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中自昔號盛,四郊無曠土,高下悉為田,人無貴賤,往往皆有常產,故多奢少儉。」


    平江府田澤衍沃,有海陸之饒,不止農業發達,絲織、造紙、製船等等手工業,以及商業服務業同樣很繁盛,產生了大量非農業人口。


    通常,平江城中的壯年勞動力,一天大致可以賺到兩百文錢左右,而且不僅男人能賺錢,許多婦女也同樣出來做工。


    宋代普通家庭,通常每戶都是六口人左右,一個月下來大概能有十五貫的收入,能夠追求相對比較體麵的生活水平。


    但是所謂民以食為天,總得先生存才能講究生活,在糧價日益高漲的時候,別說是普通百姓,便是小富之家也不敢亂花錢,勒緊了褲腰帶過日子。


    於是,此時的姑蘇城中,似乎失去了往日的鮮活與繁華。


    街道上依然有密集的人流,隻是看不到幾張笑臉,也聽不到幾句歡聲,放眼望去盡是愁容滿麵。


    臨街的店鋪還都開著,卻大多數都沒什麽人進去,冷清得很,店家和夥計懶洋洋地倚在門口,麵無表情看著街上人來人往,偶爾發出幾聲攬客的吆喝叫賣,也仿佛是應付一般,沒有了以往的熱情,就連插在門前的招幌旗幡也都低垂著,顯得有氣無力。


    一些販賣食物的店鋪倒是熱鬧一些,不管是賣瓜果蔬菜的,還是賣魚肉禽蛋的,都時不時有人問詢,然後有些人黯然離開,有些人則一跺腳,咬咬牙忍著高價買上一些。


    最熱鬧的還得是糧鋪,從早到晚都擠滿了人,男女老幼都有,大約許多人家都是全家動員,想在限購的情況下多買上一些糧食,畢竟,這糧價一日高過一日。


    「娘希匹的,這幫女幹商真是黑心,三天前才二十五文,今日就要八十文一升了……」


    「黑心?嗬嗬,他們的心肝早就喂狗了,談什麽黑不黑,等著瞧吧,老漢打賭,明日的糧價絕對不低於一百文!」


    「這他娘的還讓不讓人活了,老子在貨棧扛一日的活也就夠買兩升米,自己吃都不夠,家裏人難道喝西北風去啊?」


    一升米換算成後世的重量,還不到一斤半,如果沒有其他蔬菜肉類攝入,此時的成年人每日要消耗兩升米才能保持高強度勞動。


    「就是,奴家上有老下有小,就指望俺男人和公公做工賺錢,他們要不吃飽,又沒氣力做工,賺不來工錢又要更慘!現在隻能拿出以前攢下的家底來買糧了,也不知道還能撐幾日。」


    「俺家還好一點,七口人倒是有四個能做活的,可在這城裏,幹啥不花錢,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這會單單這米就要把人榨幹,其他又少不了,哎,還有免役錢這些賦稅也的繳……」


