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過了朝天門,趙孟啟才撩開車窗,開始打量起臨安的街市來。


    來到這裏正好一個月了,這才初次見到臨安市井的模樣。


    朝天門南北,仿佛是兩個世界,南邊雖然也有商鋪民宅,不過卻不多,而且富貴氣較重,人流有限。


    而這北邊,出來不久後便是臨安三大瓦子之一的南瓦子,那裏就是一個娛樂聚集地,有許多瓦舍勾欄,這大上午的就有許多富貴閑人流連其中。


    三麵敞開的舞台上進行著各色表演,曲藝、說唱、雜劇,形式豐富多樣,台下的人或坐或立,皆引頸相望,看到精彩處,便鼓掌叫好,並且不吝打賞,銅錢如雪花一樣落到台前。


    南瓦子的街對麵,則是一排以酒樓食肆為主的店鋪,大小不一,其中最顯眼的便是熙春樓,三層高的主樓,在這個時代顯得頗為巍峨。


    馬車一路北行,趙孟啟看見其它店鋪也各有特色,有直接麵向街巷的,也有帶院落及花園的,有單層的,也有兩層三層的,也隻賣貨物的,也有作坊店麵一起的。


    不僅建築形式多樣,而且特別重視裝飾,或於立麵縛彩樓、歡門,或掛招牌、幌子,還有的在門前設紅色杈子、緋綠簾子、金紅紗桅子燈等。


    不但濃濃的商業氣息堪比後世,而且飛簷鬥拱、古香古色更有韻味,讓趙孟啟不覺有些陶醉。


    街上人流如織,越往北走,就越發密集起來,說是摩肩擦踵也不為過,熱鬧而又祥和,一派人間煙火。


    趙孟啟看得如癡如醉,像是一個剛進城的鄉巴佬,但是常庚等人卻是無比緊張,時不時把手探進衣袍裏麵,以確定必要的時候隨時可以取出兵刃。


    “阿郎,前麵不遠處,便是五間樓,那裏的茶飲糕點在臨安最是有名,而且相對清靜些,莫不如去那裏用些早膳?”


    黃枸在這種擁擠的環境中,也是提心吊膽,便給趙孟啟提議。


    “你這麽一說,我還真有點餓了,那就先去填飽肚子再說。”趙孟啟依然看著街道。


    這段街道之所以這麽擁擠,是因為南瓦子北邊便鄰著珠子市,再過去隔著一個市南坊又是中瓦子,所以尋樂子的人特別多,看著真有那麽一點娛樂至死的味道。


    再往前走,便有一個大的十字路口,抬眼望西南方向看,是一個巨大的‘肉市’,這個市便是市南坊那個‘市’,裏麵也不僅僅賣肉,其餘各類商貨也是應有盡有。


    路口往西,也就是後世的西湖大道,兩裏外是‘豐豫門’,因為門內有座湧金池,也叫‘湧金門’,出了城門就是西湖了。


    而往東,則是一條與禦街平行的‘市河’,後世叫做‘中河’,過了橋便是五間樓了。


    五間樓之所以叫五間樓,是因為它由‘東西南北中’五座二層獨立的閣樓組成,而各樓之間又有天橋相連,看起來挺有意思的。


    趙孟啟選了靠著河邊的西樓,這樓上雅間也能看到禦街,臨窗坐下後,小帽短褐的小廝拿著箸紙上來打問,“貴人要點些什麽?”


    “你們店中都有些什麽?”趙孟啟也沒見到水牌菜單,便隨口問道。


    “迴貴人話,這早間的話,小店供應大小米水飯、炙肉、乾脯、雲吞、豆花、羊餡小饅頭、脂麻團子、江豆栗兒、龜兒沙餡、春餅、油蔥米粿、芋包、白粿、軟羊焙腰子、鹽酒腰子等,還有各色麵羹,有四軟羹、石髓羹、雜彩羹、雙脆石肚羹、豬羊大骨、雜辣羹、諸色負羹、大小雞羹、攛肉粉羹、三觶大廉骨頭羹,另外,鄙店不但樓分四方,這四方各地有名的吃食也是不缺,插肉麵、大燠麵、煎燠肉、魚兜子、桐皮熟膾麴、煎魚飯、鵪鶉餡的餶飿、香藥灌肺、玲瓏雙條、七色燒餅、金鋌裹蒸、門油、菊花餅、寬焦、側厚、髓餅、新樣滿麻。一般貴人想要的鄙店都能供應,便是實在沒有的,亦能為您叫來索喚。”


