子突然被人扯住,林暮鯉魚打挺,條件反射一激:“別碰我!離我遠點!”


    “林暮!”陳淮沉聲叫他,把他的頭從被子裏挖出來,發覺他的應激反應太大,直接連人帶被抱住。


    保護自己的被子此刻成了束縛自己的工具,林暮扭動著想要鑽出來,陳淮本就沒想梏著他,直接鬆開手。


    林暮立刻縮到牆角,抱住膝蓋,聽聲音在極高頻率的唿吸,這樣很容易導致堿中毒。


    “林暮。”陳淮的聲音放得很輕,安撫他道:“你沒病,很正常,我沒有別的意思。”


    林暮不信,所有壓抑的情緒都這一刻爆發,他說:“你也跟他們一樣,覺得我不正常,覺得我惡心。”


    “沒有。”陳淮說,“真的。”


    第85章


    陳淮的話,林暮是不信的,他沒辦法理性思考,有些後悔,自己剛剛不應該借著屋內昏暗就心存僥幸,以為陳淮背對他睡著了就沒事。


    陳淮就算那個時候碰過又怎麽樣,一個傻子能知道什麽呢?


    他在被子裏還覺著冷,仿佛自己被丟迴了許多年前,被人當作怪物的時候。


    村裏沒有隱私,爺爺罵人不分場合,無論當著誰的麵,都是說罵就罵,就連小孩都知道他不是個正常人。


    他們不願意靠近林暮,會用石子砸他,或者用去山上掰斷當“寶劍”的小樹枝紮他,清脆的童聲將他圍成一圈,嬉笑不斷。


    有人扯著他的頭發哼唱:“小怪物,小怪物,不男不女的小怪物~小怪物,小怪物,沒人喜歡的小怪物~”


    村裏最厲害的獵戶家裏的兒子十分強壯,十來歲跟成人一樣高,他從一出生就沒見過媽媽,是這群孩子的頭頭。


    他拎著跟自己同歲卻隻到自己脖子的林暮,笑嘻嘻問他:“你爺爺說要把你送到我家給我當小媽?”


    “你會給我生個怪物弟弟嗎?”


    “一家人沒臉沒皮的賴皮蟲,你爺爺偷我家三隻野山雞,竟然想用你抵,你配嗎?我看你一隻雞都不如,你家也不想要你才想把你丟到我家,太壞了!”


    他把林暮甩出去,手壓在石子上劃出一道口子,嫌棄的往自己身上摸了兩把手:“呸呸呸,這病不傳染吧,可別給我們傳染啦,快走,我們快離這個怪物遠點!”


    陳淮呢,在北京見麵的時候,他好像也擦手來著……


    他也嫌棄自己。


    他怕被傳染麽?


    林暮從剛剛陳淮出聲後便靜止不動,陳淮的下巴離他很近,馬上就要貼上他的額頭,林暮往後頓了頓,略微仰頭看他。


    心中一陣迷茫惶恐。


    為什麽,男生和女生有什麽不一樣呢?


    為什麽總是要有鄙視鏈,染色體決定的一個顯性特征而已,大家最初都是同樣的細胞,一樣是人啊。


    被子裹在身上,林暮忽然感覺很慶幸,這樣陳淮就沾不到他了。


    不想被更討厭。


    至少不想要陳淮討厭。


    “我知道了。”林暮垂下眼睛,一半嘴巴藏在被子裏,說:“先放開我吧。”


    陳淮此刻才發現自己的動作有些不恰當似,手腳無處安放,別扭的將林暮放下。


    林暮在陳淮的注視下,鬆了鬆,從被子裏鑽出來,長唿一口氣。


    他像無事發生那樣,語氣平靜地說:“我們睡覺吧。”之後抱著被子迴到自己的位置躺下,全程一直閃躲陳淮的眼神,隻有發尾在掙紮中汗濕的冷汗出賣了他,於月夜中反射著微弱到近乎看不見的光。


    手心冰冰涼,但出了很多冷汗,潮唿唿的,林暮抓了抓被子蹭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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