蟄龍山上,金烏掠空。


    藏身於白蓮老母寶輦中的金烏妖聖便仿佛是一輪真正的烈日,帶著將要焚燒世間一切的兇猛氣勢,撲向了宋辭晚。


    正所謂:光華閃壁見神鬼,赫赫炎官張火傘。然雲燒樹火實駢,金烏下啄赬虯卵。


    魂翻眼倒忘處所,赤氣衝融無間斷。有如流傳上古時,九輪照燭乾坤旱!


    金烏神火之力,不但可以照耀萬物,甚至還能熔斷萬物。包括時間、空間、意誌、神魂。


    這是幾乎可以毀天滅地的力量!


    宋辭晚下意識施展正立無影,然而在金烏神火的極致高溫下,這一刻,宋辭晚的正立無影竟然失效了。


    隻見她腳下,蟄龍山的山石在不斷消融、變矮。


    而這同一時刻,她所遭遇到的攻擊又不僅僅是來自於金烏妖聖。


    隻見那熊熊火光之後,同一時間還升起了一團璀璨的金光——


    金光之中,大鵬展翅,鵬鳥嘯叫。


    那是金翅大鵬,赤翎妖聖!


    赤翎妖聖雙翅一展,亦在此刻施展了他的神通:三世斬!


    斬過去,斬現在,斬未來。


    當此三世斬一出,宿命的力量便會將任何生靈籠罩,任其如何掙紮,亦將無法逃脫。


    又或者再準確點說,三世斬的神通之力無影無蹤,無形無跡,絕大多數生靈,任你如何修為了得,都有可能……哪怕是被三世斬斬中,甚至都察覺不到三世斬的存在。


    連其存在都察覺不到了,那麽後續的掙紮逃脫便更是一紙空談。


    三世斬極其難解,堪稱妖族頂尖神通。


    而這還不止。


    除去金烏神火與赤翎妖聖的三世斬,同一時間宋辭晚遭遇到的第三重攻擊,則是來自於巨鹿國蒼眉妖聖。


    蒼眉妖聖即是鹿鼠妖聖,蒼眉妖聖並不擅長正麵戰鬥,但她卻擁有極為強大的厭寶神通。


    當她一雙蒼青色的眉毛揚起,目中射出神光時,神光所到之處,一切法寶靈寶其功效都要大打折扣,受到極大限製。


    蒼眉妖聖的神通便在此時克製了宋辭晚的日月無相生死輪!


    於是,受到光陰虛擲影響而被迫陷入虛無的白蓮老母,便在下一個刹那脫離了光陰虛擲的限製。


    宋辭晚便又在這同一時刻遭遇到了第四重攻擊,來自於白蓮老母的神心劫。


    神明有心,便有災劫。


    當此神心劫降落之時,中術者便會在瞬間褪仙落凡,於冥冥中仿佛轉世千萬遍,在凡間經曆紅塵俗世無盡苦楚,直至神性消磨,仙根再無,身死道消!


    這般四重攻擊,每一重都來自於一位妖聖或是一位真仙的竭盡全力,從肉身、到宿命、到器物、到神魂……


    四重攻擊各有側重點,又互相交叉重疊,如此電光火石,須臾降臨,天下間大約沒有任何一位真仙能夠抵擋得住如此攻擊。


    一如宋辭晚當初用咒術草人隔空擊殺梅仙與塵仙,那是突襲,更是降維打擊,強如梅仙,狡猾如塵仙,一旦被這力量突擊打中,落入下風,便再無翻身之機。


    而此刻的宋辭晚,所麵臨的險境比之當初的梅仙塵仙竟還要更險惡,更艱難,更加難以應對,難以反抗。


    石火光中,星馳電走。


    天空中烈日熾白明亮,蟄龍山上,有些天仙心神驚悸,卻甚至都沒來得及看清楚青衣女仙撕開白蓮老母寶輦後究竟發生了什麽。


    他們不是不想看清,是實在看不清,也看不懂。


    隻覺刹那間火光蓋過了一切,種種道韻在那火光的中心點交織、流轉、絞殺!


    殺機森然,山腳下的周無笑仰著頭,僅僅隻是多看了一眼,忽然就眼耳口鼻、五孔流血了。


    而身處在此刻四重攻擊最中心的宋辭晚,明明現世僅僅過去刹那,她卻仿佛是在神心劫的世界裏度過了無數年。


    神心劫降臨,是真正致命。


    宋辭晚亦有瞬間恍惚,她隻覺得眼前一花,然後,她……


    是了,她剛剛經曆了一場通宵達旦的加班,整個人正疲憊到了極致,可是她卻不能迴家休息,她要去赴一場約會,要應母親的要求去相親!


