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癩子的全身抖動了一下,整個人仿佛一顆老榆樹,僵持在了那裏。


    聽得清清楚楚,那聲音就是小曼,小曼千裏尋夫,找到了三十裏鋪。


    大癩子的眼淚嘩啦流了出來,腦子裏轟隆一聲炸響。


    他很想轉過身,猛地將女人抱住,親她的嘴巴親她的臉,跟她抱在一起再蕩漾一千次一萬次。


    但他卻極力忍耐了,繼續抽煙,腦袋也沒有轉一下。裝作沒聽見。


    “大叔,俺問你話呢,你咋不迴答?”小曼又問了一句。


    男人的背影太熟悉了,怎麽看怎麽像是癩子。小曼的心也激動起來,一步一步往上湊。


    大癩子臉一扭,卻躲開了,還是裝作沒聽見。


    小曼把持不住,上去抓住了男人的肩膀,一下子將他轉了過來。


    這一看不要緊,女人頓時嚇得臉色慘白,大唿小叫:“啊——!妖怪啊,妖怪!快打妖怪。”


    她的心撲通撲通亂跳,這個時候才知道男人不轉身的原因,原來他不想她看到他的臉。


    此刻的大癩子滿臉疤瘌,臉被燒得都變形了,五官扭曲,嘴是歪的,眼是斜的,臉腮跟枯樹皮那樣,刀刻斧鑿,分明就是一個鬼。


    大癩子還是沒說話,過來攙扶她。


    可小曼卻嚇得一個勁地後退:“別過來,你別過來,你咋……恁醜啊?嚇死人家了。”


    唿啦,大癩子的眼淚流了下來,這是自己的妻子啊,可她卻不認識他了。


    那種恐懼,陌生,讓他覺得跟小曼之間產生了深深的隔閡,好像天上的銀河割斷了牛郎織女星那樣,讓他們的距離變得遙不可及。


    “啊——!啊——!”大癩子不能說話,擔心小曼聽出他的聲音,所以隻能裝啞巴。


    小曼喘了老半天氣才緩過神來,原來眼前的疤臉是個啞巴。


    十個啞巴九個是聾子,怪不的自己剛才喊他,他沒有聽到。


    那背影像自己男人癩子,可臉蛋絕對不是,賴利頭也不是。


    從前的大癩子是瘌痢頭,腦袋跟狗啃過一樣,稀稀拉拉幾根黃毛。


    可眼前的男人腦袋上也是疤瘌,一根毛也沒有。


    僅有的幾根黃毛也被一個月前的大火給燒沒了,毛發的生長組織也被破壞了。整個腦袋看起來就是個不長毛的冬瓜。


    小曼嚇得一個勁地後退,慢慢靠近了羊場的門,快步如飛跑了。


    看著女人單薄的身影,大癩子一屁股坐在地上,竭力嚎啕起來。


    這就是自己的女人,遠在天邊卻近在眼前,相認卻不能相見。


    以後也沒有團聚的機會了,他隻能默默祝福她,希望她活的比自己好。


    大癩子趴在草垛上,身子一抖一抖,樣子楚楚可憐。


    不一會兒的功夫,碎妹子唿喚男人吃飯,走進了羊場,她看到了男人痛不欲生的樣子。


    她也沒說話,還是走過來,遞給她一條毛巾。幫著男人擦幹了眼淚。


    “癩子,你要是還喜歡她,就去找她吧,跟小曼一塊過,俺……不在乎的。”


    大癩子卻再一次將碎妹抱在了懷裏,說:“不行了,以後再也不行了,我太醜了,會嚇死她的,而且不想被警察抓。


    知道她還活著,我就很知足了,死也無憾了。


    以後我隻有你,再也沒人瞧得上我了,碎妹,你嫌不嫌我醜?”


