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風習習。


    在這多風冬季,晉陽格外清冷。


    嬴政並未外出,一直待在禦車內,如往常般處理著政事。


    沒一會。


    禦車外響起一陣細索聲響。


    趙高恭聲道:“陛下,秦尚書令傳來一份密信。”


    嬴政道:“呈進來吧。”


    “諾。”


    趙高小心翼翼的進到車內,將手中密信遞到一個宦官手中,而後又小心翼翼的走了出去,根本不敢有片刻停留。


    宦官用小刀把封泥撬開,解下繩子打開信件,不過是將密信寫有內容的一麵背對向了自己,等一切處理完畢後,這才亦步亦趨的把密信呈到始皇案上。


    嬴政麵色平靜。


    他並未急著去看,而是等處理完案上這份奏疏後,才把目光移過去,他把竹片翻到正麵,目光隨意的掃視著。


    看完。


    嬴政眉頭一皺。


    這份密信陳述了秦落衡在界休縣的發現,以及他對地方枉法違法的處理想法。


    秦落衡認為當適可而止。


    對參與土地買賣的豪強要嚴厲打擊,但對於牽扯其中的官吏要選擇有意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徐徐圖之。


    嬴政搖頭道:


    “想法過於簡單了。”


    “你以為朕讓你去地方,就是為了清除一些積弊,以便後續肅整地方,但你終究還是沒有看清真正的形勢。”


    “地方並非現在的重點!”


    “不過這些官吏的確有些太猖狂了,朕就在臨縣,就敢這麽肆無忌憚的盤剝黔首,不殺不足以平憤民怨,隻是這事隻能點到為止,地方官吏並非都是無能之輩,若是讓他們察覺到朝廷欲肅整地方,反倒會讓事情變得棘手不少。”


    “來人。”


    “去告訴秦落衡,等界休那邊的事解決,就可以迴來了。”


    說完。


    嬴政繼續處理起來政事。


    他原本想讓秦落衡去見見民間疾苦,卻是沒曾想,地方官吏這麽膽大包天,不過,他對此並不太在意,隻是不想因秦落衡的舉動,讓地方官吏生出警惕,進而生出叛亂之心。


    他其實不擔心地方反。


    但北方匈奴尚在,若是地方官吏因為害怕被株連,而去跟匈奴勾連,這就不是嬴政想見到的了。


    這也是他把秦落衡叫迴的原因。


    過猶不及!


    時間還很充裕,步子也要一步步邁。


    ......


    在固星夜兼程,朝界休趕迴時,秦落衡等人經數個時辰的審理,已經把這些‘錢人’‘封主’全部審理完畢了,在多如小山的田契地契的物證下,這些錢人、封主隻能乖乖認罪。


    承認他們曾多次強買黔首土地。


    最終秦落衡也宣布了他們的判罰,買賣田地的錢人、封主一律處死,妻子同族全部黥為城旦,他們家中收得的錢財一律充公。


    在一陣哭天喊地聲中,這場審判終於落下了帷幕。


    縣衙後堂。


    秦落衡等人坐在席上,每個人神態都有些疲倦,長達數個時辰的審理,他們也是有些精疲力竭。


    秦落衡喝了一口熱湯。


    沉聲道:


    “天下積弊,民生多艱。”


    “僅僅界休一地,便有多達三四十戶‘錢人’‘封主’,吞沒的田地更是高達二三十萬畝,這已經占到界休全部民田的六至七成,這還是界休餘下有部分官田的原因。”


    “地方黑暗,可見一斑。”


    “但這隻是一縣。”


    “若是放到整個山東,民田流失數量恐更為驚人。”


    秦落衡淡淡的語調中,蘊藏著一股幽深的鬱悶,四周圍坐的眾人竟皆沉默不語。


    他們又如何不清楚?


    初聞土地兼並,他們還有些不以為意,等真的了解了土地兼並,才對此深惡痛絕,等到他們真切身深入到地方,才知道其中的黑幕是多麽的恐怖。


    華要緊緊握著竹板的大手微微顫抖著,喉頭噝噝喘息著,嘴裏卻是怒罵道:“這些吃人不吐骨頭的畜生,他們就真不怕鬧出事來?這些黔首沒了田地,等於直接被斷了生計,根本就沒法活。”


    “長此以往,地方豈有不亂之理?”


