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陰嫚憨憨的點了點頭,低著頭道:“兄長這幾日說要製新菜,讓我過去嚐嚐鮮,我就......出去了一趟。”


    說著。


    嬴陰嫚從袖間取出一份用紙包著的東西,透過紙張依稀能聞到一股辛香,她繼續道:“我給父皇帶了一點。”


    嬴政忍俊不禁道:“你想讓朕吃你們的殘羹剩飯?”


    嬴陰嫚搖頭道:“不是,父皇,這是鹵煮,兄長說他收集了好久才收集到這些調料,父皇可嚐嚐,味道真的很好,比宮裏那些飲食好吃很多。”


    說完。


    嬴陰嫚還把手中之物遞了過來。


    嬴政拂袖道:


    “不用了。”


    “朕才舉行了大宴,沒胃口,這些東西,你就留著自己吃吧。”


    “哦。”嬴陰嫚乖巧的點點頭。


    見狀,嬴政朝嬴陰嫚揮揮手,示意她可以離去了,嬴陰嫚朝嬴政行了一禮,然後大步並小步的溜走了。


    望著嬴陰嫚離去的身影,嬴政也不由搖搖頭。


    不過。


    他也並沒放在心上。


    走在宮闕間,他一直在思索儒家的發難。


    他其實並不喜儒家。


    當年之所以拜孔鮒為文通君,隻是想安撫天下士人,順便向天下士人表個姿態,隻不過儒家終究讓其失望了。


    他給了文通君高爵,給了儒家統領天下文治的百家統領地位,想教儒家興教興文,匯聚百家而成就華夏文明之盛大氣象,然儒家這些年死死抱著千年之前的諸侯製不願撒手。


    天下若真的複辟,對他們又有何好處?


    儒家從沒得到天下諸侯認可。


    瘋癡若此,亙古未聞!


    嬴政負手道:


    “看來,朕是錯了。”


    “朕原本認為,儒家隻是治學流派,隻要大秦誠心容納,儒家必能改弦更張,畢竟,儒家也非是完全沒有政見。”


    “然這些年儒家行事越來越輕佻了。”


    “攻擊秦政已蔚然成風。”


    “還多次將矛頭指向朕,朕雖不喜,但尚且能容,隻是這些年下來,朕卻是全然沒聽過儒家對秦政的好話,難道朕施行的秦政在儒家眼中就無半點好處?”


    “當年孔夫子不是也曾對齊桓公驅逐四夷大加讚歎?而今大秦一舉擊退匈奴,平定南粵,華夏四境大安,儒家卻是對此視而不見,反倒指責大秦窮兵黷武,何其荒謬!”


    嬴政搖搖頭。


    眼中悵然漸漸為冷色替代。


    他開口道:“朕給儒家留過不少迴旋之地,隻是儒家沒有珍惜,既如此,朕或許也該做出決斷了!”


    嬴政拂袖,朝鹹陽宮走去。


    走了沒幾步。


    他就想起了子襄的建議,讓諸公子議分封郡縣。


    嬴政雙目微闔,沉吟片刻,又抬頭看了看天色,給四周侍從吩咐了一聲,準備見一見秦落衡。


    他上次見秦落衡,還是兩月之前。


    ......


    另一邊。


    秦落衡正在收拾屋子。


    前麵弄那些鹵煮,後廚也是亂成一團,其中不少香料,都是他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因而收拾的很是小心。


    就在他收拾的差不多時,薄姝突然過來道:“長吏來了。”


    秦落衡一怔。


    也是連忙去了正廳。


    見到嬴政,秦落衡連忙行禮道:“見過長吏。”


    嬴政微微額首,淡淡道:“我剛才看到嬴陰嫚了,她最近沒少往你這邊跑吧?”


    秦落衡解釋道:“小孩子,生性好動,在所難免。”


    他也是有些尷尬。


    畢竟嬴政像是來興師問罪的。


    但他還真不好辯駁,因為嬴陰嫚這段時間真沒少來,當然更多的還是饞嘴,薄姝、趙檀兩女因有了身孕,秦落衡為了提供足夠多的營養,也是難得下廚,親自弄了些零嘴給她們解味。


    那曾想。


    嬴陰嫚有天悄悄來了。


    而後便一發不可收拾,隔三差五就過來混吃的,而他自然不可能把嬴陰嫚趕走,因而家中也就常備了一副碗筷。


    嬴政哼了一聲,並沒有多追究。


    他開口道:“最近朝堂大動,我確實很少去關心她,你身為其兄長,的確該擔負起兄長的職責。”


    “是。”秦落衡連忙應道。


    秦落衡將嬴政迎進了屋,很快,便有隸臣端上了熱湯。


    嬴政喝了一口熱湯,聲音平淡的道:“今日宮中大宴,儒家重提了分封郡縣,而且還想讓始皇諸公子談對此的看法,你對儒家這次發難是何看法?還有你對分封諸侯怎麽看?”


