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殘夜,半月懸於東天。


    月光有些冷,刀光更冷,照得周廉等人膽寒。


    此時,他們這十三名官員,外加幾十個仆從,被殺氣騰騰的禁衛逼進了一間衙署院中,走投無路。


    鄭泰清被絕望壓得腿軟,跌坐在地,「怎麽會這樣…明明已經殺進去了啊,難道八百人還打不過兩百?這不可能……不可能……」


    「嗬嗬,有什麽不可能,咱們都高估了自己,卻低估了燕王,眼下這一切,顯然是設好的局,隻等咱們傻傻往裏鑽。」


    死到臨頭,周廉反倒是有了些明悟。


    「設局?漕使這話是何意?」鄭泰清雙眼茫然。


    周廉慘笑搖頭,「其實我早該看出不對勁的……」


    「以燕王身份之重,身邊卻隻帶兩百親衛,又不派自己的嫡係接管城防,還不斷把城內城外的軍隊也調派他用,這才讓我們覺得有機可乘。」


    「現在想來,燕王應該早已察覺左翼軍不可靠,甚至也知道城東五百私兵的存在,可他卻偏偏隱忍不發。」


    「然後他又當著咱們的麵,要大張旗鼓地嚴查女幹逆和貪腐,逼迫咱們狗急跳牆……」


    「咱們自以為勝券在握,其實卻是主動把脖子伸到已經打磨鋒利的大刀之下,自尋死路。」


    一眾官員聽完皆是十分愕然,「他…他為什麽要這麽做?他如果真的早已洞悉一切,那直接將我們拿下查辦不是更穩妥麽?」


    周廉仰天長歎,「因為有了謀逆大案,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對福建官場徹底清洗,讓朝廷無可指摘。」


