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辭晚漫步在長河中。


    身旁是時間的浪花,在一朵朵飛濺,又一朵朵湮滅。


    有些湮滅得太快,便是宋辭晚也隻能在匆匆一瞥見看到隻鱗片爪,有些則仿佛刻意滯空般,會在宋辭晚眼前停留數息。


    雖然隻有短短數息,但這數息的時間已經足夠宋辭晚以石火電光般的速度將泡影內的畫麵盡數收入眼底。


    這其中,九尾狐、呲鐵妖聖、雲流光等幾位所看過的泡影,就顯形在內。


    此外,宋辭晚也還看到了許多其它的泡影畫麵。


    譬如有一個畫麵,便是接續雲流光所看到過的那一段——


    眾人奔赴寰宇,以血肉築造星空長城。


    還有無數的靈材神物被投入其中,那些宋辭晚或熟悉、或陌生的身影,他們每一個都擁有驚天動地的力量。


    舉手投足都能令大道震動,令星空鳴顫。


    但是,如此眾多的高手,卻阻擋不住洶湧的蟲潮。


    是的,眾人奔赴星海,築造星空長城,此舉不但壯烈,同時也十分慘烈。


    因為蟲族不可能眼睜睜看著、毫無作為地任由這些時代的英雄完成“拒敵於星空之外”的壯舉。


    蟲子們瘋狂地衝擊而上,想要破碎“星空長城”的計劃。


    於是,一道又一道的身影站了出來。


    他們每一個都發揮了自己最大的價值,在臨終前釋放了自己生平最強的一擊,以自己的生命阻攔住了蟲族的瘋狂進攻。


    同時,他們又在死亡時將自己的血肉神魂盡皆化作資糧,充入星空長城的宏偉城牆之中。


    這其中,自然也還包含了宋辭晚自己!


    親眼看到自己以血肉神魂投入一座震古爍今的宏偉法陣之中,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


    宋辭晚以為自己看到這一幕,會是充滿震撼與悲傷的,但事實上,震撼的確有,可悲傷卻並不多。


    更多的,卻反而是一種早知如此的確認感知——


    哦,原來如此,果然如此啊……


    又或許是因為,千千萬萬年前的她,其實早就為此做過無數次心裏建設,因而千千萬萬年後的如今,她便也免去了悲傷。


    濃烈的悲傷沒有,隻有一種淡淡的痛意。


    微不可察,幾乎能叫人忽視。


    宋辭晚又仿佛在此刻,與千千萬萬年?前的自己,有了一種奇妙的互通。


    本來,宋辭晚雖然覺醒了前世宿慧,但她前世的記憶一直都僅止於自己還是普通人的那個時期。


    以至於最開始,她還以為自己是穿越。


    後來隨著她修為的長進,她逐漸開始察覺到了不對,又通過各種機緣探看到了前世的種種秘聞,她才悚然發現這個世界很不對勁,藏有許許多多的秘密與危機。


    解密過程中,她又數度接觸到了前世的“自己”,得出了許多猜測。


    但是,這些接觸從本質上看還是與真正的秘密隔著許許多多層。


    如同霧裏看花,看了個熱鬧,可是真正緊要的東西,她還是無從知曉。


    就比如說,她的記憶始終缺失一塊。


    她想不起來前世的自己究竟為什麽在後來會那樣“厲害”!


    偶爾有些時候,她甚至會生出懷疑——


    那真的是前世的她嗎?


    如果真的是,她又為什麽會這樣沒有實感?為什麽會一丁點……一丁點也想不起來?


    種種疑惑,直到此刻,親眼目睹“自己”打碎星空,撕爛一隻隻尊體蟲族的神軀,甚至以傷換死,連拚了數名神體蟲族,最後才終於支撐不住,在極限狀態下選擇自爆,獻祭血肉神魂……


    宋辭晚才忽然莫名地,擁有了一種與前世“自己”的共通感。


    她的心就悠悠地沉澱了起來,種種破碎記憶與畫麵在她腦海中閃過,還是有點霧裏看花,但又好像沒有那麽霧裏看花了。


    她忽然就有了一種明確認知——


    為什麽她會始終難以完全獲取到前世自己“超凡”以後的記憶?


    這其中就要涉及到一個神魂與記憶之間的悖論。


    那就是,一個擁有相同神魂的人,她如果在不同的階段,擁有不同的記憶,那麽,這兩種狀態下的她們,真的會是同一個人嗎?


