蟄龍山平頂,七玄真人講述往事。


    他峨冠博帶,衣袂飄起,看似風度高雅,然而實際上,他每一片衣擺飄動的弧度都分明是折射著詭魅的弧光。


    無數的弧光重疊,一個無形的、闊大的、久遠的世界便在這些弧光的映照中,不知不覺籠罩了整個蟄龍山平頂。


    在場眾人聽他講述舊事,多半都聽得心神沉醉,竟似乎無一人發現這一點。


    人們跟隨著七玄真人的講述,仿佛自身也迴到了兩千年前。


    大家跌落在那片久遠的時空中,最開始明明是在聽故事,可是聽著聽著,有些人就恍恍惚惚覺得,自己這哪裏是在聽故事?


    這不是故事啊……


    這也不是過去,這分明是現在、是此刻、是當前。


    而當前的主角也不是旁人,不是故事裏的誰,卻分分明明的,就是自己!


    ——對了,我是誰?


    我是……是兩千年前,東蠻妖國的人奴。我、我在人圈中,被賜名為“七玄”!


    蟄龍山平頂上,無數個世界的切麵中,有一個世界內,有人抬起了頭顱。


    他已將自己看做了“七玄”,他恍恍惚惚迴首驚叫:“不!不要!師、師……”


    他是想喊“師父”的,但又想起來那個人並不肯真正收自己為徒,也不許自己叫他師父,因而這“師父”兩個字被他含在了口齒間,最終卻怎麽也無法吐露。


    他擔憂、焦急,不肯放下那個人獨自逃離,但他自身修為又實在是低弱,且毫無戰鬥經驗。


    在現場的一片混亂中,在無數人奴的衝擊裹挾中,他什麽也做不了,他終究隻能隨著人流衝向了更加混亂的遠方。


    緊接著,混亂的前方忽然響起一陣恐怖的震動。震動之間,又有陣陣妖風席卷而來。


    隻見妖風席卷、妖獸嘯叫,定睛一看,那又哪裏是什麽普通的地動?那分明是妖獸大軍踏破了大地。


    妖獸大軍來了!


    “啊!啊、啊——”


    已經有不知道多少個人奴伏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嘶聲驚叫了。


    人奴們吱吱哇哇地亂叫著,大部分人奴不會說話,隻會含含糊糊地驚恐尖叫,亦或是用跪地磕頭等舉動表示自身臣服,祈求此刻活命。


    但這些都毫無意義。


    妖獸大軍縱踏而來,有些妖獸已經能夠化出人形的軀體,並且粗通人言,當下隻聽到各種稀奇古怪的笑聲響起:“桀桀桀……瞧這些人奴,怎麽生得這般醜?當真是好笑啊!”


    “人奴,鮮活的,一個能值兩千妖貝,吃、吃、吃!”


    “哈哈哈,這個被我撈著了,是我的了!”


    砰!


    砰砰砰!


    放肆衝擊而來的妖獸大軍揮爪伸臂,有跪地的人奴被撈起,砰一下就被某妖拍開了頭顱,吸食了腦髓……


    紅白之物瞬間迸濺,像是針刀一般拍打在了少年七玄的頭臉之上。


    奔跑中的七玄頓時渾身一僵,如墜冰窟。


    斜刺裏又有一隻爪子探過來,扯住了他的頭發要將他抓過去。


    頭皮刺痛,渾身僵滯的七玄終於反應過來。


    他迴頭大吼一聲,怒火直衝天靈:“妖既吃人,人便殺妖!惡畜滾開,去死!”


    他一邊尖叫,一邊調動身體裏積攢的真氣,同時雙手快速掐訣,轟隆隆釋放出一片青紫雷霆。


    劈裏啪啦,這忽如其來的雷法瞬間劈翻了近前的十來隻妖獸。


    首戰告捷,七玄頓時渾身膽氣一壯,他掐訣不斷,一邊釋放雷法殺妖開路,一邊大聲嗬斥著各種話語給自己壯膽。


    “我是人,我不是人奴,惡畜去死!”


    “我是人,誰能言我不是人?縱天崩地裂,吾亦不能屈服!”


    “惡畜以人為食,吾便推翻惡畜,趕走群妖,九州天下終將為我人族天下!”


    “我不是人奴,我是七玄!我為人族昌盛立下不世之功!”


