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


    “沙沙……”


    空曠的藥房之中,沉然寂靜,除東南角的蠟燭不時被窗紙外漏進來的風吹得忽明忽暗之外,唯有沙漏中砂礫的滑落之聲。


    砂礫不緊不慢地滑下。


    初時如涓涓細流,若非底漏漸漸聳起的小沙堆,幾乎都看不出頂漏的砂礫在減少;半晌,頂漏沙螺的高度明顯短了一截——一眉咬了咬下唇,心頭有些緊張。她轉頭看了看虎子——沒有任何反應。


    再一扭頭時,那沙堆高度已隻餘一半。


    緊接著不過一晃神,那頂漏的沙堆便又落了一半——一眉的額頭上開始滲出細汗,狠狠攥緊拳頭,指甲無意識地掐進肉裏——再一個轉眼之間,沙堆中央的漩渦越轉越快,周圍的砂礫紛紛被卷入那黑洞洞的洞口之中,隻還有一層薄薄的沙皮貼在沙漏的琉璃表麵上,無力地掙紮著。


    冷汗浸濕了一眉仙子的後背。


    她猛地轉頭,隻見虎子靜靜地躺著,就像睡熟了一般,依舊沒有任何反應。


    而沙漏中,最後一粒砂礫正從那細口處緩緩墜落。


    “救人!”


    一眉仙子再無疑慮,暴喝之下,烏發無風自動。


    “嗖嗖嗖!”


    隻見一個虛影飛快地衝向虎子。


    幸子從開始施法時便待在虎子身側,對此早有準備。


    一眉喝聲出口,隻見幸子眼中精光一閃,大喝之下,懸在身前的雙手倏然翻轉,狠狠地向虎子赤裸的胸膛擠壓而去!


    “喝!”


    “喝!”


    幸子聲如洪鍾,手上動作不停,一下接一下按壓著虎子的胸膛,在皮膚上拍打出重重的“噗噗”聲,想要重新將他的心跳激活。


    他的動作越來越快,力道也越來越重,虎子的身體隨著幸子的按壓不斷地搖擺著,頭腳規律地向上蹦起,又無力地向下垂去。


    一眉咬著下唇緊張地撐在床邊,身體斜著,整個人幾乎要趴在虎子身上。她盯著死氣沉沉的虎子,心急如焚。


    突然間,不知是不是錯覺,她仿佛看見虎子的眉毛微微聳動了一下。


    她黑洞洞的眼睛驀然睜大,急切的尖叫聲脫口而出:“虎子!快醒醒!”


    幸子見此,心下亦是燃起了些許希望,手上更是不敢懈怠,奮然使力,按壓動作猛地加快三分,小醜臉的表情無比猙獰,眼球鼓脹出的血絲又浮出幾十條,狂喝聲不絕於耳。


    “虎子!快醒醒!”


    “快醒醒!”


    “醒醒!”


    一眉的尖叫聲在藥房中迴蕩,迴蕩……


    黑的。


    一切都是黑的。


    黑,仿佛已經成了有形的物質,在空間中不斷地飄蕩、擠壓、膨脹、湮滅。


    不,沒有空間,沒有獨立的空間。


    那也是黑,將人包裹住,寂靜又嘈雜,出生又幻滅,就像是一團沒有目的的鬼火,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中漫然遊蕩,而後下沉、下沉、下沉……


    不知道過了有多久。


    也許是一瞬,又或許是百萬年。


    那黑色的大海上,突然蕩起了一圈淺淺的漣漪。


    淺得就像是一個最沒有力氣的小孩子,用了最輕的力道,扔了一顆最微不足道的小石子。


    漣漪輕輕地蕩開、蕩開。


    蔓延在那黑色的海洋上。


    也就是這一瞬間,整個黑色仿佛突然活了。


    好黑……


    好暗……


    好吵……


    唿吸好困難……


    虎子醒了。


    鼓脹的疼痛和密密麻麻的嗡嗡聲同時從腦中和外部輻射擠壓,他隻覺得昏昏沉沉又陰痛難忍。


    欲睡難眠,欲醒,卻又仿佛有什麽東西將自己黏住,動彈不得,整個人處在混沌與虛無之中。


    虎子迷迷糊糊本還想就這樣待會兒,偏那嗡嗡聲不知為何仿佛越來越大,初時細如蚊蚋,至此則聲波近乎有形。它緩慢地震顫著,虎子甚至產生了一種腦袋會被它生生碾碎的錯覺。


    我這是在哪裏……


    虎子吃力地轉動著腦筋。


    嚐試著動了動,隻覺眼皮比平時重了百倍不止,怎麽也睜不開。


    維持這種狀態不知多久,虎子突然感到眼皮上的壓力輕了不少,下意識地睜開,眼神一派迷茫。


    刺眼。


    這是虎子打開眼皮的第一感受。


    那衝進來的白光是如此強烈,有形一般刺得他眼珠生疼。虎子本能地閉上眼睛,卻覺得即便閉上雙眼,眼皮外邊兒也同樣疼得厲害,簡直像什麽動物的毛一般。


    嗯?


    毛?


