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璧站在牢中間,被屍體環繞。


    諸多思緒,在心頭流淌。


    自己這一死,算不得重如泰山,也該和家鄉的青原山差不多吧。


    雖還有遺憾,然以身報國,當是值得。


    就是不知兄長聞訊後,會怎麽想,大概是要罵的吧。


    堂堂新科進士,不去走那青雲之路,偏要陰行詭道,實屬頑愚不智,蠢!


    想象著大哥文天祥跳腳大罵的樣子,文璧不由勾起微笑。


    兄長天縱之資,他日必為千古名相,做弟弟的,總不好太過遜色,惟有另辟蹊徑了。


    可惜隻能走到這了……


    文璧心中默默與世辭別,這一生最重要的人,都一一在腦海浮現。


    父親,母親,長兄,幾個弟妹,半師半友的顧提舉,不拘一格又神奇莫測的燕王。


    最後定格在一個笑盈盈的倩影上。


    出身矜貴,姿容華麗,偏生有些古靈精怪,一雙好看的大眼睛裏,總是藏著小狐狸一樣的狡黠……


    罷了,官家的女兒,殿下的妹妹,本來也是今生無緣。


    就這樣也好,不想了。


    文璧長出一氣,排空浮想,把匕首貼在喉嚨上。


    用力一割,再順勢把匕首甩出去……


    簡單得很!


    文璧把流程最後預想了一遍,手上開始運力,正要動作。


    就見兩個守衛,從營帳間的陰影處閃出,迅速向牢籠靠近。


    文璧一驚,被發現了!?


    隨即心下又是一哂,那有如何,晚了!


    接著便把鋒刃壓入皮膚,用力……


    “文點檢!”


    輕唿入耳,文璧一頓。


    咦,漢話,還喚我官職,自己人?


    而且還不是一般的自己人。


    畢竟占城這邊無論敵我,都隻知道他的化名‘畢文’。


    但是,這樣的人又怎麽會在此時出現在此地呢?


    應該是我幻聽了。


    看來我還是怕死啊。


    道心不堅,有些丟人!


    文璧暗暗一啐,又要繼續。


    然而,他今天想要殉國的願望,是注定要落空了。


    “文點檢,殿下命我等來接應你。”


    還是輕聲似耳語,卻在文璧心間敲響鍾鼓,仿佛天籟,讓他感覺視野都明亮了幾分。


    隔著木牆,能看到兩人穿著占軍衣服,身型都比較瘦小,和占城人差不多。


    其中之一,從不是很清楚的相貌上,感覺有些尖嘴猴腮……


    好吧,人不可貌相!


    文璧輕快地走過去,與猴腮臉隔著木牆說話。


    “牢門鑰匙在這幾個守衛身上,你找找。”


    能管鑰匙的自然是小頭目,不過在裝束上無法區別出來,隻能一個個找過去。


    趁這個期間,文璧把匕首塞到一具屍體開始僵硬的手中,讓其握緊。


    牢門打開,文璧在門前停步,把浸透了鮮血的鞋子脫下來,提在手中,才跨了出去。


    “把門鎖好,鑰匙放迴去。”


    文璧習慣性的布置細節。


    雖然破綻叢生禁不起細究,但也能混淆視聽。


    嫁禍也總得有能說得過去的依據嘛。


    隨後,兩名接應者一人趨前探路,一人護著文璧,順來時路撤離。


    到了營帳外圍一角,文璧看到地上倒著三個守衛,不知生死。


    猴腮臉輕笑,“嘿嘿,我倆來時就這樣了,倒是省了事……”


    文璧又一想,這些守衛都是喝了水的。


    接著三人默默前行,一路無驚無險,仿佛根本不是在軍營中。


    什麽崗哨巡邏,統統都沒有,如入無人之境。


    牢籠那邊,本來也到了換班時間。


    不過因為當值小頭目,甚至所有守衛,都在昏睡中。


    沒有人去叫醒接班的,所以沉默如故,也說不準什麽時候起變化。


    走了一會後,三人到了一座帳篷,直接進去,裏麵正是焦急等待的鄒德柱。


    暫時安全,經過短暫交流後,文璧才知道猴腮臉名叫馬六,另一個則叫朱八,兩人都是特勤隊的。


    原來,差不多兩個時辰前,趙孟啟就率領騎兵到了後方大營附近。


    隨後通過先到的伍瓊,掌握了敵營的詳細情況。


    見敵營防衛鬆弛,又擔心文璧,所以趙孟啟決定,讓特勤隊派人潛入營中打探內情。


    馬六和朱八都極其擅長匿蹤潛行,就被伍瓊指派了這次任務。


    兩人換上占軍裝束,可以說是不費吹灰之力就進入營中。


    這占軍大營好似青樓一樣,裏裏外外都透著一句話,‘大爺,進來玩啊!’