    這個問題,如果純粹是從醫學角度來看,那自然是同一個人。


    但如果是從倫理角度來看,卻又難免令人疑慮。


    就比如說龍女敖雲,在她還是“敖雲”的時候,她是行俠仗義的龍族俠女,是昆山弟子莫應懷的愛侶。明豔大方,理智聰慧,俠義心腸。


    可是失去記憶以後,她卻擁有了一段截然不同的龍生經曆。


    她忘記了莫應懷,愛上了蕭衍,還有了一個與從前不同的名字,她叫“明珠”。


    變成“明珠”以後,她天真憨傻了許多,莫應懷在她眼中成了陌生人,而為了蕭衍,她甚至甘願獻出自己的龍珠!


    後來,要不是昆侖三仙不但要龍珠,還要對她剝皮抽筋、敲骨吸髓,明珠隻怕都不會清醒。


    她還會與蕭衍繼續愛得死去活來——


    當然,後來化詭的敖雲看似是清醒了,但其實她始終都在因為與蕭衍的那段愛恨糾纏自身,難以解脫。


    這樣的敖雲,真的還是莫應懷愛的那個敖雲嗎?


    宋辭晚覺得不是了。


    但很顯然,莫應懷覺得是。


    是了,若非他覺得她們還是同一個人,他又怎會在木人給出的選擇中,甘願犧牲自己,換取“敖雲”複活?


    這個問題,隻能說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很難有標準答案。


    也或許莫應懷隻是為了成全自己的執念呢?


    這個問題誰也說不準。


    而作為“不是派”的宋辭晚,很顯然……當年的她自己、與如今的她自己,在這方麵的理念是一脈相承的。


    所以,轉世後的宋辭晚,才始終難以完全獲取到當年“自己”超凡以後的那部分記憶。


    是了,超凡的她,根本就不想傳下自己超凡後的記憶!


    因為她也覺得,轉世後的自己應當形成一個全新的人格,而不是一個虛假的她……


    畢竟當年的她雖然也算是站在了世界之巔,但卻始終未曾真正解決古神蟲族的問題。她的成就看似極為輝煌,卻又始終被上限束縛。


    她希望轉世的自己能夠打破這種上限!


    因而寧願湮滅自我。


    說得簡單點就是——既然要重開,那就徹底重開!


    這個道理很繞口,很難解說清楚,常人也很難理解。


    但此刻的宋辭晚,卻莫名就理解了。


    她在飛速奔騰的浪濤中忽然又覺心口微痛,她迴首,目光從那一顆閃爍著星空畫麵的泡影之上劃過,泡影消散得很快,宋辭晚很快就什麽也看不到了。


    長河仍在奔騰,隻餘下她的內心微微惆悵。


    更多的泡影閃過,其中有一副格外吸引了宋辭晚的注意力。


    她看到,那是數十座宏偉的星空堡壘!


    哦,那也是星空長城的一部分。


    隻不過,此刻的眾多星空堡壘俱都顯得十分殘破。


    有一道道年輕的身影在其中奔騰飛行,這些身影的麵孔大多都顯得十分少年氣,看起來最大的不會超過十八歲,而最小的,甚至看起來至多有十二三歲!


    有人倉皇說:“堡壘都頂不住了,我們要怎麽辦?”


    有人咬牙說:“我們不能被那些惡心的蟲子抓住,如果是被它們吃掉,我寧可也將神魂獻祭給星空長城!”


    一道道聲音應和:“是,我們的前輩們既然都獻祭了,那我們又有什麽不能獻祭的呢?”


    “我寧可獻祭,不願為蟲食!”


    其中也有聲音微微怯弱:“可是……畢竟沒到最後一刻。”


    “呸!真等到最後一刻就晚了,獻祭當然要趁早!”


    “走,我們快點!”


    這些身影倏然轉過一條充滿古典科技感的寬闊大道,直奔大道盡頭那一座仿佛通天般的神秘祭壇而去。


    大部分的身影都越走越快,他們飛行、他們閃現、他們甚至撕裂自己的身軀,還未來到祭壇前,有人就已經缺了胳膊少了腿——


    但這種殘缺非但沒有使他們的速度變慢,相反,因為自殘式的爆發,他們的速度還加快了!