    章豨輕歎道:


    “這幾天深入地方,才知道地方之艱難。”


    “界休大半民眾,其實已處於半饑半飽的狀態了,那些尚有一技之長的人,或許還能勉強維持生計,但大多數人,已盡數淪為傭耕,甚至不乏出現賣兒賣女的情況。”


    “真是黑殺人!!!”


    秦落衡平靜道:


    “世間黑暗,我等才更要砥礪前行。”


    “若是沒有此次之行,我等又豈能見識到底層真正的黑暗?以往朝堂上都隻著眼於天下大政,殊不知,大秦的天下,是由一戶接一戶的萬民構成。”


    “千裏之堤毀於蟻穴。”


    “或許對我等而言,民間黑暗是秘事,但對於村夫、縣吏等基層民眾而言,所謂秘事,實則是大太陽下人人看得雪亮的明事,若是真細究起來,這樣的血淚故事,天下或許每時每刻都會發生。”


    “而這正是因為法製的不健全!”


    “法製的缺失!”


    “我等身為法吏,今後當從實際出發,為底層民眾著想,唯有如此,才能稱得上是天下良吏。”


    “諸君共勉!”


    其他人離座起身,深深一躬道:“吾等定省身共勉。”


    蔡和遲疑片刻,疑慮道:“山東各地昏暗至此,朝廷不可能毫不知情,為何朝廷以往沒有做任何反應,以至讓山東各地糜爛至極?而今天下越發動蕩,朝廷真能扭轉天下亂象?”


    “蔡和慎言。”華要臉色當即一沉。


    秦落衡平靜道:


    “無妨。”


    “我等相處有段時日了。”


    “大家本心都是在為大秦著想,若非是互相相信,又豈會輕易吐出心中所想,再則,大秦還沒到因言獲罪的地步。”


    “我等一念,無非盼天下太平,使耕者有其田,民得以溫飽!”


    “天下亂象陛下一定清楚。”


    “陛下此次巡狩,或許就是為解決此事,隻不過地方窠臼沉多,非朝夕能解決,我等隻需做好自己分內之職,至於後事如何,往後便能知曉。”


    “再則。”


    “陛下以往決策何曾出錯過?”


    眾人搖頭。


    華要嘀咕道:“天下之事,最終還得老秦人來。”


    秦落衡瞥了華要一眼,華要當即噤聲。


    安靜片刻。


    章豨凝聲問道:“敢問秦尚書令,那些契約,當如何處置?那可是關係著界休上萬戶民眾的生計。”


    其他人也看了過來。


    秦落衡正欲開口,門外突然響起一陣腳步聲,緊接著便傳來陣陣叩門聲,縣令突治的聲音也隨即傳來。


    突治道:“秦尚書令,天色已晚,我也剛從諸多政事中脫身,聽聞你們還沒有進食,便讓小吏準備了一些熱食,還請開門,我好讓小吏將其端進去。”


    咯吱!


    緊閉的屋門緩緩打開。


    秦落衡已然出現在了門口。


    他望了一眼突治,連忙拱手道:“多謝縣令厚待。”


    突治笑了笑,很是隨和道:“隻是些輕便食物,算不得什麽,你們這次為界休民眾除害,我身為界休縣令,豈敢不有所作為?”


    正說著,突治便朝後麵揮了揮手,當即就有小吏把熱食端到了後堂的案幾上。


    同時。


    突治也走了進來。


    秦落衡目光微冷,已是有所察覺。


    突治笑著道:“現在那些‘錢人’‘封主’的審判已經結束,但還有一事沒有解決,便是從這些人家中收出來的契約。”


    “這事也當盡快處理,以給民眾一個交代。”


    “再則。”


    “大秦吏治一直主張‘無宿治’,契約之事本屬於這次案件的一部分,自然也當一並解決。”


    “不知秦尚書令想如何解決?”


    秦落衡麵無表情,神色淡然的問道:“不知突縣令有何見解?”


    突治輕笑一聲,淡淡道:“我哪有什麽見解?我也是第一次遇到這事,所以想來聽聽秦尚書令的看法,不過我卻是認為,契約本就不合法,自然當銷毀。”


    “我曾聽聞孟嚐君的門客馮諼(xuan)曾麵對過這種情況,當時馮諼采取的是‘焚券市義’,此舉卻是大幅提高了孟嚐君的威望,也成為了天下美談。”


    “依我看......”


