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微亮。


    雪還在下個不停。


    這雪似乎下了很久,一整個冬天都未有停歇。


    而這冬天,也似乎格外的長。


    長到沒人記得他從何時開始,更不知道它會不會有結束那一天。


    站在武陵城衙門前的褚嶽山卻並沒有時間賞雪。


    他來迴跺腳,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


    “我說!你能不能消停一會!晃得我眼睛都花了!”一旁的孫寬沒好氣的說道。


    聽聞這話的褚嶽山像是被點燃的炸藥桶,停下腳步,指著孫寬便罵道:“都是你!出的什麽餿主意!”


    “還找媳婦!那是什麽人都能當兒媳婦的嗎?”


    “這下好了!那姑娘是妖女,蠱惑咱們青霄捅出這麽大的簍子!!!”


    褚嶽山神情激動,唾沫橫飛,濺了孫寬一臉。


    孫寬伸手擦了擦自己臉上的唾沫星子,有些心虛道:“我怎麽知道……那姑娘看上去白白淨淨的,不像是什麽妖女啊……”


    “那人家還把妖女兩個字寫腦門上嗎?”褚嶽山破口大罵,孫寬剛剛擦幹淨的臉上,再次被唾沫汙染。


    “那你不也以為他是天懸山來接你的嗎?今天白天上工時逢人就吹噓自己馬上要去天懸山過好日子了!”孫寬反駁道。


    “我……我那是……”褚嶽山一時語塞。


    他還沒有想好怎麽反駁,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忽然從街道的一側傳來。


    二人側頭看去,確實一大群人簇擁著一抬大轎子正朝著此處走來。


    那群人數量龐大,恐有近五六十人的規模,抬著的大轎裝潢奢侈,轎身用紅木製成,幔布皆是綢緞,就連轎柄都鑲著金邊。


    隻是轎子中的人,似乎分量十足。


    寬大的轎子在移動式誇張的上下擺動,轎柄彎曲得,近乎圓弧。


    褚嶽山二人看得有些發愣,那人群卻在衙門前停了下來。


    然後,轎子中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叫。


    “冤枉啊!”


    “冤枉啊!大人!”


    伴隨著那哭嚎,一位近乎圓形的“肉球”從轎子中擠了出來。


    大抵是走得太過急切,腳下一崴,險些跌倒,跟著的隨從三五個上前,這才將他扶起,一路來到了褚嶽山的跟前。


    他伸手便拉住了褚嶽山,繼續道:“大人啊!”


    “我那孩子從小良善。”


    “路邊的螞蟻都不敢踩,三歲時給家裏的蟑螂投喂過食,五歲時給街尾老鼠接過生,七歲時為了一隻小乳豬,跟一群惡棍打過架。”


    “九歲就立誌要匡扶正義,十歲就開始剿滅山賊,十一歲……”


    “王大戶。”褚嶽山聽著耳畔滔滔不絕的人生簡曆,頭皮頓覺發麻,他趕忙出聲打斷了對方,“你認錯人了。”


    眼前肥頭大耳,身形圓潤的男人不是別人,正是王澈的父親,武陵城的首富,王大貴。


    王大貴聞言一愣,抬起頭看向褚嶽山,眨了眨眼睛,迴過神來後,一把抽迴了自己的手。


    “是你!?”他瞪大了眼睛,如此問道。


    “嗬嗬,是我。”褚嶽山忙不迭的點頭。


    王大貴在衙門那邊還是有些話語權的,既然自己的兒子和他兒子都卷入了這兇殺案,褚嶽山想著能不能攀附上這層關係,在衙門那邊為自己兒子開脫,故而態度也甚是諂媚。


    “好你個褚嶽山!”


    “你管不好自己兒子也就算了!怎麽還能來禍害我兒子!”


    “一定是你兒子做了惡事,脅迫了我兒子!”但褚嶽山的笑臉相迎,換來的卻是王大貴的高聲怒罵。


    一心想著通力合作的褚嶽山被王大貴的一番話罵得罵得目瞪口呆,好一會才迴過神來。


    褚嶽山頓時也來了火氣,漲紅了臉罵道:“我兒子可是十裏八鄉出了名的英才俊傑!哪像你兒子紈絝子弟一個!要說草菅人命,為非作歹,那也隻有你那混蛋兒子能做出來!”