    「他瘋了吧!如今福建遍地烽火,他怎麽還敢擅動官場?」官員們滿是難以置信。


    一直沉默的李直卻開口道,「他手握大軍,有何不敢?既然福建已經糜爛至此,那不如就推倒重建,而燕王並不缺乏這麽做的底氣,並且如今東南之事,他一言可決!」


    官員們張張嘴,全都欲言又止。


    「哈哈,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用呢?!」


    周廉舉起細長的寶劍,並指撫在劍脊上,「自作孽,不可活啊,你我皆被欲念蒙蔽了雙目,所以自取滅亡……罷了,罷了,塵世數十載,功名如何,利祿又如何,終歸都要化土。」


    說完,便橫劍在頸,以自我了結。


    就在此刻,李直身旁一名仆從躥了過去,揮刀擊在劍鋒之上。


    劍身劇震蕩開,脫手掉落,周廉驚怒交加,「混賬!阻我自刎欲意何為!?」


    仆從咧齒一笑,「就算你要死,也該明正典刑而死,哪能讓你畏罪自盡呢?」


    「你!大膽!李直你是怎麽調教下人的!?」周廉喝罵著卻突然一愣,驚覺到這仆從的異常,「等等!你到底是什麽人?」


    「嘿嘿,在下軍情司親從官林漆,拜見周漕使……」


    林漆嬉笑著抱刀揖手,渾然不在意周圍那些真仆從將兵器指向自己。


    「軍情司?」眾人驚愕,也都反應了過來,大驚道,「李直!?是你他娘的出賣我們!?……幹林鬧,殺了這兩個狗東西!」z.br>


    「統統住手!」林漆一聲暴喝,震得一群人耳中嗡嗡作響,「你們是想讓全家陪葬麽?」


    所有人頓住,林漆繼續說道,「你們怎麽不想想,門外的禁衛為何一直不攻進來,而我又為何敢自曝身份?這都是因為燕王殿下想給你們一個機會,就看你們要不要珍惜了。」


    「都退後!」鄭泰清大喊著爬起來,走近李直和林漆,「你這話是什麽意思!?難道燕王願意饒我們一命?」


    林漆卻聳聳肩,「我可沒這麽說,隻不過嘛,謀反罪量刑也是有大小的,


    或許隻殺本人,或許夷族,鄭憲使乃提點刑獄之人,想必比在下更清楚吧。」


    鄭泰清下意識點著頭,因為他深知,就算夷族其實也有不同等級,三族、七族、九族,這可是幾十上百條人命的差別啊。


    「他說得對,大家別輕舉妄動,既然事已至此,就不要再增添罪孽了。」


    而周廉一直難以置信的看著李直,「怎麽會是你?」


    因為和他們這群半推半就加入反燕行列不同,李直才是反燕集團在福州的代表和執行人,之前城外的私兵就隻有李直知道。


    李直被眾人盯得心頭發毛,訕訕道,「我……我隻是及時幡然悔悟,迴歸正道而已…你們也別怪我,就算我不這麽幹,你們謀逆貪腐的事也遲早要暴露的……」


    周廉氣得直哆嗦,「要不是你煽風點火,一直推波助瀾,我們怎麽會踏上舉兵謀反的不歸路?頂多也就罷職流放而已……你!你這不得好死的狗東西!」


    眾人把李直所作所為的樁樁件件在心中過了一遍,醒悟到所有關鍵節奏都是他帶起來的,立刻恨不得把這狗賊撕碎。


    「李直狗賊,我等便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李直覺得自己很無辜,畢竟他也是身不由己,「話不能這麽說,若是你們本心純良,我再怎麽煽動也沒用啊,我也不過是為了自保而已……現在不管你們有多恨我,我還是勸你們都把兵器放下,等殿下來了,好給自己家人爭取一個寬大處理。」


    周廉和鄭泰清對視一眼,臉上皆是苦澀無奈,同聲道,「事到如今,還能如何呢?都聽他的吧……」


    隨即,所有人慢慢都放下了兵器,然後林漆吹響銅哨,把禁衛都招了進來,徹底控製住場麵。


    不久後,趙孟啟才慢悠悠的來到這個衙署院子,「都搞定了?」


    仆從都被關進房中,留下的官員包括李直在內十三人,全都自覺跪下參拜,「罪臣等拜見殿下。」


    十三?果然不是好數字。


    趙孟啟搖搖頭,看向其中的「猶大」,「李運判有功無罪,且起來吧。」


    其實,這李直此時心中也是惶恐,害怕燕王會把自己滅口,畢竟這次的手段確實比較髒。


    他哆哆嗦嗦站起身,「臣僥幸不辱使命,不敢稱功。」


    「誒,雖然你曾經誤入歧途,但有功就是有功。」


    趙孟啟擺擺手,神情認真道,「若非你的檢舉,孤還想不到我朝臣子中竟然還有如此逆賊,而且也多虧你忍辱負重同這幫逆賊虛與蛇委,才能及時洞悉他們的女幹謀,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啊,如此大功,孤定當向朝廷為你奏請嘉獎。」


    李直聞言簡直是欲哭無淚,當初軍情司的人找到他,擺出一大堆把柄,好一番威脅利誘,所以他才不得不做這個二五仔的。


    可當時說好了,事後會給他保密,不讓無關人等知道他幹過出賣同僚之事。


    但現在又說要向朝廷請功,豈不是全天下都知道李直是卑鄙小人了麽,那讓他還怎麽在官場、在士林裏混啊?


    而李直還沒膽子向燕王抗議,並且轉念一想,似乎也不完全是壞事,最起碼說明燕王並沒有將自己滅口的打算。


    這一來,雖然名聲壞了,成為士大夫口中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被所有文臣孤立排斥,但是隻要認清自己的定位,牢牢抱緊燕王的大腿,也還是能夠混得風生水起的。


    不就是給燕王做忠犬麽,到時候讓咱咬誰就咬誰,也不失為一條為官之道。


    心念急轉間,李直便定下了主意,謙卑至極地迴道,「忠心侍主乃是人臣本分,殿下的意誌,便是微臣的使命,微臣隻願此生能為殿下排憂解難,鞠躬盡瘁!」


    嗬嗬,這家夥還真是沒節操得很啊。


    趙孟啟腹誹著,臉上卻露出嘉許的笑容,「李運判能有此覺悟,孤深感欣慰,往後隻要你實心任事,孤也絕不會虧待你,朝堂之上必會給你留有一席之地。」


    即便看不起李直的人品,甚至有些厭惡,不過這世界又有幾個真正的正人呢?