    也不知道是這小廝有意賣弄,還是所有酒樓都是這麽報菜名,這幾十個菜報下來,都不帶喘氣,嘴皮子堪比後世的相聲演員,至於他說的‘索喚’,其實也就是外賣。


    小廝說得很順溜,趙孟啟卻聽得一陣耳暈眼花,隻好擺擺手,“黃枸,你看著安排吧,給常庚他們盡可往好的上。”


    黃枸按著趙孟啟的喜好口味,揀選了吃食,然後說,“其他那兩桌,你店裏最拿手的盡管上,他們若還點其他,也滿足便是。”


    “好嘞!”遇到豪客,小廝笑得菊花一樣,“那貴人可需點茶?”


    聽到這個,趙孟啟來了精神,“把你店裏最好的茶娘子喚來。”


    又能賺一筆,小廝樂得眼角快飛上了天,“貴人您稍等,小人這就給您安排。”


    點的東西雖然不少,但這酒樓的效率卻是很高,隻不過片刻,四名小廝便前來行菜。


    隻見他們每人左手杈著三個碗,右臂自手至肩馱疊約二十碗,散布於桌案,近百個碗碟穩當妥帖,沒有一絲漫溢潑灑,功夫實在了得。


    “貴人,您點的吃食都上齊了,請慢用,茶娘子稍後便來。”小廝滿臉堆笑。


    黃枸取出一張十貫的交鈔,遞了過去,“我家衙內賞你們的,爾等自去分之。”


    一看麵額,小廝驚喜萬分,笑容更是真誠,“謝衙內賞,小的們恭祝衙內公侯萬代,福壽滿堂。”


    “莫饒嘴,且都下去吧。”黃枸忍住沒翻白眼,啥子公侯萬代,咱主子是要當皇帝的人。


    小廝們出去不久,雅間的門被輕輕敲響,“貴人,可是您這裏需要點茶?”


    聲音清澈悅耳,仿若空穀幽蘭,似有玉珠從趙孟啟心間劃過。


    “請進。”黃枸出聲相邀。


    房門悠悠推開,一襲倩影飄然而入,猶如一輪明月照得滿堂華彩。


    趙孟啟有些恍惚,眨眨眼睛,定神望去。


    這小娘子,身姿高挑,穿著一身淺藍色齊胸襦裙,輕紗上襦隱約中透出白嫩晶瑩的手臂,以及精致秀麗的香肩,深藍的緞帶穿過腋下,把飄逸的蓬鬆下裙高高係於胸上。


    款步輕移間,如雲端漫步,那洶湧的波濤,讓趙孟啟感覺全世界都在晃動。


    小娘子打眼微微一掃,便徑直來到趙孟啟身前,微微側身,一雙柔荑相疊於腰間,盈盈一福。


    “貴人萬福,綰綰應召前來點茶,敬請吩咐。”


    聲若黃鸝,吐氣如蘭,隨著話音出口,她麵上的垂紗麵巾微微擺動。


    趙孟啟微微仰頭,細看過去。


    隻見紗巾掛在高挺的鼻梁上,露出的半截,如蔥似玉,一雙桃花眼,秋水盈盈,額間綴著一顆冰晶,卻透著肅殺。


    趙孟啟仿佛墜入了夢中,輕聲喃喃,“人生若隻如初見……”


    綰綰聞言一愣,眼中泛出驚疑,“貴人怎知妾身閨名!?”


    “什麽閨名?”趙孟啟眼中有些茫然。


    難道隻是巧合?綰綰凝眸,試探道,“貴人方才念的是?”


    “哦,一句詞。”


    “詞?妾身倒是從未聽過,衙內所作麽?可是木蘭花令?”