    秦落衡心神一凝。


    秦長吏已很久沒考校過自己了。


    而且這次還關係著大秦國製以及諸公子。


    他不敢有絲毫放鬆。


    秦落衡將手中湯碗放在案上,低眉沉思著,心中卻有些驚疑,他若是沒記錯,曆史上儒家發難是公元前214年,即明年,為何現在儒家就開始發難了?


    難道曆史走向真的變了?


    秦落衡有些恍神。


    他開口道:


    “儒家重提郡縣分封,在我看來是注定的。”


    “他們本就跟秦廷不是一條心,儒家之所以這麽癡迷郡縣製,根本在於兩點,儒家講‘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他們從始至終都不以底層民眾為根基。”


    “從古早的井田製,諸侯製,以及現在講的仁政,其實都是從世襲貴族為出發點,大秦立國之初,便旨在讓黔首人皆有田,使奴隸脫籍而成平民。”


    “這些舉動看似無關儒家。”


    “其實不然。”


    “若是黔首人人有田,大量奴隸脫掉奴籍,那也意味著以往的世襲貴族失去了安身立命之根,儒家代表的正是世襲貴族,眼下秦行新政,而貴族無所得,儒家也失去了法外特權,他們自然會對秦政心懷不滿,儒家視秦政為惡政其實是可預見的。”


    “二則。”


    “孔孟儒學其實有不少可取之處。”


    “隻是如今的儒家褊狹迂腐,恩怨之心極重,私利之欲甚濃,若是有人阻了其道路,定會睚眥相報,儒家自孔子以來,一直視仕途為生命之根,而大秦自來輕儒,百餘年來從未用過一名大儒。”


    “我這數月一直在看書。”


    “偶然間也是看到了一些史料,孔門第八代子慎,在魏國行將就滅之際,卻是跑去做了魏國丞相,由此可見,儒家做官,從來不以該國政道是否合乎天下民心潮流而抉擇,他們看重的一直都是自身享有的特權。”


    “陛下雖用儒家,卻沒給儒家任何法外特權,而這本就跟儒家出仕相悖,所以儒家跟朝廷離心離德,其實是注定的,亦可以這麽說,儒家從沒有真的融入大秦,也未曾想為大秦出謀劃策。”


    “儒家不融秦之政道。”


    “因儒家腦子裏隻記有秦政輕儒!”


    “所以秦廷支持的,他們便會大力反對,秦廷反對的,他們卻是要大力支持,世人皆知秦不喜分封製,儒家又豈會不知?但他們就是要特立獨行,就是要嘩眾取寵,為的就是自己所謂的‘高義’。”


    “至於大秦在全境推行郡縣製。”


    “始皇的意圖很明確,律法一體,官製一體,治權集於國府,上下統一政令,避免再出現夏商周三代時的,河渠川防以鄰為壑,輒於外患競相移禍。”


    “不過......”


    秦落衡停頓了一下。


    繼續道:


    “但在我看來,始皇有些操之過急了,天下以往都是分封,突然變更成郡縣製,不少地方恐難以適應,而且大秦的疆域太過遼闊,想做到帝國如臂使指,也非是易事。”


    “大秦一統天下並不久,但天下製度卻是荒廢已久,想重新樹立起來,而且樹立的還是一種全新製度,非朝夕能完成、能磨合好,所以底層短時間定然會陷入一片混亂。”


    “這其實也是可預見的。”


    “天下從無序到有序,從來都不是易事,尤其大秦步子邁的還是如此之大,更是讓人心驚,稍有不慎,本就處於失序狀態的底層恐就會再次崩盤。”


    “到時天下必亂!”


    “這是我最近明悟到的道理。”


    “天下不少士人都在蟄伏,他們早就看出了這個道理,所以一直在等大秦自潰,我以前認為大秦隻需重視民生,後麵我幡然醒悟,大秦的問題,從來就不是什麽民生,而是製度。”


    “任何王朝的崩壞都是起於製度崩壞!”


    “相對於夏商周三代製度的崩壞,大秦的製度顯然更加危險,因為大秦的製度並沒有真的建立起來,底層依舊是一片混沌,本就處於失序和有序的反複更迭,若是突然一地徹底失序,連帶著,天下本就脆弱的秩序也會瞬間崩塌,大秦必將重燃戰火。”


    “大秦之所以能維持弱序不崩,正是因大秦有六十萬銳士。”


    “這是大秦得以穩定的主因!”


    “大秦現有製度推行如此之慢,除了六國貴族、地方豪強、諸子百家刻意阻攔以外,地方官吏同樣心中存疑,而最大的原因,其實還是在朝廷。”


    “朝廷太過求穩了!”


    “正所謂破而後立,大秦各種新政接連不斷,但都是大政方向,對於地方卻顯得太過謹慎,也過於在乎地方安穩,天下變革,無不以流血而成。”


    “頭懸利劍的確能讓世人清醒一些。”


    “但也隻是清醒一些,隻有真正見了血,才能讓紛擾的世人,保持真正的清醒,唯有如此,才能加快天下的融合,以及加快民眾對製度接納的進程。”


    “大秦太躡手躡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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