    這李直無疑就是個純粹的小人,但也的確是有點辦事能力的,而且如今已經自絕於士大夫群體,若是駕馭得住,未必不是一把好刀。


    趙孟啟的承諾令李直狂喜,連忙拜倒在地,「為殿下效忠,微臣萬死不辭!」


    隨即趙孟啟讓李直起身退到一旁,然後將目光掃向周廉等人。


    周廉等人本來看著李直這般卑躬屈膝,毫無士人風骨,心中正在大罵不要臉,可見燕王看過來,立刻齊齊將頭磕在地上。


    趙孟啟微微一歎,「想必爾等都很清楚自己的罪行吧。」


    「罪臣知道,犯上作亂,罪該萬死。」十二人齊聲迴應,聲音都打著顫。


    趙孟啟臉上帶著些許自嘲,「雖然孤使了些手段,但你們也別覺得自己有什麽冤枉,至於罪該萬死,也不過是空話,不管是誰,命都隻有一條……好吧,反正你們是死定了,不過呢,孤也並不喜歡動不動殺人全家,所以隻要你們能如實交待罪行和同黨,至少還可以換你們家人一條生路。」


    還有什麽需要交待的?


    李直那狗賊不是都一清二楚麽?


    周廉有些迷茫,戰戰兢兢道,「罪臣會把謀反之事的所有細節都親筆自陳,至於同黨,卻都在這裏了……」


    「不止謀反,還有你們以往的貪腐之罪,最好每一樁每一件都能交待清楚,還有贓款的來龍去脈,不論涉及到誰,最好都能如實詳述,懂了麽?」


    趙孟啟這意思很明顯了,不但要把謀反做成鐵案,免得有人挑刺,還想摟草打兔子,深挖貪腐問題,進而整頓福建路的吏治。


    吏治這東西,變壞容易變好難,當貪腐已經成為風氣,那官場上真正廉潔的人就難以容身。


    從現實上來說,想要完全杜絕貪腐是基本不可能的,就算真的能學朱元璋那樣殺得人頭滾滾也不行,但風氣卻必須扭轉過來。


    但平時若是想要大肆反腐,那簡直就是捅馬蜂窩,搞不好整個朝廷都得停擺。


    不過眼下福建這個亂局,倒是一個破而後立的好機會,畢竟揮舞著平叛的大旗,可以砸開許多阻礙幹涉。


    周廉和鄭泰清等人明白過來,燕王這是要把謀反和貪腐綁在一起,對福建官場進行清洗,這無疑會有許多官紳遭殃。


    但,死道友不死貧道,就算貧道也要死,但貧道的家人不能死。


    因此周廉等人紛紛表示願意如實招認,交出所有不法所得,並供述其他涉嫌貪贓枉法之人。


    隨即,魯德潤把這些人帶下去審訊,然後常庚前來匯報。


    「……子城外殘餘叛軍發現事情不妙後,大部分從東門逃出城去,撞進了幺零三團三營埋伏,全部就擒,留在城內的,正在進行搜捕。」


    「陳礱陳推官有軍情司的人保護著,安然無恙,但聶正升殉職……」


    「布置在其他城門外的部隊也都完成了相應任務,隻有少數叛軍趁夜色逃遁。」


    「不過……」


    說到這裏,常庚頓住,不知道該不該說。


    趙孟啟奇怪,「不過什麽?支支吾吾的幹嘛?」


    常庚抓了抓臉,輕聲道,「趙孟關傳信說,錢小娘子在大營裏。」


    「錢朵!?」趙孟啟很是驚愕,「這丫頭怎麽會在大營!?」


    「應該是偷偷隨軍來的,


    一直藏在文宣隊裏,然後應該看到城中出事,擔心您的安危,就跑得去要求趙孟關帶兵出營來救援,據說是還把刀架在趙孟關脖子上威脅來著,可趙孟關的二營任務是留守大營,然後又不能把行動計劃告訴錢小娘子,結果,被錢小娘子狠揍了一頓,都破了相……」


    「胡鬧!」趙孟啟聽完,氣得鼻孔冒煙,「去,立刻去把這無法無天的丫頭給我抓起來!」


    「這不好吧……」常庚有些為難。


    趙孟啟抬腳踹在他胯側,「執行命令!你親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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