    趙孟啟訕訕,“一時有感,偶得一句。”


    “就一句麽?那倒是可惜了……”


    “咳咳,娘子不是來點茶麽?”趙孟啟岔開話題,遮掩道。


    “呀!”綰綰驚醒,差點忘了自己是來做什麽的了,“貴人見諒,妾身失禮了。”


    “無妨無妨,娘子且請。”


    綰綰又一福,然後扭頭,“布置茶具吧。”


    趙孟啟這才發覺,原來這小娘子身後還有個半大的小丫頭,正端著托盤,上麵想來是綰綰的專屬用具。


    茶案正在趙孟啟桌案的對麵,相隔一尺,綰綰捋著裙擺,曲膝正坐,將茶具一一擺放齊整,動作輕盈優雅。


    那小丫頭應該是她的助手,將炭爐點燃後,放置於茶案一側。


    綰綰取出一個水甕,往細頸瓷瓶中注水,“此水取自虎跑泉,清透甘冽,煮茶最好不過。”


    注滿後,她提著瓷瓶放置於炭爐之上,然後取茶,“此茶為京挺,雖比不得龍茶、鳳茶,亦是北苑上品。”


    她將茶團放入石缽中輕輕搗碎,然後再取出,放入石碾中,細細碾成粉末,隨後繼續用羅篩篩上多次,取最細的茶粉待用。


    進入狀態後的綰綰,渾然忘我,她一邊用滾水清洗預熱青黑色的茶盞,一邊凝神聽著瓷瓶中的聲音。


    待她聽到瓶中之水剛好二沸之後,取下靜置,同時把茶粉放入熱好的茶盞中。


    等沸騰之聲停止後,綰綰提起瓷瓶,向茶盞中傾倒,水線散著霧氣,如雲中銀龍,衝向茶盞。


    這便是點茶了,整個注水過程分成七次,邊衝點邊以竹製的茶筅在盞中迴環攪動,即所謂‘擊拂’。


    整個過程中,綰綰的動作猶如舞姿,令趙孟啟賞心悅目。


    等到擊拂完成,綰綰將茶盞置於案中,“貴人且觀之。”


    趙孟啟往茶盞中看,裏麵飄滿著乳白色的泡沫,隨即,綰綰一手提起瓷瓶注水,一手晃動茶盞。


    隻見湯麵幻出一株蘭花,須臾之後便又散滅。


    “這是,茶百戲?”趙孟啟驚歎。


    綰綰眼角勾出淺笑,“正是茶百戲,讓貴人見笑了。”


    接著她將茶湯分於數個小盞之中,起身,奉於趙孟啟,“貴人請飲。”


    “且慢…”黃枸趕忙開口,“小娘子,可否讓鄙人先品?”


    趙孟啟瞪了他一眼,不過倒也沒阻止。


    綰綰愕然了一下,似乎也想到了什麽,穩了穩心神,把手中茶盞移向黃枸,“客官請。”


    “謝謝小娘子。”黃枸笑著接過,然後牛嚼牡丹一樣一口喝下,完全沒有品茶的樣子。


    綰綰視若無睹,再取過一盞,放置在趙孟啟案上,然後退身一福,“貴人請慢用,妾身便不打擾了,告退。”


    趙孟啟眼中閃過不舍,卻也沒有挽留,“謝謝綰綰娘子獻茶,黃枸,送送娘子。”


    黃枸將綰綰和小丫頭送到走廊,還取了一百貫交鈔遞給小丫頭,“娘子的茶藝,讓我家衙內很滿意,送上一點車馬錢,略表心意。”隨即轉身迴了雅間。


    小丫頭看著手上交鈔上的麵值,瞪圓著眼睛,有些不敢相信,“娘子,一百貫誒,這客人也太豪奢了吧,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大的交鈔,娘子你快看看,不會是假的吧?”


    綰綰曲指往小丫頭額上一彈,“可不敢胡說,用假鈔是要殺頭的,把錢收好了。”說完便往前走著。


    小丫頭捂著額頭,吐了吐小舌頭,快步跟了上去,“娘子莫怪,是雲娘見識少了,不過剛才那些客人都好奇怪哦。”


    “是好奇怪…”綰綰頓足,迴首望雅間望去,“人生若隻如初見……可惜,這人恐怕貴不可言,以後應是沒有機會聽到全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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