    “啊——”


    七玄陡然大喝。


    一迴首,妖國方向,曾經教導他的那個人,被他在心中默默稱作師父的那個人,卻不知何時漂浮在半空中,身上穿透了無數道血洞。


    那個人就那樣無力地漂浮著,身軀反張如弓,全身血液好似暴雨墜落。


    劈裏啪啦,雨點灼熱又冰涼。


    下方是群妖興奮的叫囂:“人族天仙之血,好生甘甜美味!快些爭搶,吾要浴血!”


    “哈哈哈!飲此仙血,我必將突破瓶頸,修成大妖……”


    “桀桀桀……”


    “嘻嘻嘻……”


    “嘿嘿嘿……”


    妖叫妖嘯,群妖亂舞,猶如慶祝不世之盛典。


    迴首的七玄目眥欲裂,心口一團烈焰猶如火山噴發,轟然上竄。


    無窮的憤怒與痛苦將他包裹,乘著這一股怒意,不知怎麽他就不再是當年那個弱小的七玄了——


    好像是在某種奇妙的時空中,他一晃便度過了許多年。


    他在苦痛中抬起頭來,迴首當年,又在陡然間跨越時空,一步上前。


    他終於悲聲喊出了蘊藏在心中許久的那兩個字:“師父——”


    雛鳥般的悲鳴中,七玄身軀高漲至十丈,手持雷神鞭,引下無數天雷。


    轟隆隆——


    雷光縱橫,猶如汪洋恣肆,天河傾瀉。


    天罰一般的雷霆之下,那黑暗的妖國終究被轟成了齏粉。


    雲收雷散時,七玄放聲大笑:“師父!七玄終究為你複仇了!”


    “我站起來了,我是人,我是堂堂正正的人。”


    “迴首往事塵寰間,吾亦何嚐不是人?”


    ……


    悲痛的吟唱吹散了古舊而布滿瘡痍的那個世界,蟄龍山平頂之上,眾修士恍然迴神,抬眼去看那立在前方的挺拔身影,才猛地反應過來,自己方才竟是急人所急,痛人所痛,一夢千年,誤將自身當做了七玄。


    如今大夢初醒,那個恍惚的夢中世界消失了,但是眼前的七玄真人又是真實存在的。


    隻見他臉上含著淡淡的憂傷,迴問世人:“吾生而為人,從前是,如今是,將來也是。九州人間若有外敵入侵,吾亦必將是列陣前方,舍身禦敵那一個。


    吾為真仙,多年以前曾經殺妖無數,其中亦不乏妖族妖聖。吾為人族江山立下過無數奇功,而今眼前眾位道友皆為後生晚輩,又如何懂得兩千年前,人族抗妖是何等艱辛苦痛?


    爾等竟問我何以為人?我隻反問,我七玄,難道不配稱之為人嗎?


    有朝一日,九州若再有外敵,吾仍可身先士卒,在場諸位,又是否人人能夠?”


    最後一句話,落在眾人心間。


    又似巨鍾敲響,擲地有聲。


    在場眾人無不心神震動,經過方才那一場似夢非夢般的奇境,許多人都對七玄真人萬分共情。


    有些人甚至羞愧地低下了自己的頭顱,隻覺得自己跟著一清真人質疑七玄真人“為人”之心,簡直就是一件既殘忍無禮,又大逆不道的事情。


    人群中,甚至有一位州牧上前一步,朗聲說道:“仙君自來心懷大義,又為人族立下千秋之功。


    若無仙君等先賢人物當年篳路藍縷,驅妖除魔,建立人族之九州,而今我等後生晚輩,又何嚐能有這般,抬頭挺胸,坐享人間繁華?說不得……也要受一遭這人奴之苦罷。”


    他一聲歎息,又向首位的宋辭晚拱手道:“宋仙子,下官雖然不才,卻終究苦讀聖賢之書。既見公理正義,便免不了要說上一句。


    仙君雖然在世,卻實為人族聖賢。或許仙君所言,軀殼皮囊皆為末流,唯有人心是上品……此言是有道理的。


    自九州一統,人族繁衍至今,巫醫百工、儒法道墨……百家之法皆能伸展。萬千道途,兼容並蓄,此亦為人族繁榮至今的根本之理。既如此,又如何容不得七玄仙君這一道?”