    鹽醋茶都是官府專榷,可都不便宜,屬於變相收稅。


    「這幾日,我家都是稀粥度日,今天我就喝了半碗粥,現在前心貼後背,餓得慌,也不曉得要多久才能買到米,這幫遭瘟的,把米賣這麽貴還摳摳搜搜的……」


    其實許多人家都開始盡量節省糧食,除非必要勞動力,否則都是維持餓不死就行。


    「一下子讓咱們買夠了,他們還怎麽繼續榨油?哎,咱們草頭百姓又能有什麽辦法,還是少說幾句,省點力氣吧。」


    「俺家那小子去常平庫買糧,不知道那邊什麽價。」


    「狗屁的常平庫,摻了沙子的陳糧都敢賣七十文,還隻能買一升,隻求老天爺開開眼,降幾道雷,把那些狗官都劈了才好……」


    「還是吳江好啊,有個不怕天雷的燕王在,米價才十幾文,我打算明日去吳江買米。」


    「去不得哦,我鄰家昨日便去了,米是買到了,足足一石,可進城的時候,給收了六貫錢的入城稅!這還是我那鄰


    家給城吏塞了錢,不然根本不許帶這麽多糧食進城。」


    「竟有這事?入娘的,一定是那幫女幹商和狗官狼狽為女幹!」


    還真是被這人說中了,糧鋪對麵的越秀樓中,吳縣縣衙的一幹書吏正和一幫糧商飲宴作樂。


    雅間富麗堂皇,堂中有妖嬈豔麗的女伎輕歌曼舞,席上擺滿了美酒珍肴,每人身側還挨著婀娜多姿的美嬌娘,真是人間天上。


    主位上坐著的,正是張氏米行的大東家張善,他滿臉紅光喜氣洋洋,舉起酒樽高聲賀禱。


    「諸位,為盛世繁華,飲勝!」


    十幾個客人紛紛湊趣,隨之舉杯一飲而盡,氣氛愈發熱烈。


    張善等陪侍的美嬌娘將酒重新添滿,對著左首席上的中年文士再次舉起。


    「鍾押司,張某單獨敬您一杯,以示感謝,得虧您嚴守城關,防備住那些個投機取巧的遊商和刁民,維持了城中的大好局麵,讓張某等人才能安穩做買賣。」


    「好說好說,維護市易公正乃在下職責,平江人就該吃平江米,豈容女幹猾之輩亂來?哈哈……在下也借此樽酒,祝張員外生意興隆,財源廣進,你好我好大家好嘛,來,飲勝!」


    平江城一城兩縣,東邊歸長洲縣,西邊是吳縣,五座城門按所在方位,分屬兩縣管轄,南邊的盤門正是鍾押司負責的。


    城中糧價高漲,那城裏的百姓自然會設法去附近買便宜點的,周邊地區發現商機的人也會運糧食來賣。


    對於正在瘋狂收割韭菜的糧商們來說,這豈不是在他們口中奪食麽,那肯定是要想辦法製止的。


    城門雖然不能關閉,但是可以對想要進城的糧食物資征收「保護性」入城稅嘛。


    一個小小的押司是沒有權力改動稅率的,但是常平司有這個權力,它不僅僅負責管理常平倉和義倉,還管理本路的免役、市易、坊場、河渡、水利之事。


    隻不過張善雖然也算土豪一個,但也夠不著高高在上的謝倉司,隻能巴結鍾押司這些具體管事的人,宴請飲樂隻是小意思,私底下也少不了送上豐厚的孝敬。


    觥籌交錯,歡聲笑語。


    張「狼」很殷勤,「今日美人美酒,應有盡有,諸位縱情享用,不醉不歸!」


    另一個糧商肆意在女伎身上揉捏著,一臉yin笑,「嘿嘿,張兄說得可不對,咱今日是醉了也不歸,不然豈不是負了美人。」


    滿室轟然,「哈哈哈,說得有理,齊員外是懂憐香惜玉的……」


    「各位員外喂飽平江百姓已經很是辛苦,喂飽美人這種差事,還是交給我等當差之人吧。」


    鍾「狽」們酒意上頭,變得放浪形骸起來,摟著身旁的美嬌娘上下其手,大吃豆腐。


    鍾押司晃著暈乎乎的腦袋,拍打這敞開的胸膛,「承蒙張員外款待,咱們也都是有情有義之人,旁的話不敢說,隻要鍾某在,那就絕不會讓外麵的米糧輕易從盤門入城……」


    就在這時,一個衙役撞倒傳菜的小廝,慌裏慌張的衝進雅間,跑到鍾押司身前,驚聲大喊著,「押司不好了,押司不好了!」


    鍾押司一聽,瞬間便黑了臉,操起銀製酒樽砸向衙役,「入你娘的,老子好端端在這,你嚎哪門子喪。」


    衙役捂著被砸破的額角,意識到自己犯了忌諱,也不敢分辨,隻是急急說道,「糧船,好多糧船入城了……」


    「你說什麽!?你們都是幹什麽吃的,連個城門都守不住麽!?不是和你們說了麽,不管是哪裏來的糧食,隻要沒有常平司的文牒一律不許放行!老子才離開這麽一會,你們怎麽敢放糧船入城!?」


    鍾押司氣急敗壞,推開身邊已經袒胸露乳的女子,站起身來厲聲喝


    問。


    張善等糧商神情大變,「糧船!?有多少糧食?」


    「數,數不清,水門外的河道裏滿滿都是,小的來報信時,已經進了三十多船了,後麵還看不到尾巴……」


    「為什麽不攔著!?」鍾押司怒氣騰騰,戟指戳到衙役臉上。


    衙役沒敢躲,急忙解釋道,「押司,不是咱們不攔,是攔不住,也不敢攔啊,這些糧船都是安撫使帶來的,還有禁軍押送,小的們有幾個腦袋敢去攔啊?」


    「安撫使!?」在場眾人腦子裏俱都嗡嗡作響,一時都愣住了。


    突然街道上傳來大聲喧唿,「好消息!好消息!奉安撫使之令,為平抑糧價,特運來十萬石米糧,在各碼頭和文廟前售賣,兩貫錢一石,所有百姓憑持自家戶籍前往購買,每戶限買一石,先到先得!」


    這消息一出,街上的百姓都炸了鍋,要不是見到喧唿之人是一隊隊頂盔貫甲的禁軍,他們隻會以為是有人在惡作劇,根本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兩貫錢一石啊!?這麽便宜?」


    「還能買一石,要是節省點吃,夠我一家人撐上一個多月了。」


    「娘咧,都還愣著幹嘛,還不趕緊迴家拿戶籍?」


    「對對對,就十萬石呢,要是去晚了說不定就賣完了。」


    百姓們醒悟過來,撒腿就往家中跑,方才還擠滿人群的糧鋪門口瞬間空蕩蕩了,各處街巷變得熱鬧無比,百姓們一邊跑,一邊歡唿,有些善良的人還不忘高喊著好消息通知其他百姓。


    越秀樓上,看著這一幕的眾人都傻眼了,二十文一升,這還讓人怎麽割韭菜?


    鍾押司臉上一陣青,一陣紅,冷汗直流,「不好!是燕王出手了,得趕緊去稟報謝倉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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