    “秦尚書令可效仿一二。”


    “雖有家醜不可外揚一說,但地方土地兼並如此之惡,的確是我們的失職,自不敢奢望讓秦尚書令手下留情,再則,這次秦尚書令的確為民除害,也當得起這個美名。”


    “不知秦尚書令意欲如何?”


    秦落衡默然不語。


    章豨、華要等人卻是意動。


    焚券市義。


    他們自然聽說過。


    當年孟嚐君就是以此廣受民心。


    而今他們從‘錢人’‘封主’收上來的田契地契,比孟嚐君當年焚燒的有過之而無不及,而且此事不僅會讓他們美名傳揚,同時也會振奮民眾信心,加深民眾對朝廷的信任。


    更重要的是。


    此舉會猶如春雨潤人心脾。


    山東各地民眾苦土地兼並久矣,突聞有一地官府將契約作廢,將田地重新歸還給黔首,豈不是會大大振奮民眾之心?也會讓民眾更加堅信對朝廷的支持?


    實是一舉多得!


    他們確實是動心了。


    他們這幾天夙興夜寐的調查取證,不就是為的這一刻嗎?


    突治微不可查的掃了一眼章豨等人,眼中不禁露出一抹輕蔑的譏諷,不過很快就收斂下去,依舊是一副問詢模樣。


    章豨等人雖意動,但也是清楚,這次是以秦落衡為主。


    而且秦落衡考慮的明顯比他們更深。


    他們下意識看向了秦落衡。


    一時間。


    在場眾人都看向了秦落衡。


    秦落衡自然注意到了四周的異樣,也能感受到章豨等人的興奮和激動。


    名聲,世人誰不向往?


    他們現在還名不見經傳,若是因此舉而名揚天下,對於他們今後的仕途,也會大有幫助,他們又怎麽可能不激動?


    不過。


    秦落衡卻很冷靜。


    正所謂,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突治這一天,一直對他們不冷不淡,甚至是有些排斥,而今卻是突然又送飯食,又在這裏獻計獻策,隻要稍微上心,便能察覺到突治的不對勁。


    秦落衡也知道突治為的是什麽。


    他們這次的確把界休豪強一網打盡了,但那隻是明麵上的豪強,地方真正的豪強其實一直是地方官吏,他們其實並未受到太多影響,真正對他們有影響的是那些契約。


    那可是實打實的田地!


    真正的錢產!


    他們在地上作威作福這麽久,又豈會甘心到手的肥肉飛走了?因而自然是想要盡早把契約的事解決掉。


    焚券市義聽起來的確誘人。


    而他們的現狀跟馮諼不同,馮諼是得了孟嚐君同意,所以才能真正的付諸實踐,但地方官吏卻是沒有同意,這些契約一旦燒毀,那近乎等同將那些被兼並的田地再次拱手讓出。


    甚至於如果突治等人手中留有賬簿,完全可以在他們走後,逼著民眾再次簽訂契約,這隻會加劇民眾對官府的不信任。


    而且這種可能性極大!


    就算地方官吏短時沒有收迴,但有這些地方官吏在,地方黔首還能守得住自己的田地?


    被奪走,隻是時間早晚罷了。


    秦落衡顯然不想如此。


    見秦落衡遲遲沒有表態,突治眉頭微微一蹙,他深深的看了秦落衡一眼,再次問道:“秦尚書令,還請速速做決斷,依我看,焚券市義就是最好的選擇。”


    “一來,將此事廣而告之,從而安撫了民心。”


    “二來,也起了威懾作用,經此一事,界休誰膽敢再起兼並土地之心,都要掂量掂量自己的腦袋夠不夠硬。”


    “三來,你們做了為民除害之事,理應受到世人稱頌。”


    “不過我卻是忘了,秦尚書令早早就揚名天下了,或許並不是很在意這些名聲,是我欠考慮了。”


    突治說著,露出一抹恍然之色,隨即一臉苦笑。


    秦落衡目光微闔。


    他自然聽出了突治的畫外音。


    突治這是在施壓呢。


    他是在提醒章豨等人,想讓章豨等人開口,以此讓自己最終不得不妥協。


    畢竟。


    章豨等人跟他的確名聲不匹配。


    不過,突治顯然猜錯了秦落衡在其他人心目中的分量,他以為秦落衡就名聲大點,實際跟其他人身份相仿,隻要其他認開口施壓,秦落衡迫於壓力,隻能同意。


    但實現並非如此。


    且不說秦落衡為貨真價實的官員,章豨等人隻能算得上是秦吏,就說秦落衡跟始皇的親近程度,以及對這次事件的把握程度,都會讓章豨等人以秦落衡為主。


    何況華要等人出自關中氏族。


    他們其實有幾人是清楚秦落衡身份的,自不會在這種小名小利上不識大體。


    名利?