    要不是趙孟啟有其他方麵的考慮,隻消一個夜襲,就能輕鬆馬踏聯營。


    估計敵軍都來不及反應,大營就陷落了。


    不過對於馬六二人來說,潛入簡單,要打探內情卻不容易。


    魯德潤是把暗樁名單給了他們,但他倆又沒見過人,又不懂占城話,著實有點抓瞎。


    於是便摸到大營核心區域,漫無目的的晃蕩。


    當然,說是晃蕩,也不至於明目張膽,還是比較注意隱蔽的。


    營區說不上安靜,畢竟宴會大帳還沒完全消停,還有一些私帳也燃著燈火,進行玩樂。


    不過走動的人確實很少,連基本的巡更巡哨都不見。


    兩人正考慮著冒個險,幹脆將那鳥世子給劫持算了。


    隨即就見到背著藥箱打著燈籠,獨自行走的鄒德柱。


    他倆就想,這人一看就是個郎中,肯定認識名單上那個醫師。


    於是就尾隨鄒德柱迴了營帳,然後就將其拿下問話……


    結果嘛,雖有些尷尬,卻也誤打誤撞,取得了突破性進展。


    互相核實身份後,又花了不少時間敘述情況。


    馬六將消息捋順,發覺文璧計劃就算順利實施了,但他自己也陷入絕地之中,小命不保。


    來之前,殿下還特地交代了,文點檢的安全處於最高優先級。


    所以馬六和朱八決定前往牢籠進一步打探,最好是能把文璧救出來。


    兩人倒也沒有魯莽,所以先在外圍摸了一圈情況。


    見崗哨全都昏倒在地上,便猜測文璧的計劃應該比較順利,暫時也沒什麽危險。


    於是也就耐著性子慢慢潛入,以保證萬無一失。


    隻是沒想到文璧會選擇自盡,他們差點沒趕上……


    文璧了解後,也是慶幸不已,對二人深深揖拜。


    “馬使臣,朱使臣,幸賴二位及時相救,此恩沒齒難忘,文某定湧泉相報。”


    宋朝軍階有六十個等級,其中小使臣八階和大使臣兩階,就是初級武官,正經的官。


    所以此時的人一般用‘使臣’來尊稱當兵的,還有用‘橫行’來尊稱軍將,用‘太尉’尊稱大將。


    用高出實際身份的職位尊稱他人,是華夏慣有的人情世故,就像後世也見人便喊‘某總’。


    文璧其實不知道,特勤隊隊員最低也是少尉軍銜,對應的已經是小使臣了。


    當然,馬朱二人絕不會在文璧麵前托大拿喬。


    不說文璧的官職,光是進士功名,就能讓二人尊崇有加了。


    而且,文璧不但是文人,顯然也是個狠人。


    打入敵人內部搞風搞雨也就罷了,居然還主動玩命,更是親手連殺三十六人。


    這樣的人,要出身有出身,要才學有才學,心性還極為堅忍。


    將來必定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所以兩人誠惶誠恐,連忙迴禮。


    “您是天上的文曲星,實在折煞我倆粗人了,我們做的也就是奉命行事,談不上恩德,點檢莫要放在心上。”


    文璧灑脫一笑,也無意在言語上糾纏。


    “哈哈,咱們也不講這些虛套,往後日子還長,自有真心可鑒……好了,此間事了,也不宜久留。”


    馬六一拍掌,“點檢說得是,咱們得趕緊離開,殿下還等著迴報呢。”


    文璧又看著鄒德柱,“你已經暴露,也得一起走。”


    鄒德柱自是求之不得,找了一身幹淨的衣物給文璧換上,又去收拾了幾樣緊要之物。


    文璧把換下的血衣隨便打了個包,提在手裏。


    趁著大營仍然風平浪靜,四人悄咪咪的往營邊摸去。


    經過一處篝火,文璧才把血衣包裹丟了進去。


    到了營邊,鄒德柱看著有兩個半人多高的寨牆,滿臉為難。


    文璧也感覺有些不好辦,開始思索辦法。


    就見朱八雙手撐住牆麵,跨步半蹲,上身微傾。


    馬六略一助跑,起跳,先一腳踩在朱八腰臀,身體上彈,另一腳踏在朱八肩膀。


    同時,朱八身體往上頂,馬六躍起,伸手攀住牆頭,把整個身體帶了上去。


    文璧歎為觀止,低喝,“彩!”


    鄒德柱傻眼,這招是挺厲害的,可我也辦不到啊。


    這時朱八也轉過了身,背抵著牆麵,屈膝半蹲,雙手交疊放在垮前,並向文璧示意。


    文璧見上麵的馬六用一手一腳掛住牆頭,身子橫著垂下來,另一手往下伸。


    瞬即就明白了兩人的意圖。


    他走上前,一腳踩在朱八掌托裏。


    朱八雙手上提,文璧另一腳踩上他肩膀,朱八同時身體上頂。


    文璧便夠到了馬六的手,被他用力一拉。


    借著兩個人的力,文璧也攀住了牆頭,在自己用力翻了上去。


    “您先下去。”馬六揮手。


    有了文璧示範,鄒德柱有樣學樣,即便比較勉強,到底也是上去了。


    隨後,馬六雙手攀住牆頭,把身體豎著垂下去。


    朱八往後退了一些距離,一陣助跑,躍起攀住馬六一隻腳,借力再往上躍,攀上牆頭。


    接著兩人齊齊翻到了牆外,都是麵不紅氣不喘。


    一起往外走著,文璧側目看向他倆,衷心誇獎。


    “二位身手不凡,飛簷走壁如履平地啊!窺斑見豹,二位殺敵本領也定是極強的,假以時日定可拜將封侯!”