    至於說是不是可以爽約?


    又或者說這個親不相也罷?


    不行的,今日不相,明日也總還是要相。明日不相,後日也終歸逃不過……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執著,這種執著是你不論如何解釋:我不想結婚、我無心婚姻、與其將就我更愛自由、人生百年何不放過……


    種種種種,不論是剖析心聲也好,又或者是分析現狀也好,哪怕是正兒八經地權衡利弊呢,你也永遠說服不了執著於婚姻的那一代人。


    宋辭晚最憤怒的時候甚至放過一些“寧可去死”之類的狠話,但是得到的迴答卻是:“昭昭啊,你要是實在找不到合心意的人,那不然隨便挑個看得過眼的,先結婚。你結了再離,媽也就不說你什麽了!”


    宋辭晚永遠記得自己當時好像聽天書一樣的古怪心情。


    那是憤怒到極致,甚至都生不起怒意了,隻剩下一種說不出的荒唐好笑。


    她麻木地反問:“結了再離跟一直單著有什麽區別嗎?反正最後的結局都是單著,我為什麽還要走一趟彎路,平白受一迴苦,脫一層皮?”


    母親苦口婆心:“怎麽說話呢?那哪能一樣?結都不結那是腦子有問題,親戚都要說閑話的,要以為你有什麽毛病才一輩子不結婚。可是結了再離,那就不是你的問題了,隻能說遇到的那個人不合適,這不是沒辦法嘛……”


    她還說:“結了再離,你可以生個孩子呀!到時候帶著孩子離婚,我幫你帶孩子。你孩子也有了,就是再不結婚,我也不說你什麽了。”


    如此強大的,鬼才一般的邏輯,使得宋辭晚從此失去反駁的能量。


    工作已經很累很累了,她哪裏還有力氣再去說服一個,永遠將催婚視作自己人生使命的人呢?


    說服不了,那就得過且過罷。


    哪一日過不下去了,再發瘋,再爆發,那也是以後的事了。


    總之目前,宋辭晚是能忍的。


    她忍耐著通宵工作的疲憊與煩躁,在街邊的咖啡廳裏見到了一個與自己一樣疲憊的相親對象。


    兩人相顧無言,除了互通姓名以外,多餘的話卻是誰也說不出口。


    最後,還是對方囁嚅著先說了一句:“我、我……我前女友不肯放棄工作到我這邊來。”


    宋辭晚問:“那你能不能放棄工作去你前女友那邊?”


    對方說:“我也不能。”


    宋辭晚說:“所以你們分了,你現在遵從現實,來找一個既不需要你放棄工作,也不需要對方放棄工作的本地對象?”


    對方吐出一口氣說:“是這樣,你看看我的條件,咱們是不是可以……”


    “不可以。”宋辭晚平靜迴答。


    對方提起精神,勉力爭取道:“試一試,怎麽不行呢?你看我們薪資相當,家庭條件也匹配,可以說是門當戶對。依咱們倆的工作,再攢個一兩年,可以在本城一起首付一套房。


    我們的公積金就足夠覆蓋房貸,以後還款沒壓力,孩子也有父母可以幫忙帶,我們的倆的事業誰也不耽誤。等孩子再大些,甚至生二胎也不是不行。


    當然,你不想的話也可以不生,那我們就更輕鬆了。這樣也挺好不是嗎?”


    他開始勾勒婚後生活,甚至暢想更加長遠的退休以後。


    “其實,我們現在雖然生疏,但以後生活在一起時間長了,也未必不能相濡以沫。生一個孩子也挺好,以後孩子大了結婚了,我們完成了任務,就可以領著退休金,相伴著去外麵走走。


    去旅遊,去看遠方,去做想做的事情,去吃想吃的東西。咱們結個伴,是不是?是不是挺好的?”


    對方想得這樣遠,甚至好像將接下來後半生的一切都規劃好了,這是宋辭晚始料未及的。


    她聽著聽著就聽笑了,笑著反問:“孩子大了,結婚了,你不得給孩子帶孩子?你還想出去旅遊,那可能嗎?”


    對方一愣。


    宋辭晚又道:“如果是這樣,我們一生好像又變成了父母輩的重複。這樣有意思嗎?”


    相親對象皺眉,微微遲疑說:“可是誰不是這樣過來的呢?如果不這樣,還能怎麽樣?”