    豈能跟秦落衡的親近相提並論?


    四下安靜。


    突治卻是眉頭一皺。


    他卻是沒有意料到這種情況。


    他本以為自己那番頗有用心的話說出後,其他人多少會吭幾聲,至少也會表露一下自己的意見,卻是沒想到,其他人真的以秦落衡馬首是瞻,也全憑秦落衡拿主意。


    這實際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不過。


    他也不擔心。


    他不相信秦落衡能忍住。


    而且這已經是最好的解決之策了。


    秦落衡等人此行不就是要將豪強繩之以法嗎?現在已經做到了,同時他們也是在為民聲張,而今拿著這麽多的契約,隻要把這些契約盡數焚毀,便能完成他們此行的全部目的。


    秦落衡有何拒絕的理由?


    突治不再開口,饒有興趣的看向了四周,似乎對此並不在意。


    秦落衡沉吟片刻,開口道:“焚券市義?那是什麽時代的事了,豈能跟大秦之事混淆一談?”


    “我不會這麽做。”


    “大秦的律法也不同意那樣。”


    秦落衡的話一出,四周瞬間就安靜了。


    突治猛的看向秦落衡,眼中充滿了質疑和不敢置信。


    他疑惑道:


    “秦尚書令不做焚券市義的事?”


    秦落衡直接了當道:“身為秦吏,又豈能去做於法不合之事?”


    突治道:


    “秦尚書令你是不是理解錯了?”


    “這些契約本就非法,將非法之物焚之,難道不是理所應當嗎?這算什麽於法不合?”


    “再則......”


    “秦博士又意欲何為?”


    秦落衡麵色平靜,淡淡道:“將這些契約全部登記入冊,列入為官田。”


    “什麽?!”


    聽到秦落衡的話,突治徹底色變。


    他冷聲道:“秦尚書令,我沒有聽錯吧?你要把這些田地列為官田?你可知這次收上來多少田地?已經占到界休半數以上。”


    “我不同意!”


    “若是全部收為官田,那豈非讓萬民失田?民眾失了田地,又如何能維持生計,這豈非是在無故自亂。”


    “秦尚書令你莫要說笑。”


    秦落衡冷笑道:


    “你覺得我像是在說笑嗎?”


    “法製之所以能在天下立足,便是因為取信於民。”


    “大秦的確不容土地兼並,但地方發生了如此混亂之事,朝廷要做的便是撥亂反正。”


    “大秦滅趙之後,便一直強調,不容許土地買賣,但你們卻置若寡聞,以至民田流失如此之巨。”


    “再則。”


    “‘錢人’‘封主’的確違法,但黔首難道沒觸法?”


    “他們都被人強買強賣到頭上了,為何不告官?既然不告官,便是有意縱容,是知情不報,那理應受到法律嚴懲,朝廷收迴當年分出去的田地有何不可?”


    “他們能賣一次,便能賣第二次!”


    “他們一次次的販賣田地,朝廷再一次次的追迴,長期以往,豈非是在空耗國家信用?豈非把大秦律法視為了廁籌?視大秦律法為兒戲,甚至是玩弄律法,律法維護的是公平,不是一些人的私利。”


    “做錯了事,就應受到懲罰!”


    “他們既然賣出了田地,那這些田地就不屬於他們了,豈有平白無故拿迴的道理?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田地盡數收歸公有。”


    “他們依舊可以耕種,不過是以傭耕官田的身份,而非再度擁有這些田地的所屬權。”


    聽到秦落衡的解釋,突治臉色陰沉如水。


    他反駁道:


    “秦尚書令這個玩笑可不好笑。”


    “你們這次這麽大張旗鼓的抓拿‘錢人’‘封主’,最後僅僅變成了抓拿豪強,這豈非是在糊弄民眾?”