    碎妹子抬手摸了摸男人的臉,說:“柱子,俺的好柱子,你是俺男人,唯一的男人,你在俺的心裏是最英俊的,誰也比不上,俺稀罕你,稀罕你啊……。”


    大癩子說:“過去了,都過去了,啥事兒也沒有了,小曼找不到我,以後自然會走,咱不去管她……吃飯,吃飯。”


    男人拉著女人的手迴到了家,該吃飯吃飯,該幹活幹活。


    大癩子這兒沒事了,小曼的心卻炸開了鍋。


    一口氣衝到老槐樹下的汽車裏,女人的心還在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前麵的司機小劉問:“曼兒姐,你咋了?”


    小曼說:“娘啊,嚇死人了,剛才看到一個醜八怪,簡直醜爆了。”


    小劉噗嗤一笑:“咋著個醜法?難道比癩子哥還醜?”


    小曼說:“你不知道,那個人被火燒過,臉上的五官都扭一塊了,跟勾魂的無常一樣,想不到天下還有這麽醜的人。他是個聾子,還是個啞巴。”


    “那你有沒有找到癩子哥?”


    “沒有,全村人問了個遍,也沒找到癩子的影子,他可能沒來過這兒。”


    “那咱下一步去哪兒?”


    小曼說:“附近還有幾個村子,咱們再到其他的村子瞅瞅,小劉,開車!”


    就這樣,小劉開車走了,離開了三十裏鋪。


    一路上,小曼都覺得奇怪,不對勁,到底哪兒不對勁,也想不起來。


    腦子裏也胡思亂想,到底哪兒不對勁呢。


    最後忽悠一下,想明白了,對,是眼神,剛才那疤臉的眼神不一樣。


    那眼神咋恁熟悉?火辣辣的,也熱情似火。她被那眼神看過千百次。


    那雙眼神不單單看過她的臉,也看過她的全身。


    恍惚中,她仿佛記得,那雙眼睛看他的時候水汪汪的,裏麵有眼淚。


    大癩子的容貌變了,可眼神不會變,那就是自己男人的眼神。


    於是,小曼大喝一聲:“小劉!停車!!”


    吱地一聲,刹車聲傳來,汽車嘎然而止。


    小劉問:“咋了曼兒姐?”


    小曼說:“迴去,咱們再迴去,我可以肯定,那個疤臉就是癩子。”


    “啊,你咋知道?”


    小曼說:“你不懂,女人的直覺,俺自己男人,俺當然明白,掉頭!!”


    於是,小劉方向盤一轉,汽車掉過了頭,又開了迴來。


    小曼是一口氣衝下車的,也是連滾帶爬衝進羊場的。


    可是當她走進羊場的時候,裏麵卻沒人了,大門也上了鎖。


    於是,小曼就跟人打聽,這羊場是誰開的,羊場的主人是誰。


    好心的鄰居告訴她,這羊場是一個叫碎妹子的人開的。她男人叫柱子。


    小曼沒見過碎妹子,也沒聽說過,張二狗沒有跟她提起過。


    對於男人來說,那段感情是一段不開心的往事。所以懶得提,四妮更加不會隨便提起碎妹子。


    當初,碎妹子是頭前走,小曼是後麵去的大梁山。


    於是,小曼就找到了碎妹子的家。


    碎妹子的家很破舊,是三間磚瓦平房。院子裏也很髒,亂七八糟都是農具。


    目前,她跟癩子是創業的初期,家境依然非常貧窮。


    大癩子有錢,可也不敢太張揚。


    小曼過來拍碎妹子家的門,啪啪啪:“家裏有人嗎?”


    碎妹子在院子裏聽到了街門響,過來開門,門打開,女人一臉的愕然。


    “丫頭,咋又是你,你想幹啥?”


    小曼說:“嬸兒,俺要見見你男人。”


    碎妹子渾身一顫,問:“憑啥?俺男人憑啥讓你看?”