    宋辭晚道:“我的名字,你還記得嗎?”


    “你,你不是叫宋昭嗎?”


    宋辭晚笑道:“是啊,我叫宋昭。朝朝辭暮,爾爾辭晚。我不是在當年,不是在前生,不是過去的時光裏,我永遠都在奔赴未來。


    我有無限種可能,我為什麽要深陷困頓與重複?”


    話音落下,眼前的相親對象忽然麵容僵住。


    下一刻,他那僵硬的麵孔倏地向兩邊裂開,從那裂開的麵孔中竟探出了一張雍容莊嚴的美麗麵孔——


    那是白蓮老母的麵孔!


    白蓮老母森然冷笑:“神心一世而已,你還當有無數世,豈能就此走脫?去!”


    街邊的咖啡廳瞬間變了,化作了古舊的街道,狹窄的小巷,櫛比鱗次的房屋。


    還有在青石小巷另一端唱著喊著的老人:“賣豆腐花嘞……一文錢一碗咯!”


    一個個熟悉的麵孔奔來,還有一隊青衣小帽又頭戴紅花的轎夫,笑嘻嘻地過來拉扯宋辭晚。


    這個說:“新娘子上花轎咯!”


    那個說:“姐姐還是到我這裏來,我這裏的轎子更好看……”


    還有於蟬抱著小平安,笑吟吟地站在街頭說:“月娘姐姐,你家瑩兒今秋要上學堂嗎?要上的話,與我們小平安一起做個伴,迴頭兩個孩子大了,再結個娃娃親好不好?”


    什麽?


    站在街頭的宋辭晚恍惚一低頭,卻見自己的手背上不知何時竟爬滿了皺紋。


    她好像忽忽然就上了年歲,時間風霜帶走了她光潔的肌膚,帶來了新的生命,卻又好像是要將她吹向不知名的遠方。


    於蟬沒有再抱小平安了,她微微弓著背走到了宋辭晚麵前,同樣爬滿皺紋的臉龐笑看著宋辭晚說:“月娘姐姐,孩子都大了,咱們老太太兩個,哎,沒什麽事情做,去、去繡花去……”


    一邊說,她一邊來拉宋辭晚的手。


    宋辭晚本來還有些蒙昧與恍惚,卻在於蟬手掌伸過來的一瞬間,忽忽然自心頭閃現出一縷森然殺機。


    這是本能的危機感應在提醒她。


    不,不對!


    宋辭晚說:“你不是於蟬!”


    說話的同時她反手伸向後背,而後瞬息間自後背虛無處拔出了一柄刀。


    沒錯,那裏原本看似無刀,卻被她拔出了一柄刀。


    而她拔刀的動作又實在是太快了,快到便如光陰一線。


    刀起,刀落。


    破妄!


    破妄既出,萬念皆休。


    神心縱有萬劫,亦當如此。


    白蓮老母用重重凡塵氣息將宋辭晚包裹,又有赤翎妖聖以宿命神通不斷斬殺宋辭晚的仙根與神性,可是在迷霧最深處,宋辭晚卻還是反應過來了。


    破妄刀出時,刀光所致,不僅是斬中了離她最近的白蓮老母,還有恍惚不知遠近的赤翎妖聖。


    赤翎妖聖,以金翅大鵬之身,一翅可以遠去十萬裏。


    然而這一刻,他卻沒能夠避開宋辭晚的刀光。


    他那一雙通達陰陽的金翅,此時此刻甚至都沒來得及扇動分毫。


    哢嚓!


    金翅大鵬的雙翅,隱約出現了裂痕。


    而白蓮老母的身影則是半虛半實地定格在當下。


    她慈祥端莊的麵孔一半帶怒,一半帶笑,語言亦是似怒似笑:“你、你……你縱是逃脫了神心萬劫,又怎麽可能不老?”


    “你為何不老?”


    “天若有情天亦老啊……”


    是了,神心萬劫還有另一個作用,便是能令受術者在紅塵的磋磨下迅速老去。


    這一點與宋辭晚的浮雲朝露之術有異曲同工之妙。


    當然,二者本質仍有不同。


    不過不論是哪種不同,總歸神心萬劫的神通會令人在瞬間喪失大量壽元,這是必定的。


    宋辭晚在神心劫的幻境中明明已經老了,現實中她就也該老去才是。


    可是為什麽?她卻偏偏沒有老?


    這個問題,是白蓮老母永遠也想不明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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