    “民眾本就是受了蠱惑才賣田,而今犯人被繩之以法,理應把被奪走的田地重新授給,這也符合民眾的期待,你這番作為,我十分不認可。”


    “我建議秦尚書令再考慮考慮。”


    “此外。”


    “民眾以往一直對土地兼並有不滿,秦尚書令的辦法一旦傳出,在下恐怕很難應付的了局麵,到時界休會發生什麽,我也實在不敢肯定。”


    秦落衡雙眼微闔。


    冷聲道:


    “哦,是嗎?”


    “我倒不這麽認為。”


    “他們既然敢賣出田地,說明早就做好了失田的準備,而今這些田地早就跟他們沒關係了,當初豪強違法強買田地,他們都沒有起來鬧事,何況現在?”


    “而且他們有什麽理由鬧事?”


    “田地是他們的嗎?”


    “如果界休真爆發了大規模騷亂,那隻能說明是界休官吏失職,這是你們的問題。”


    “朝廷隻認法,不認民意!”


    “再則。”


    “朝廷也是出於公平正義。”


    “若是朝廷把田地歸還,豈非是對那些沒買賣田地的人不公,而且田地買賣來錢太快,他們見到這次沒有受到任何懲罰,反而被重新賜予了田地,誰敢保證以後不會再犯?”


    “你敢保證嗎?”


    突治鐵青著臉,卻是不言。


    秦落衡冷哼道:“你不敢,因為你保證不了,我始終堅定站在律法這邊,人性本惡,隻要朝廷不對他們施以懲戒,他們早晚會故技重施,甚至會主動買賣田地,到時再把事情鬧大,讓官府下場。”


    “若是各地也競相效仿,天下豈非成了鬧劇。”


    “法之不法,必定國之不國!”


    “我等身為秦吏,豈敢因小利而忘國?”


    “突縣令,焚券市義之事,以後不要再提了,這是奸人行為,我秦落衡深以為恥。”


    聞言。


    突治臉色難看至極。


    秦落衡後麵這番話,分明在嘲諷他為奸人。


    不過,話已說到這份上,突治也很清楚,秦落衡已打定了主意,要把這些田地收為官田。


    他雖然心在滴血,卻也不敢再反駁。


    隻能冷冷道:


    “既然秦尚書令已經做好了決定,那我便不再多言,隻希望地方民眾能如秦尚書令所言,平靜的看待這次判罰。”


    說完。


    突治直接拂袖走人。


    不過,他還沒走出屋門,秦落衡的聲音卻是傳了過來,“突縣令還請先留步,我還有幾件事想了解一下。”


    突治腳步一頓。


    雖然早已滿不耐煩,最終還是轉過了身,臉色也恢複如常,隻是若認真看,還是能看出分明的怒意。


    秦落衡道:


    “突縣令,正值農耕時節,但我近幾日調查時卻是發現,界休縣田地間幾乎沒有幾個男丁,敢問這是為何?”


    突治目光微冷,淡淡道:“官府把這些男丁征召了。”


    秦落衡道:“大秦律令明確規定:‘田時殹也,不欲興黔首’,為何縣衙還要在農忙時節大肆征服徭役?”


    突治冷哼道:


    “縣中之事本不方便透露,但既然秦尚書令想知道,那我便告訴你一二吧,今年冬季大雪封路,界休到其他縣的道路全部被損壞了,加上聽聞陛下欲大巡狩的消息,界休雖是偏僻小縣,但也希望陛下能蒞臨路過,因而才大肆征服徭役。”


    “不過......”


    突治看了秦落衡幾眼,戲謔道:“秦尚書令你們或許太關注在案子上了,卻是沒有發現,近幾日已陸續有男丁返家了,這次征服的徭役都是短時的,沒有一家超過一月,不會耽誤農事的。”


    “秦尚書令若是不信,等再過幾日,可再去田間地頭看看。”


    “此外。”


    “秦尚書令應該還注意到不少田地裏缺少耕牛,這其實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界休耕牛數量稀少,有時的確難以全部滿足,而且正如秦尚書令所言,界休近半數田地落入到了豪強手中,除開一些官田,黔首手中的田地並沒有多少,地少,相對而言,可能就暫時沒有顧及到。”


    “這無可厚非吧?”


