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孟啟不止要迎接李曾伯,還要代老趙賜宴。


    前往燕王府的路上,李曾伯出神地望著車窗外。


    入目所見,都是和記憶中迥然不同的景象,一切都是那麽欣欣向榮,充滿著朝氣和活力,來往行人臉上也是洋溢著振奮和憧憬。


    隻不過短短一年多時間,就能讓這裏發生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燕王果真是有經世之才!


    其實路過平江時的所見所聞,已經讓李曾伯讚歎不已,此時卻不得不再次驚歎燕王的才能。


    李曾伯出身名門,他祖父便是浪子宰相李邦彥,他父親是個文官,但大多數時間都負責軍事方麵的職責。


    年輕時,他便跟隨父親宦遊各個邊疆之地,在西南,尤其是四川待得最久,一直到他三十一歲,他父親致仕後才跟著離開了四川。


    其間有四五年他都在給四川製置使做幕僚,積累了許多軍政方麵的經驗。


    等到三十三歲正式入仕,出任了襄陽府襄陽縣的知縣,仍然算是前線地區,後來兜兜轉轉基本沒離開軍事,宋朝的三大防區都經曆遍了。


    他最為崇拜的人是辛棄疾,以其為人生榜樣,向往英雄事業,因此追求事功,長期率軍抵禦蒙古侵略,成為宋朝的砥柱重臣。


    每當山河飄搖,邊境危急之時,他都積極進取,努力保家衛國,但現實又常常令他感到力不從心,甚至無可奈何。


    他今年五十有九,常年的統帥生涯,使他對國家形勢越發清醒,舉國苟安的心態,讓他對世事前途也越發心灰意冷,衰氣漸重。


    不過當他目睹到燕王帶來的種種變化,尤其是見過燕王本人後,本已死寂的內心似乎又泛起了波瀾。


    或許,將來還有希望……


    李曾伯思緒萬千,李夕心中已經憤恨,忍不住開口道,“阿爹,你剛才為何要輕輕放過那奸王,即便不能真的傷到他,也該讓他顏麵掃地,遭萬人恥笑!”


    李曾伯被喚醒,沒想到女兒居然還糾結於私仇,定定看了她半晌,直到她神情開始慌亂。


    “你怎麽如此愚蠢?看來,天一自尋死路的性子,也是你這當娘的慣出來的!哎……說來也怪為父,一心撲在國事上,忽略了對你們的教養。”


    說著,李曾伯臉上浮起愧疚,隨即又擔心女兒不開竅,做出什麽蠢事,便耐下性子給她講明白。


    “燕王手段如何,你們已經領教過了,不用我多說,但這不是最重要的,關鍵是他的心性!剛才他的舉動你也看到了,臨刀鋒而不懼,置生死與度外,這樣的性格最是可怕,你永遠不會知道他能有多瘋狂。”


    李夕不以為然,“他隻是篤定您不敢真的傷他罷了,演戲而已。”


    “嗬,篤定!?理性來說,我確實不敢傷他,但萬一呢?人的行為,並不是永遠受理性控製,退一萬步來說,敢以生死來驗證自己的推測,也絕不是常人能做到的,就比如,人人都相信虎毒不食子,可要是我這個當爹的,把刀架在你這個女兒脖子前,你會不會害怕?”


    “……不,不怕。”李夕眼神閃爍。


    李曾伯搖頭笑笑,“你會怕的,但是燕王真的絲毫都不怕,我這雙眼睛,絕對不會看錯的,這樣的人,有著無與倫比的自信和執著,即便是一個普通人,要麽就一棍子打死,要麽就不要隨意招惹,不然隻會迎來不死不休,何況,他還是大宋江山未來的主人,一言出,可讓血流萬裏。”


    “他給我尊重,並不是受到規矩約束,也不是道德禮儀,是因為我對社稷還有用,對他還有用。”


    “作為父親,我再勸你一次,趁早熄了仇恨之意,若是徐家人還有怨恨,你還是和離為好,若是不然,我李家隻好與你斷絕任何關係,明白了嗎?”


    聽到老爹如此絕情的話,李夕腦瓜子嗡嗡一片,失魂落魄的,再也說不出半個字。


    燕王府離著碼頭不遠,說話間便到了。


    豐盛卻不奢侈的筵席早就準備好了,李曾伯的家人僚屬在正堂用宴,他自己卻和燕王來到了一座湖心亭中。


    作陪的隻有一個丘嶽,“長孺,你我多年未見,今日必要一醉方休。”


    兩個老頭很熟悉,曾多次協同作戰,算是生死之交了。


    幾杯烈酒下肚,兩人聊起一些過往戰事,皆是唏噓不已。


    李曾伯很是感慨,“歲月不饒人,轉眼咱們都老了,我也該如山甫兄般退下來,歸老林泉,含飴弄孫。”


    起初,趙孟啟也不怎麽說話,就是微笑著陪酒,聽到這裏卻大笑。


    “哈哈,李相,你這怕是有點言不由衷了吧……”


    李曾伯臉一沉,沒好氣道,“老臣如何就言不由衷了?”


    “我記得,李相在十年前就曾上書,‘祈早易閫寄,放歸田裏’,一直到現在,也沒見您真的退下來。”趙孟啟嬉笑著。


    李曾伯氣笑了,“殿下這意思,是說老臣貪戀權位囉?”


