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盡說。”嬴政淡淡道。


    殿中當即迴蕩其李斯莊重清晰的聲音:“今日禦前大朝會議政,外界對此是眾說紛紜,各種陰謀詭論層出不窮,凡此等等根源,皆在妄議國政之風。”


    “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


    “民當效力農工商旅,士當學習法令辟禁。”


    “亦即是說,士子當明白自己當行之事,避開自己不當行之事,做奉公守法國人,然則,大秦立國以來,諸博士不師今而學古,以非議當世為能事,以惑亂民眾為才具。”


    “此皆不知國家法度也!”


    “古時天下散亂,無法一治天下,方有諸侯林立,議論之人崇古害今,大張虛言以亂事實;士子修學皆從私門,國家之學不能立足,今我大秦,業已別黑白而定一尊,然私學之士依然傳授非法之學。”


    “但凡有官府政令頒行,則人各以其學非議。”


    “入則心非,出則巷議,宣揚自家學派以博取名聲,秉持異端之說為特立獨行,鼓噪裙下,張揚誹謗。此等惡風不禁,則國家權威彌散於上,私人朋黨聚結餘下。”


    “六國貴族失國之後依然能興風作浪,賴此流風也!”


    “是故。”


    “老臣奏請陛下:禁民人私相議政,去博士議政之製,使國家事權一統。”


    李斯話音落下,四周響起一片喝彩。


    眾人都明白李斯所言意味著什麽,就是將博士的參政議政的職權徹底拿掉,他們自然欣然同意,朝臣早就不滿儒家參政了,而且儒家一直都不安分,在朝堂上,總是借夏商周的事,借古諷今影射朝政。


    近些年,鹹陽周邊,讖語、民謠流行,政治形勢如此嚴峻的情況下,儒家還在這裏鼓吹改換政體,顯然是觸了眾怒。


    因而李斯的話,得到了一眾讚成。


    孔鮒等人臉色大變。


    儒家之所以能這麽得勢,就是因為可以麵見皇帝,可以跟朝臣當眾議論,若是被隔絕與朝堂之外,他們儒家恐就真要成瞎子了,到時朝廷若對他們儒家動手,他們甚至都察覺不到。


    子襄擔憂的並不是這個。


    他早就知道,朝廷不喜儒家了,將儒家趕出朝堂,隻是時間早晚問題,他在意的是李斯的另一句話,‘士子修學皆從私門’,聽到這句話時,子襄不由心頭一顫,唯恐李斯真的察覺到了什麽。


    但很快。


    他就麵色恢複如常。


    他已經意識到了,李斯並沒察覺到儒家私下做的事,隻是在陳述周朝時‘天子失官,學在四夷’之事,即便如此,也是驚出了他一身冷汗。


    不過。


    這些針對尚在接受範圍。


    李斯所言的確符合大秦實情,大秦立國這幾年,始皇遭遇了多次暗殺,民間各種讖語、流言盛行,朝廷一直都想出台律法,收緊輿論尺度,其實是有實際考量的。


    再則。


    李斯的這些建議,大多是威懾性政策,實際操作性並不大。


    唯一可操作的。


    就是把儒家趕出朝堂。


    而他儒家早已決定跟秦廷決裂,上不上朝,其實關係不大了,隻不過其他儒生多少還在意這些虛榮,因而顯得有些接受不了。


    但......


    他其實能接受,甚至甘於接受。


    不過,他並不覺得李斯對儒家的針對僅限於此,李斯一定還有其他的針對之策,他轉頭,看向了李斯。


    這位枯瘦冷峻的大秦丞相!


    博士們此刻死死沉寂著,沒有一人試圖反駁。


    實在是無力反駁。


    與此同時,李斯漠然的掃過在場博士,繼續道:“鑒於此,老臣請力行焚書法令。”


    此言一出,猶如驚雷。


    眾博士再也坐不住了,齊刷刷的站了起來,滿眼震驚的看向了這份大秦丞相,似乎沒預想到李斯竟這麽狠辣。


    李斯麵不改色。


    繼續道:


    “商君書雲:農戰之民千人,而有《詩》《書》辯慧者一人焉,千人者皆怠於農戰矣。”


    “當年我跟韓非子一起求學時,韓非子給我講過一個故事。”


    “中牟縣令王登向趙襄子推薦當地兩位名士,說中章、胥己品行很好,學識也淵博,趙襄子慕名親切的接見了他們,還授予了他們田宅。”


    “然中牟百姓眼見這兩位不用幹活,就能輕鬆得到賞賜,一個個全都紅了眼,也都不肯再耕田,把自己的田宅都賣了,紛紛去追隨那些搞私學的,足有半座城的人都這樣。”


    “這個故事表達的意思很簡單。”


    “當天下出現一些不用太費力就能名利雙收的捷徑時,民眾肯定都會搶破頭的去選擇它,無他,這是人性的趨利避害使然,大秦眼下已有這種不當的苗頭滋生,因而當嚴厲打壓遏製!”