    這位州牧名叫倪樺,與青州牧徐鍾林站得極近。


    在場朝廷官員本來就是極少,徐鍾林與倪樺就算原本不是很熟,此番到了蟄龍山也免不了心生親近。


    然而等到倪樺站出來,口口聲聲對著宋辭晚說“如何容不得七玄仙君”這一刻,原本還恍恍惚惚對七玄真人極度共情的徐鍾林卻是陡然清醒。


    徐鍾林幾乎是應激一般,當下腳步一退,就連忙離了倪樺七尺遠。


    要不是四周都是人,堵住了他的路,他還可以離得更遠些。


    原本還滿臉正義,正侃侃而談的倪樺頓時唿吸一滯:……


    他臉上的正義神情僵住了,不知怎麽忽然覺得後背癢癢。


    而現場的微妙氣氛,也忽地因為徐鍾林這一退,又開始產生了一種難以言說的偏向。


    總之就是,原本人人共情七玄真人,尤其是在倪樺這一番動情論述之後,在場眾人更有將近七成,臉上皆是露出了動容之色。


    但隨著徐鍾林的一退,這些神情動容的修士們,忽然又有一部分激靈靈打了個寒戰。


    有人臉上露出了如夢初醒的神情,有人則蹙眉在思索著什麽。


    微妙的氛圍被打破了,上首的宋辭晚目睹這一切,原本毫無表情的臉上也微微露出了一絲笑意。


    其實七玄真人的描述雖然動情,但宋辭晚卻是從始至終都清醒的。


    七玄真人在講述往事時悄然發動了他的絕技傷心小築,引來一重重時空碎片將眾人籠罩,宋辭晚心知肚明這一切,卻並未阻止,而是任由七玄真人自如發揮——


    這不是說宋辭晚托大,真要任由七玄真人將在場眾人盡皆蠱惑。


    而是有些東西,比如說蟲族築基丹的壽元誘惑,它就是切切實實存在的,無法迴避,不能無視。


    這誘惑太大了,大到你縱是耳提麵命千百遍,也仍然免不了有些人會心存僥幸,哪怕冒著被蟲族吞噬的風險,也要服食築基丹。


    既然如此,宋辭晚便索性任由七玄真人將這個誘惑在眼前放大,她再仔細觀察在場眾人的表現。


    一方麵這是對眾人心性的考察,另一方麵,宋辭晚也有刻意將流毒捅破,再以毒攻毒之意。


    眼下,倪樺的出現,便果然應了宋辭晚原先的猜想。


    倪樺滔滔不絕地說了一通,說完之後忽然就渾身難受,開始覺得哪裏哪裏都不對勁。


    現場忽然有了片刻靜默,在這莫名的靜默與尷尬中,宋辭晚輕輕笑了。


    她笑道:“蟲身人心,萬萬壽元,真是好不令人心動。”


    宋辭晚雙手相擊,輕輕鼓掌。


    清脆的拍擊聲敲響在每一個人心裏,倪樺卻隻覺得自己的心房像是被什麽重鼓給錘了一般。


    咚咚咚——


    他心如擂鼓,一邊慌亂一邊又忍不住鼓起勇氣道:“仙子,此間關鍵,非是蟲身人心,而是七玄仙君,他、他老人家著實是為人族立過大功!仙子,我等不能令先賢寒心呐……


    我、我、我……下官、我等今日之盛世,難道不曾有七玄仙君當年之功?


    仙子,七玄仙君意誌卓絕,非是凡俗。我等凡夫俗子自然不能效仿仙君也服蟲丹,但是七玄仙君既已服丹,還望仙子大度能容。


    道雖不同,人心卻是相同。依照仙子所言,九州終將還有一場大難,既如此,何不倚仗仙君神力?我、我……下官願意相信七玄仙君!”


    他大聲疾唿,終於在心髒跳動到幾乎爆裂時喊出了自己最想說的那句話。


    卻不料,話音剛剛一落,宋辭晚忽然抬手丟出一個東西。


    那是一枚彎角尖尖的奇異號角,她淡淡一笑道:“既如此,那便再驗證一番罷。”


    號角在空中劃過一個微妙的弧度,忽然無風自響。


    嗚——


    那是蒼涼而又悠遠的聲音,而隨著這號角吹響,一道黝黑的影子忽然拖動著長長的觸須,自虛無間浮空而出。


    那身影浮在半空,昂首輕鳴,口中發出古老的唿叫——


    西嗚——


    西嗚聲聲,仿佛是在應和那號角的召喚。


    下一刻,原本還立在場中風度卓絕的七玄真人忽地雙膝一軟,竟就這樣莫名地跪倒在了這隻巨大的蟲影下方!


    滿場盡是目瞪口呆。


    方才還慷慨激昂的倪樺整個人就好像是一腳踩進五穀輪迴之所,他的臉色變得無比古怪難堪。


    而跪在地上的七玄真人則數度做出掙紮之色。


    但是無論如何掙紮,他的雙膝都是軟的,他怎麽也站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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