    趙孟啟趕忙擺手,“沒有沒有,李相誤會了,我是說,您或許心中確實疲憊,厭倦了戎馬生涯,但若是國家有危,您卻總以天下為己任,屢屢扛起重擔,為國從不惜身,實乃忠肝義膽,萬世楷模。”


    “沒想到殿下對老臣有如此高的評價。”李曾伯坦然接受這個馬屁,卻低頭一歎,“可惜現在老臣是真的力不從心了,這天下之任,想扛也扛不動了,何況家門不幸,出了禍國殃民的敗類,哪裏還敢舔顏說什麽保家衛國……”


    這老頭這是將我一軍啊。


    趙孟啟心中翻著白眼,也不想繞圈子,“我看,李相這次想要致仕,應該另有原因,您外孫的事,不過隻是一個借口吧?”


    “哦…那殿下您覺得真正的原因是什麽呢?”李曾伯佯做不以為然,其實很想知道燕王會有何種見解。


    “無非就是李相對時局日益失望而已,”趙孟啟聳聳肩,繼續道,“李相其實一直想改變我朝被動挨打的局麵,希望能更加積極主動的去破解外敵的入侵,甚至是希望我朝能夠奮起,不再局限於防禦,而是主動去進攻,去恢複中原。”


    李曾伯愣住了,他沒想到燕王居然真的猜到了他心底藏著的念頭。


    他一直都有這個念頭,可又因為清楚國家的具體情況,知道這念頭太不合時宜,所以也從來沒有表露過,隻是默默努力著,盡力為國家的改變爭取時間和空間。


    可幾十年下來,國勢卻日益頹喪,令他越來越絕望,不然他一個成熟的重臣統帥,怎麽會因為一個外孫就放棄自己的抱負呢。


    “殿下……您是怎麽知道的?”


    “猜的。”趙孟啟笑笑,緩和一下氣氛,再說,“其實,李相去年提出的奇襲大理計劃,我個人覺得還是可行的,可惜被一幫目光短淺的鼠輩捆住您的手腳,令計劃流產,我想,李相心中應該很不甘心吧。”


    “確實不甘!”李曾伯也不遮掩,甚至神情還有些憤憤,“那些人,隻知困守一隅,就想保住自己的一畝三分地,眼中毫無大局,一個個私心作祟,口中卻冠冕堂皇,隻要不合他們理念,就肆意攻擊。”


    “如今蒙古人斡旋與我朝腹背,對我疆域形成兩麵夾擊之勢,而四川甚至是三麵夾擊,一旦蒙古人尋到突破點,切斷四川與荊襄的聯係,那蜀中即便再有地勢可依,被包圍之後,沒有朝廷後援,那也是遲早要陷落的,一旦四川陷落,荊襄必不可保,我朝傾覆之時便至!”


    “本來,蒙古人攻滅大理不久,其實並未站穩腳跟,而且蒙古皇弟忽必烈又帶著大部分力量北歸,留在大理的蒙軍不過萬餘,正是破襲留駐大理蒙軍的大好時機。”


    “大理地形如蜀地一樣,並不利於騎兵,蒙軍最大的優勢便被削弱,我軍隻要利用豐富的山地作戰經驗,加上聯合大理殘餘勢力,以及烏蒙、呂告、阿永等蠻族,即便無法消滅蒙軍,也能使得大理蒙軍疲於奔命,無暇寇犯我朝疆域,也算變相破解蒙古人兩麵夾擊的威脅。”


    “隻可惜,蜀地那些士紳守吏無膽無能,說什麽用兵於域外,乃是本末倒置,去他娘的本末倒置,他們知道個屁的本末,而朝廷隻想地方安靖,不願多事,居然也認同了他們的謬論……”


    “眼下錯過最好的時機,就算朝廷改弦更張,同意用兵於大理,恐怕也難以有實質收獲了。”


    也許是喝了酒,李曾伯借著燕王提起的話頭,把心中積攢已久的抑鬱一股腦的發泄出來,說完還拿起酒壺直接往嘴裏灌,仿佛想以此澆滅心頭怒火。


    丘嶽趕忙把酒壺搶下來,“長孺啊,剛才你還稱自己老了呢,怎麽,這就著急要去躺板板了麽!?”


    心中有氣就好,就怕你是真的死了心。


    趙孟啟暗自一笑,“咳,李相的話,我還是有點不敢苟同!”


    “嗯!”李曾伯怒目圓睜,雙眼通紅,火星四濺,“殿下這話是什麽意思,是不是也認為老臣是異想天開不切實際!?”


    “不不不!李相別急嘛,你這樣子,仿佛要吃人一般。”


    趙孟啟還調侃起來,一臉欠揍的樣子,看得李曾伯牙癢癢,“今日殿下若是不能給老臣一個說法,就休怪老臣…老臣……”


    實在想不出什麽有效的威脅,被卡住了。


    還好趙孟啟及時解釋起來,“我的意思是說,其實也不算晚,照我估計,蒙古人的全麵進攻還在籌備中,應該還需要兩三年,在這其間,我們若是措施得當,或許能利用大理蒙軍做做文章……”


    花了半個時辰,把自己的想法想李曾伯和盤托出,“所以請李相再次坐鎮荊南廣西,錢糧政策方麵,我都會設法給您最大的支持,半年後,我便能派出一師東衛軍,作為李相手中的機動力量。”


    李曾伯激動萬分,“殿下此言當真!?”


    “當真!比珍珠還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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