    一股熟悉而荒謬的感覺頓時從心中冉冉升起,虎子猛地睜開雙眼,同時右拳向上勾出,伸到自己臉部上方,果然!


    虎子哼哼一聲,登時將拳頭碰到的一個毛茸茸的東西打翻在地。


    “小白!我警告你多少次了!不許用屁股叫我起床!”


    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甩甩頭,虎子板著臉,惡狠狠地教訓著那隻趴在地上裝死的小白狗,語氣不善:“憋死我看誰給你好吃的!”


    “……嗚”小白搖了兩下尾巴,一雙小眼睛可憐兮兮地瞅著自家主人,兩隻耳朵委屈地耷拉下來。


    “哼……”虎子出了口惡氣,見它討饒心便軟了,心想這傻狗還懂得認錯,倒還不算笨到家。


    ……等一下!


    虎子突然意識到什麽,眼睛頓時瞪得滾圓。


    小白?!


    它不是早就……


    虎子“咣”地一聲站起來,左顧右盼,幾乎是有些急切地掃視四周。


    隻見自己所在的地方是一間二十尺見方的屋子,四周的牆壁是用木板搭成。屋頂則既有木板,又夾瓦片,縫隙處還冒出幾根茅草,修繕十分簡陋。


    但房間雖然簡陋,卻稱得上五髒俱全:草席鋪成的床上鋪著兩捆藍色碎花棉被,雖然泛黃的邊角處顯出了它的陳舊,卻打整得很幹淨,能看得出主人非常用心;缺口的瓦缸、歪柄的雨傘、編了一半的麻鞋,七七八八的雜物堆了一個屋子,擁擠但不顯淩亂。


    房屋的中央,鋪著一張補丁甚多的青色地毯,地毯之上,一個木頭小方幾端端正正地立在上邊兒,桌麵上還擺著幾盤熱氣騰騰的菜,其中就有虎子最喜歡吃的清蒸鯉魚。


    虎子愣愣地看著這熟悉又陌生的一切,大腦“轟”的一聲炸了。


    “哈、哈……”虎子低頭,小白正用他溫暖的身子蹭著自己的小腿,舒服地伸著舌頭哈氣。


    家……


    虎子喃喃道,眼神中難以置信。


    這是家!


    我、我不是在做夢吧!


    他使勁揉了揉眼睛,待要把手拿開時,卻有些舍不得。


    但即便是夢……即便是夢,我也想多待一會兒。


    我想……


    然而手終究是拿開了。


    依舊是簡陋而溫馨的小木屋,依舊是冒著熱氣的飯菜,那隻特別混蛋特別賤的小狗依舊在自己腳下拱來拱去。


    自己還在家裏。


    家還在。


    虎子突然覺得激動地難以自抑,一股強烈的情緒突然從內心深處蓬勃而出,全身忍不住震顫。


    既然家裏好好的……那麽……


    媽媽他……


    不知不覺眼眶有些濕熱,虎子嘴角微翹,笑得有些嘲諷。


    那麽多年了,自己到底在奢望些什麽啊。


    緊緊地閉上雙眼,仿佛這樣就可以讓自己不再去思考。


    深吸一口氣,虎子在心底默念著。


    夠了,這樣就夠了……


    反正……


    “噠”


    “噠、噠”


    門口有腳步聲傳來。


    是那種特別輕盈,仿佛螞蟻被踩到都不會受傷的腳步聲。


    聽到這樣的腳步聲,幾乎可以想象那腳步聲的主人是多麽的溫柔,又是多麽的慈悲,仿佛這世間萬物都是她的孩子,都值得被溫柔對待。


    虎子一動也不動。


    事實上,從聽見那腳步聲地那一刻起,他連唿吸都已經停止。


    他不敢相信。


    他怎麽敢相信。


    似乎是感應到他的念頭,門前的簾子突然被掀了起來。


    陽光趁機溜了進來,照射在虎子低著頭的耳朵上,熱得發紅。


    虎子緩緩抬頭。


    啊,今天的陽光好刺眼……


    眼淚像打開了閘門,不爭氣地湧了出來。


    那個戴著白色頭巾的女人一手掀起簾子,一手裏端著簸箕,她靜靜地倚在門邊,美得像一個聖潔的雕塑。


    她溫柔地看著虎子,嘴角緩緩露出一絲笑容。


    世界在她麵前都黯然失色。


    “虎子,”她的聲音溫柔如春風,卻又有一種奇異的莊嚴,“你迴來了……”


    “媽媽!”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看見這日思夜想的麵孔,虎子心中再無他慮,瘋了一般向門口狂奔過去。也不顧媽媽手上的簸箕中的麥子,也不在乎她的手還舉著門簾,他徑直衝了上去,一把將她抱住。


    是熱的。


    媽媽的身體是熱的。


    衣服上,是熟悉的陽光的味道。


    虎子什麽也不再想了,不論是這麽多年的艱辛,還是這件事情是如何發生的他都不再去想。


    他隻是放任自己在這溫暖的懷抱中沉醉,就像是暴風中的小舟終於迴到了避風的港灣。


    我們終於又能在一起了……


    虎子迷迷糊糊地想著,傻笑著,隻覺心中被幸福填得滿滿當當。


    這一次,一定再也不要分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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