    “你胡說!我兒子……”王大貴也麵色憤慨,罵罵咧咧的就要還嘴。


    他身後的諸多隨從見主人家起了衝突,也圍攏了上來,開始幫著王大貴怒罵褚嶽山。


    孫寬見狀,當然也不願意看自己的姐夫被外人欺負,擼起袖子也上前加入了戰場。


    雙方唇槍舌劍,就在這府衙門口吵得不可開交。


    ……


    衙門內的仵作房中,三位武陵城僅有的仵作正滿頭大汗的圍在幾具屍體旁,認真的檢查。


    好些個衙役在一旁幫忙,來迴穿梭其中,忙得不可開交。


    曹叔功皺著眉頭來到了一具屍體旁,他盯著那屍體身上那一道道交錯的黑色紋路,眉頭越皺越深。


    這些紋路他覺得眼熟,好像在什麽地方見


    過,可怎麽想,也無法記起,到底是在什麽時候見過。


    “大人,屬下查過了,城中百姓幾乎沒有人與朱家有過接觸。”


    “關於朱家是告老還鄉的王爺還有出資建造學堂濟世堂的消息也都是從縣令府和祝大人那邊傳出來的。”


    這時一位衙役走到了曹叔功的身旁,低聲言道。


    曹叔功聞言側頭看了那衙役一眼,神情古怪,卻沒有迴應什麽。


    那衙役被他曹叔功看得有些不自在,又趕忙道:“還有,祝大人和縣令那邊催得厲害,已經有些不滿大人這麽久還沒有將褚青霄等人捉拿歸案,大人要不要分出些人手,再去街上搜捕……”


    曹叔功聞言,抬頭看了對方一眼:“仵作們說,這些屍體根本不是昨日夜裏死的,他們早就死了。”


    曹叔功的話,讓那衙役臉色一變,他驚駭道:“這怎麽可能?”


    “褚青霄一個毛頭小子,能被邪魔附身,一人殺了十多個四境甚至五境修為的好手,那為什麽這些屍體就不能是死而複生的妖物呢?”曹叔功沉聲道。


    “可……不是還有一個活著的嗎?”


    “如果他們早就死了,那個活著的怎麽解釋?”衙役困惑道。


    曹叔功皺著眉頭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我總覺得這件事透著古怪,武陵城也透著古怪。”


    “對了,那個活著的怎麽樣了?能蘇醒過來嗎?”


    衙役趕忙道:“目前還沒有,他的狀況有些奇怪,好幾個郎中看過都束手無策。”


    曹叔功點了點頭,正要再說些什麽,又有一位衙役快步走了上來。


    “大人,褚嶽山和王大貴在衙門前吵了起來,看架勢可能會打起來。”


    聽聞這話的曹叔功暗覺頭大,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讓他們進來了吧,別在外麵丟人現眼。”


    ……


    “有錢了不起啊?有錢你兒子不也對我家念霜死纏爛打嗎?”衙門外,褚嶽山與王大貴的爭吵還未結束。


    “呸!別說得念霜是你女兒一樣!她去了天懸山又怎麽樣?不還是眼巴巴的給我兒子寫信,再說了,我兒子可是收到了碧雲城的邀約,馬上就會被他們城主收為關門弟子!跟你兒子可是天差地別!”王大貴罵罵咧咧的迴應道。


    “再說了,我兒子從小心善,連螞蟻都舍不得踩,三歲起……”


    “省省吧!”他那串“咒語”,褚嶽山趕忙打斷:“你這套說辭哄哄小孩子還行,能騙得了曹捕頭?那可是我的老友,他一定能明察秋毫,還我兒子清白……”


    說著,衙門的府門在這時打開,曹叔功從中走1出。


    方才還在爭吵二人頓時臉色一變,也顧不得再繼續雙方之間的口舌之爭,皆在這時快步走了上去。


    褚嶽山畢竟是有修為在身,腳步輕快,在那時三步並做兩步走,一溜煙的便衝到了曹叔功的跟前。


    然後他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臉色痛哭流涕,聲情並茂的說道:“曹兄啊!你可得為我做主!我那孩子你是知道的,他從小良善……”


    “路邊的螞蟻都不敢踩,三歲時給家裏的蟑螂投喂過食,五歲時給街尾老鼠接過生,七歲時為了一隻小乳豬,跟一群惡棍打過架。”


    “九歲就立誌要匡扶正義,十歲就開始剿滅山賊,十一歲……”


    氣喘籲籲的爬了半截台階的王大貴聽見自己的台詞被搶,氣得險些又摔下台階。


    他在幾個仆從的幫扶下,好一會之後,終於爬上了滿打滿算不過二十層的階梯。


    他迴頭看了自家仆從一眼,那幾人便趕忙掏出幾個包裝精美,分量十足的禮盒。


    “大人,犬子給你添麻煩了,這裏有些我平日裏收藏的古玩,價值不貴,幾千兩銀子而已,一點小心意不成敬意!”


    他笑眯眯的遞上前去,嘴裏如是言道。


    曹叔功早已預料到這二人的態度,他歎了口氣,先是扶起了地上的褚嶽山,又推開的王大貴遞來的禮盒,言道:“二位不用如此,事情尚未查明,若是令公子們是無辜的,我們絕不會冤枉他們。”


    “二位與其在此地盤桓,倒不如想一想二位的公子可能在什麽地方,讓我們找到他們,或許就能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


    曹叔功的為人剛正,在武陵城中也算是有些名望。


    聽他此言褚嶽山等人倒是麵色稍緩,可心頭的擔憂卻依然無法消減。


    “這我們也不知道啊?若是知曉,早就去尋他們了,哪裏還會在這裏浪費時間。”褚嶽山垂頭喪氣的言道。


    一旁的王大貴聞言,大抵也生出幾分同病相憐的心情:“是啊。可知子莫若父,我們自己的孩子,能做出什麽樣的事情,我們哪能不知?他們怎麽可能殺人啊?”