    小曼說:“很簡單,因為俺確定,你男人就是俺男人。”


    碎妹子說:“你胡扯!哪兒來的狐狸精,竟然勾搭俺男人,你走,俺這兒不歡迎你。”


    小曼說:“嬸兒啊,俺求求你了,你男人是不是叫大癩子?那可是俺丈夫啊。”


    碎妹子說:“俺男人不叫癩子,叫柱子,你到底想幹啥。”


    小曼說:“不對,他一定叫癩子,就是俺癩子哥,求求你,讓俺見他一麵吧,俺找他整整一年了。俺知道他還活著,他的銀行卡有過消費記錄,就在這一代的村莊裏。求求你了。”


    碎妹子的心裏堵得慌,又驚又怕,她可憐小曼,同情大癩子,也悲催自己的命運。


    真想咬咬牙,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訴她,讓她拉癩子走。


    寧拆十座廟,不毀一門親,女人是善良的,熱心的。


    跟癩子蕩漾了這麽久,被男人抱過,親過,歡暢過,快樂過,就應該知足。


    他們在豬圈裏搞過,在羊圈裏搞過,牛棚裏搞過,雞窩裏搞過,土炕上搞過,哪兒都搞了……不能貪得無厭。


    這些都是她從小曼哪兒偷來的。


    可是後來一想不行,大癩子真跟小曼相認,男人就徹底完了,被警察抓走槍斃咋辦?


    於是她咬咬牙說:“你妄想,柱子是俺的,不是你的,沒見過你這麽表臉的女人,你走,你走!”


    小曼滿眼含淚,抓著碎妹子的手,撲通衝女人又跪了下去:“嬸兒,你就可憐可憐俺吧,讓俺見他一麵,不是俺男人,俺立刻會走,保證不纏著他。大家都是女人,女人何苦難為女人?”


    碎妹子的心真的軟了,不再說話了,身體閃在旁邊。


    小曼站起來說聲謝謝,走進了家門。


    大癩子正在院子裏吃飯,嘴巴吧唧吧唧作響,喝湯喝的滿頭大汗。


    小曼一步一步靠近他,站在男人的背後靜止不動了。


    她說:“癩子,俺知道你是癩子,親啊,你看俺一眼吧。”


    大癩子還是沒動,繼續喝湯。


    小曼說:“俺知道你不想認俺,也知道你的苦衷,你怕辜負俺,怕被警察抓對不對?那咱倆就隱姓埋名,一起遠走他鄉,找個沒人的地方重新開始、


    俺不嫌你醜,癩子啊,你還記得當初咱倆第一次見麵嗎?那時候,你就火辣辣看著俺。雖然你樣子變了,可眼神騙不了俺,你再看小曼一眼吧?”


    女人抽泣著,肩膀顫抖著。可大癩子還是無動於衷。


    她知道他在裝,又過來搬動他的肩膀,這一次轉過臉,她沒有害怕,早就做好了準備。


    男人衝他嗬嗬一笑,嘴巴一裂,還是跟鬼一樣。


    但是這一次眼神不一樣了,裏麵沒有火辣辣,也沒有情脈脈,而是一股陌生。


    這種陌生讓小曼感到了距離。


    “你的眼神……咋跟剛才不一樣了?”女人驚訝地問。


    碎妹子一下撲過來,扒拉開小曼的手:“你幹啥,你幹啥?別動俺男人。”


    “嬸兒,他看俺不一樣了,先前在羊場還好好的,這時候不一樣了。”


    碎妹子怒道:“廢話!男人看女人的眼神還不都那樣?你那麽漂亮,他當然會色眯眯的。現在老娘就在他身邊,他當然不敢色眯眯的了。”


    小曼苦苦搖著頭:“不一樣了,真的不一樣了,你不是俺的癩子,癩子不會用這種眼神看俺。小劉,咱走,這不是癩子……。”


    小曼頭也不迴地走了,上了汽車,這次汽車開走,再也沒有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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