    鄒德柱點頭附和著,深以為然。


    馬六搖頭一笑,“我們這點本事,實在是很尋常,多練練也就會了,真正厲害的,其實是殿下。”


    “殿下?”文璧詫異,雖然聽說燕王好武,卻隻認為最多也就尋常武人的水平。


    馬六點點頭,眼裏充斥神往,臉上掛滿驚佩,“就算比這高的牆,殿下根本無需他們協助,自己就能輕鬆翻越,還是披著甲!”


    “嘶……”


    文璧倒吸一口涼氣,不敢置信,“一身甲,少說也有五六十斤吧,殿下莫非會騰雲駕霧不成?”


    鄒德柱瞪大一雙眼睛,仿佛在聽天書。


    朱八嘿嘿笑著,“俺們也不知道殿下是怎麽辦到的,反正就看著,嗖的一下,殿下就到牆那邊了。”


    隨即馬六又補充道,“殿下的本領,恐怕比我聽說過的所有名將都要強,多的不說,就那一身力氣,嘖嘖,楚霸王來了都得甘拜下風。”


    朱八像個捧哏一樣,接嘴附和,“就是就是,三石重弓,殿下就像拉著玩一樣,還能左右開弓,三箭齊發。”


    文璧砸砸嘴,“楚霸王如何,太過久遠,難以定評,不過單從開弓而言,殿下肯定比嶽武穆要厲害,至於厲害多少,就不好說了。”


    嶽飛打仗的本事不用多說,但其個人武藝也是世所罕見的。


    就連史書都記載,嶽飛‘生而有神力’,不到二十歲時,便能“引弓三百斤,腰弩八石”。


    一石一百二十斤,三石三百六十斤,所以趙孟啟的力氣稍微牛逼點。


    實戰時,準頭更為重要,趙孟啟更樂意用兩石弓,不過也屬於鳳毛麟角了。


    鄒德柱聽得眼冒金星,喃喃不已,“恐怖如斯…恐怖如斯……”


    文璧對趙孟啟的認識又深刻了許多,感歎道,“天降殿下於大宋,華夏複興指日可待!”


    四人停下交談,又走不遠後,就遇上了前來接應的伍瓊等人。


    然後一起往見數裏之外的燕王。


    才到近衛營棲身的小樹林,趙孟啟就主動迎了上來,還抱住文璧雙肩,仔細打量了完好無損後,欣慰大笑。


    “平安便好!平安便好!不然少不得要被宋瑞埋怨。”


    文璧心中一暖,謙遜道,“微臣何幸,竟有勞殿下記掛,微臣為國效力,縱然不測,那也是死得其所,談何埋怨。”


    趙孟啟十分親切又顯隨和地,輕捶文璧胸膛。


    “哈哈,能得宋珍這樣的臣子,是大宋之幸……說說情況吧。”


    隨即,文璧將事情經過,以及占軍營地裏的現狀,簡要匯報了一遍。


    趙孟啟聽著,神色逐漸鄭重起來,開口便顯得語重心長。


    “宋珍你以後要記住,事要辦,但不可不顧己身安危,大宋需要你的地方還很多,一時得失,總有增補之法,賠上命,未必明智。”


    文璧動容,肅然道,“殿下教訓得是,微臣將來定會注意的。”


    趙孟啟點點頭,正色道,“不論如何,今次宋珍你嘔心瀝血,曆經艱險,為大宋立下汗馬功勞,孤代表父皇,代表大宋,衷心向你說聲感謝!”


    “……誒,不要推辭,這是你該得的!”


    “此中事多有機密,暫時不宜宣揚,但敘功絕不會缺,記載也絕不會少。”


    “你如今也證明了自己的能力,所以孤打算把調查司交由你主持,休息幾日,你便起程返迴臨安……”


    大概交待了幾句,趙孟啟又誇獎了鄒德柱幾句。


    鄒德柱受寵若驚,感激涕零,隻覺自己這一生值了。


    畢竟帝國繼承人的口頭誇獎,比論功行賞還難得,當然後者也不會缺就是了。


    趙孟啟也不會忘了馬朱二人,“這次幹得漂亮,記功三轉。”


    平常訓練時和燕王一起泥裏打滾,馬六在他麵前也比較放得開。


    此時便涎著臉,“殿下,卑職的功勞能攢著麽?”


    “攢著?”趙孟啟一臉奇怪。


    馬六眼裏放光,“伍統領說過,殿下打算給適齡將士成家,我這不想著,留著功勞換個媳婦麽。”


    趙孟啟失笑,抬腳踹在馬六小腿,“瞧你這點出息!就這麽急著生小猴子?滾!”


    “卑職滾,這就滾……”馬六樂嗬嗬跑遠。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不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妖精吃俺一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妖精吃俺一棒並收藏不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