    曹叔功見二


    人如此,一時間也不知道如何寬慰,而就在這時,身後的衙役卻忽然上前在他的耳畔低聲道:“大人收到消息,朱家的護院大批出動,好像已經找到了褚青霄等人的所在。”


    “他們隻是護院!誰給他們的權力一而再,再而三的出手抓人!”


    曹叔功頓時眉頭皺起,大聲怒斥道。


    “可朱家與祝大人和縣令關係匪淺,我們也不敢……”那衙役麵露難色。


    “調集人手,跟我走,得趕在他們之前,把褚青霄等人抓迴來!”曹叔功沉下臉色大聲說道。


    他隱隱覺得那朱家的人似乎是在打算殺人滅口。


    聽聞此言,衙役們不敢怠慢,紛紛集合,隨著曹叔功一聲令下,快步朝著消息中所言的地界走去。


    而褚嶽山與王大貴等人被這番變故鬧得有些摸不著頭腦,好一會之後,他們終於迴過神來。


    “走!跟上去!”褚嶽山言道。


    王大貴也反應過來,趕忙招唿著隨從快步跟上。


    ……


    而於此同時,衙門的內府中。


    李四方真愁眉苦臉的看著床榻上躺著的家夥。


    那是個很古怪的家夥。


    看模樣年紀四十出頭,赤裸的上身甚是精壯,一看便是那種浸淫武道數十年的武夫。


    身軀之上縱橫著詭異的黑色紋路,不似尋常紋身,更像是從身體裏長出來的一般。


    而更重要的是。


    他體內的血液早已幹涸,渾身生機被抽離。


    但他卻還活著,他有唿吸!


    李四方做了三十年郎中,疑難雜症見得多了去了,但這麽古怪的,還是頭一遭遇到。


    他的心底有些發怵,他甚至分不清這家夥到底算不算是人。


    他當真是束手無策。


    奈何捕頭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想辦法弄醒他。


    李四方想到這裏,歎了口氣。


    “唉……當初就該聽我爹的話,做個廚子,學什麽醫啊?”


    “學醫也就算了,進什麽衙門啊……”


    李四方感歎著女怕嫁錯郎,男怕入錯行的永恆論題。


    而同時,衙門外的街道上,一道身影正緩緩走來。


    那是一位老者,模樣邋遢,頭上的白發隨意披散,並無章法可言。


    他身著灰色的道袍,雙手負在背後,身形略顯佝僂,慢悠悠的穿行在街道上。


    他來到了衙門前,在那裏駐足看了一眼,旋即踏步走入府門。


    而奇怪的是,府門前兩側看門的守衛卻像是並未看見他一般,並未出言阻攔,就連目光也不曾落在他身上哪怕一息時間。


    他就這樣穿過了衙門的前院,來到了內院的廂房。


    他站在李四方的房前,耳畔傳來李四方的抱怨聲。


    老道士微微一笑,再次邁步。


    身形竟然就這樣穿過了緊閉的房門,毫無阻攔的步入其中。


    “進衙門也就算了,這麽多年,也沒升職過。”


    “沒升職過也就算了,還是個操勞命……”


    李四方還在絮絮叨叨,對於越過他走向床前的老道士,同樣視而不見。


    老道士就這樣來到了昏迷的黑甲的床前,他低頭看著對方,目光柔和。


    他的一隻手在這時伸出,朝著男人的眉心輕輕一指,一朵桃花虛影從他指尖湧現,緩緩飄落,落在了男人的眉心。


    一道微光閃過,桃花虛影沒入他的體內。


    “該醒醒了。”


    “青霄需要你們。”老人這樣說道。


    而就在這時,那床榻上的男人似有所感一般,他的雙眼豁然睜開。


    雙眸漆黑一片,不見半點光亮。


    但這異狀隻持續了一瞬光景,下一刻清明之色便從他的眸中亮起。


    他坐起了身子,神情迷茫的看向屋中。


    正抱怨個不停的李四方對此始料未及,他被嚇得一個哆嗦,然後趕忙退到了牆角:“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男人不語,隻是再次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臂身軀,嘴裏帶著詫異的自語道:“我……還活著……”


    這樣說罷,男人側頭看向一旁的李四方,他站起身子,朝他走去。


    這架勢嚇得李四方臉色煞白,他抓起一旁的茶壺,哆嗦著說道:“你……你是誰?這裏可是衙門,我隻要喊上一嗓子,衙役們可就衝進來把你亂刀砍死了!”


    這威脅顯然很缺乏說服力,自然也無法唬住眼前的男人。


    男人繼續向前,在距離郎中不過一尺之處,站定了身子。


    他低頭看著蜷縮在牆角的郎中,沉聲說道:“我叫宋歸城。”


    “西洲劍甲白絮營統領。”


    “帶我去見褚青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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