    “大秦一統之後,當推行‘1教’!”


    “即統一教化!”


    “故老臣再此請奏。”李斯躬身作揖,冷聲道:“好古非今者,盡以史書為據。”


    “為此,老臣奏請:舉凡史書,非秦記者皆燒之;除禦史府國家藏書之外,其餘任何人私藏《詩》《書》及百家論政典籍者,悉交郡縣官署一體燒之。”


    “敢有以《詩》《書》攻訐新政者,斬首棄市;敢有以古非今者,滅族;官吏見而不舉,連坐同罪;令下三十日內有藏書不交者,黥刑苦役。”


    “凡書不涉政事,皆可保留。”


    “民人欲學法令,當以吏為師,以法為教!”


    “以正視聽!!!”


    李斯話語落下,大殿大見肅殺。


    所有人此刻都驚愕得張大了嘴,但無一人敢發出聲音。


    李斯前麵的建議,即將博士驅離朝廷,以及禁絕民眾議政,他們還是衷心讚成,但後麵的焚書令,則讓他們感到了一絲心悸。


    此舉實在太過!


    商君變法時期,也頒行過《燔詩書》的禁令,但也僅僅是禁了詩書,並沒有禁天下史書,而且也就當時推行了一下,等到秦惠文王繼位,就沒有再延續這一法令了。


    此後數百年,大秦再無燔書令。


    李斯這次的建議,卻是比商君時,更加過火,甚至已經超出了太多,秦國雖厭惡儒生,但對士人其實一直都很尊敬,李斯這建議若是施行,豈非是要跟天下士人決裂?


    眾朝臣心神搖曳,不知該如何開口。


    另一邊。


    在場博士齊齊色變。


    就連子襄也徹底坐不住了。


    他預料到李斯還會發難,但沒有想到李斯這麽狠,竟想將儒家直接連根拔起,根本就不給儒家任何生存之機,若是這焚書令真的頒行下去,儒家典籍無疑將人人喊打。


    這對儒家而言,無異是滅頂之災。


    孔鮒絕望的嘶喊道:“李斯,你這是公報私仇,我儒家何時得罪你了?你要毀我儒家生存之基?你這分明是要毀了我儒家,你此舉是在滅絕文明,滅絕天理。”


    “陛下,不可啊......”


    孔鮒聲嘶力竭的勸諫著。


    眼中滿是絕望。


    李斯冷哼一聲,漠然道:“文明?天理?你儒家何以擔得起這等稱謂?你儒家推崇的是三代王政,但你們推崇的那一套,兼並民田的六國貴族他們會聽嗎?你們敢說給流著血汗為人傭耕的農人聽嗎?”


    “儒家便是文明?”


    “儒家便是天理?”


    “荒謬!”


    “你儒家推崇的是何等文明?何等天理?”


    “在老夫看來,你儒家推崇的是複辟的文明,推崇的是亂政的天理,而今大秦百廢待興,更應一統思想,若是不將爾等這般複辟氣焰殺下去,滅掉這王道天理的誌氣,天下豈非會一直動蕩?”


    “儒家絕不能再姑息!”


    這時。


    嬴政的聲音從高台傳來。


    “可有異議?”


    嬴政的聲音並不高亮,卻猶如挾著雷霆萬鈞之勢,威懾人心,博士們一片沉寂,大臣們此時,也似乎是意識到了什麽,轟然爆發出一股呐喊聲:“臣無異議,請陛下裁決。”


    嬴政豁然起身,居高臨下的望著下方。


    冷聲道:


    “商君主張的是天下行‘1教’‘1賞’‘1刑’。”


    “而今天下鼓噪不安,當是時擬定1教了,大秦一直以來堅持的都是法製,自然也當以法家為指導。”


    “儒家自詡為文明、為天理,朕就是不信,沒有了儒家所謂的文明,所謂的天理,這天會塌下來,這地會陷下去,大秦推行數年的郡縣製會重分封製取代!”


    “六國貴族也好,這家那家也罷。”


    “誰若想複辟,想鼓噪生事,盡可與大秦較量。”


    “朕今特詔:丞相李斯所奏,照準實施。”


    “這便是朕對複辟勢力的迴應!”


    嬴政話語落下。


    下方的大臣連忙躬身應和。


    “陛下英明。”


    另一旁的博士全都如喪考妣,一個個癱坐在地,麵上再無任何神采,子襄臉上也露出了掩不住的恐懼。


    三日後。


    嬴政的詔書附著丞相府令正式頒行天下。


    嬴政的詔書內容很簡潔,隻有簡短的兩句話:“大朝所議,製曰:可。準以丞相府令頒行郡縣。”


    丞相府令則更加具體。


    這是一份真正影響天下的令書,此令,將李斯在朝會奏對化作了實際政令,其包括了各種事宜,此令名為《文治整肅》。


    自此天下開始了轟轟烈烈的焚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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