    他們撲向了祭壇,在堡壘外圍巨大的轟鳴聲中,爭先恐後地燃燒了自己。


    看著那些稚嫩的麵孔,宋辭晚麵上的神情越發顯得沉靜。


    火焰在祭壇上衝天而起,點燃了星空堡壘外圍那一座宛若星辰般的炮台。


    轟——


    巨炮猛然衝擊,便似是星辰變成了武器。


    轟隆隆,無數巨蟲肢體翻飛,身軀在巨炮的高溫下湮滅成虛無。


    但是,蟲子實在是太多了。


    在龐大蟲潮隊伍的最後方,某一處人所難至的空間中,甚至有一頭好似是巨山般的龐大蠕蟲,它趴伏在空間的罅隙裏,尾端不停產出了全新的巨蟲!


    於是下一刻,又有無數巨蟲以天兵天降般的姿態如同潮水衝來。


    那麽多的巨蟲,將整個堡壘都在瞬間淹沒了。


    堡壘外圍的星辰巨炮也無法再繼續發射——


    而那些衝擊的少年團體中,一開始便有為數不少的一部分落在後頭。


    這一部分人,便是最開始表現怯弱的那一部分。


    他們不自覺將自己讓在了最後,實在無法下定決心獻祭自身。


    而這個決定使得蟲潮真正降臨時,這一部分人根本就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


    轟隆隆!


    堡壘破滅了,在瞬間四分五裂,墜入深空。


    這些碎片又在無數條密密麻麻好似蟲道般的空間罅隙中不停翻滾、其中一部分碎片被某些巨蟲追到了,巨蟲張口就吃,卻又在將整個碎片——


    連同碎片中的人們一起吞吃掉後,忽然像是受到什麽極致痛苦的衝擊。


    巨蟲又張口,瞬間將吞吃的碎片與生靈們一齊吐出!


    有巨蟲甚至還發出了痛苦的嘶叫聲。


    而那些被重新吐出的生靈,不論是人類還是其它什麽,都在經曆過巨蟲腹中一遊後,死了!


    他們死了,碎片落入重重空間罅隙中,逐漸產生種種奇妙演化。


    而那些死去的人們,有一部分則在無窮歲月的衝刷下,化作了木人!


    正是宋辭晚從前在平瀾城幻冥城中,所見過的那一類——


    沒有衣裳、沒有肌膚、隻有骨骼與肌肉線條的木人。


    每一隻木人都擁有種種奇詭氣息,若是靠近,還能聽到木人內部發出的各種痛苦呐喊、奇怪呢喃……


    其中,甚至還有與古神蟲族如出一轍的“西嗚”之聲!


    卻原來,那些木人是這樣的來的。


    又一個謎團被解開了,宋辭晚恍然大悟。


    那些木人是這樣來的,那麽……這座昊虛仙島中,那個會動、會說話、會講課的木人,又是怎樣來的呢?


    宋辭晚繼續在長河中穿梭。


    她有種預感,隻要找到木人的真正來曆,就能在瞬間將其揪出,從而解析掉昊虛仙島的種種秘密!


    長河一再翻滾,宋辭晚身體裏真元法力都在劇烈燃燒。


    她一邊於長河之中漫步,一邊快速吞服種種丹藥,倘或是藥力跟不上了,消耗無法補充了,她便立即獻祭壽元。


    一次一萬年!


    不過短短數段夢幻泡影的時間,她就足足獻祭了三十萬年壽元。


    九百多萬年的總壽元看起來很多,但真要是燒起來,其實也並不是那麽耐燒的。


    宋辭晚的情緒卻十分穩定,她半點也不急躁,口中一邊念誦:“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好,又抓到一個了。”


    又一朵浪花在她眼前綻放,泡影中的畫麵飛速轉換。


    那是……那是一段十分古怪的畫麵。


    最大的古怪在於,畫麵的風格既不像是華夏紀元時期,那種科幻與神話相結合的奇妙風格,也不像是如今,純粹古典神話的九州風格。


    畫麵中的風格十分原始。


    高大的叢林,兇殘的猛獸,以部落聚居的人族……


    但雖然是部落聚居,可是這些部落中看似原始的人類,卻又都擁有著種種神力。


    其中低級的可以生撕虎豹等猛獸,而高級的甚至能夠唿風喚雨,起死迴生!


    隻不過,唿風喚雨他們要祈禱,起死迴生他們也要祈禱,播種農田要祈禱,打獵出行也要祈禱……


    總之就是,不論大事小事,重要的事還是雞毛蒜皮的事,他們都要祈禱!


    宋辭晚看了個稀奇古怪,一時甚至有些無法理解自己為什麽會在眾多泡影中抓取到了這一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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