    “除了這些,秦尚書令還有什麽想問的?若是沒有,我便先迴去了,天色已晚,加上正值農耕,我日常要處理的政事還有很多,就奉陪了。”


    秦落衡微微拱手,說道:“多謝縣令解惑。”


    “我還有一個問題。”


    “據我所知,大秦在每一個縣都設立了法官,為何地方土地兼並如此之烈,而法官卻沒有出麵製止過,甚至沒有將地方土地兼並之事告之官府?”


    突治眼皮一跳。


    他冷冷的看了秦落衡一眼。


    漠然道:


    “這我如何知曉?”


    “法官是由廷尉府派遣的官吏,並不受縣裏直接管理,我也沒有職權幹涉法官的行為,秦尚書令問我,卻是問錯人了,不過這次縣裏曝出如此大的醜聞,想必跟這名法官脫不開幹係。”


    “我會將此事告知地方監禦史。”


    秦落衡眉頭一皺,又問道:“敢問突縣令,這名法官叫什麽?家住何處?”


    突治目光一下變得陰沉。


    不耐煩道:“秦尚書令,我已經跟你說了,這是監禦史的職責,我沒有權利告訴你,而且你也沒有職權過問本縣官吏,你雖然得陛下信任親近,但本縣一向秉公執法,又豈會為你徇私?”


    說完。


    突治頭也不迴的離開了。


    目睹著突治離開,秦落衡雙眼微闔,他已經察覺到,界休縣的法官或許才是破局之處,不然突治不會一下緊張起來。


    隻是秦落衡也有些遲疑。


    他的確沒過問縣中政事的職權,法官是聽令於廷尉府,而且這次土地兼並的事已經解決,再去詢問法官的事,恐怕會把界休官吏全部帶出來,到時隻怕會難以收場。


    猶豫半晌。


    他最終還是打消了心中念頭。


    等突治徹底離開眾人視線,章豨低聲道:“界休的法官好像的確失位很久了,從始至終都沒露過麵,而且隻是提到,都讓突治莫名緊張起來,恐怕這名法官知道縣裏很多事。”


    “但不對啊!”


    章豨麵露遲疑,猶豫道:“他是法官,直屬廷尉府,每年都要去鹹陽學習律令,他完全可以把縣裏的事和盤托出,為何這名法官卻是選擇了默不作聲?”


    其他人也察覺到了異樣。


    界休縣的法官似乎有著大問題。


    不過,他們也並未多想,他們還沒資格管到法官。


    章豨看向秦落衡,問道:“秦尚書令,你真的打算把這些田地收為官田嗎?”


    秦落衡點頭。


    說道:


    “我知道你們的擔心,但我有我的考慮,我剛才說的都是實話,如果把田地全部歸還黔首,的確對有些人不公,因為他們賣出田地,是實打實獲得了錢財。”


    “而且他們的確違了法!”


    “不管他們是有意還是無意,主動還是被動,犯了法就是犯了法,這一點無法置辯,收迴田地其實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再則。”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根除地方黑惡,非朝夕能完成,一旦契約銷毀,我們好不容易除掉的‘豪強’,隻怕會瞬間卷土重來,甚至會更加兇惡。”


    “而且首惡者是官府!”


    “官府的官吏不進行清洗,所有舉動都治標不治本。”


    “與其把田地重新授予出去,不若全部集中到朝廷手中,在朝廷手中,至少能讓這些失田的黔首有田地耕種,不至被人盤剝到難以維持生計。”


    “地方民眾的確會有怨言。”


    “但相比民眾的怨言,實際所得才更切實。”


    “而且我會向陛下建議,免掉界休黔首的部分賦稅,免稅部分卻是一視同仁,此舉也能平息部分民憤。”


    聞言。


    眾人也是點點頭。


    蔡和笑道:“還是秦尚書令考慮的周到,若是換做我們,恐怕還真為了些微名,就犯下大錯了。”


    “不過地方之事還真是水深莫測,突縣令明麵上一直在示好,其實話語一直在暗中擠兌挑唆,若是我們稍微放鬆了一下警惕,恐怕還真著了他的道。”


    秦落衡搖搖頭,對此不置可否。


    他很清醒。


    突治等人隻是暫時選擇了避讓,一旦他們離開界休,這些人隻怕會更加兇殘,到時可就沒人為黔首聲張了。


    他在心中輕歎道:“始皇啊,地方糜爛已到了觸目驚心的地步,你究竟想如何根治這病入骨髓的惡疾啊!”


    “大秦已經拖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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