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趙馨彤這邊。


    她沿著血跡尋找祁曉軒二人,卻發現二人下榻之地竟就是前日自己敗北於此的妖師客棧。心情複雜之中,又帶了些了然:是了,是了,他們遠道而來,自然是為了這擂台賽,為了讓妖師客棧的掌櫃給他們打造法寶;而自己犯規而出,自然便是虎子贏得了勝利……


    一想到虎子,她就想到今晚在虎子肩頭看見已經結痂的傷口,繼而又想到爹爹的百步穿楊和那人的鮮血,登時把方才的胡思亂想拋到腦後,隻想趕快找到那人。而至於找到他又要做什麽,她卻是無暇思量了。


    提著手中的短槍,趙馨彤徑直從妖師客棧的大門口闖了進去。


    客棧門口的小廝們本來正說笑著,眼見竟突然有個披頭散發的女子莽撞撞衝了進來,頓時嚇了一跳,乍一看還以為是什麽女鬼。待趙馨彤靠近了些,確定是人不是鬼了之後,連忙從兩邊撲上來,“你要幹什麽!”,邊喊叫著邊想要攔住她,“這可是妖師客棧,閑人休得亂闖!”


    “我可不是閑人!”趙馨彤心中著急,隻覺全天下的人都該給自己讓路,這兩小廝實在聒噪!兩手緊握槍杆,趁小廝撲過來時在二人頸邊一抽,那兩小廝便如風中落葉一般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趙馨彤踏進門內,左右四顧,黑暗中什麽都看不清楚,微微使了些法力,竟發現似乎有什麽東西好像屏蔽了自己的視覺和觸覺。心下驚疑,隻得試探性地向前走了一陣,越走越覺得心驚——這麽多年來,妖師客棧就坐落在離自家不遠處,可自己怎麽就沒發現它竟大到如斯地步?


    這樣下去,何時才能找到那人!趙馨彤心急如焚,不禁泄憤般從旁扯了一把花草,在手中絞碎;同時用右手手背抹了抹自己額頭的汗水,隻覺煩躁不已。然而別無他法,就算翻遍了這座客棧,她也要找到他!


    抱著這種堅強的決心,趙馨彤吸了口氣,繼續向前邁步。


    然而她突然停了下來。


    在黑暗中,趙馨彤緩緩抬起了自己方才揩汗用的右手,也正是這隻手,將那朵花絞碎。她將手湊到自己的鼻子下麵,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趙馨彤慢慢地吐出一口濁氣,眼睛璨然發亮——果然如此。


    這朵花沒有任何味道。


    不論這客棧究竟有何古怪,能屏蔽了她的視覺和觸覺,可是它不能屏蔽自己的嗅覺!


    她要靠氣味找到那人!


    隻見趙馨彤緩緩閉上眼睛,玲瓏小巧的鼻翼微微抽動,邊緩慢地移動,邊感受著這方圓百尺的血腥氣……


    突然,她雙眼一睜!


    找到了!


    趙馨彤順著那血腥氣飛快地奔跑著,途中的多少景物重複出現過、她踏過了多少“湖水”、橫穿了多少建築,她已經數不清了。就這樣跑了不知多久,她遙遙地看見了一座古樸而華貴的大殿毫無征兆地出現在自己的麵前。不知為何,她的直覺告訴她,就是這裏了。


    那人就在這裏了!


    也不管是哪裏來的信心,趙馨彤激動地直向那大殿前的台階衝了過去,當她到達台階頂端的時候,幾個守衛的小廝同時也看見了她,不料這隱秘之處竟進了外人,登時大驚失色地從兩邊包抄過來,要將其攔在外麵。


    趙馨彤看見有人攔路,卻是不驚反喜——這裏有人,說明地方果然找對了!倒也不懼對方人數比自己多,加快腳步,飛身而躍,直接便從兩方還未來得及完全合攏的人中穿了過去;而在經過他們的同時,雙手所持斷槍挨個兒在小廝們的背上輕輕一點,那一個個小廝便如同遭受重擊,紛紛趴倒在地。


    抹了抹頭上的汗水,趙馨彤的心頭不禁有些得意,嘴角微翹,灑然而去,卻在轉頭的一瞬間全身僵硬。


    隻見大殿之中,一人正端坐於玉台的台階之上,雙手托著下巴,表情凝重,不讚同地看著她。


    不是那人卻又是誰!


    趙馨彤呆呆地盯著祁曉軒,隻覺腦中一片混亂。什麽,他……沒事?可是爹爹的百步穿楊在方圓一裏之內想來例無虛發,隻要是被鎖定的目標,就一定會被擊中!而且那血跡分明是真的,量還那麽大,必定是有人受傷了……他怎麽會沒事?驚疑不定之時,突然意識到似乎少了一個人。


    那個在自己被爹爹責問時,替自己站出來承擔罪責的人。


    那個名為虎子的少年!


    受傷的人,竟然是……


    “他沒事吧?”趙馨彤問道,猶疑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大殿中憑空添了一股怯意。


    “……”祁曉軒沉默半晌,“他叫虎子。”


    言罷撐著膝蓋站了起來,低聲道:“右半身中槍……整條手臂沒了。”


    “現在命在旦夕。”


    平平淡淡的語氣,說出來的真相卻是血淋淋撕開在趙馨彤麵前。


    趙馨彤隻覺一桶冰水從頭澆到腳,整個人如墜冰窟。祁曉軒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一一把把尖刀,狠戳到自己的心上。


    良久,她才艱難地吐出一句話:“我……有什麽能幫忙嗎?”


    拿了十幾年槍的雙手,頭一次有些不穩。


    “……”祁曉軒本來還想說些什麽,看她這個樣子,也有些不忍,輕輕歎了口氣,“為他祈禱吧。”


    大殿之中,二人相對無言,各有心思;原本便空曠的殿內,愈顯寂靜。


    正當此時,那大殿頂端的橫梁上突然沙沙作響,仿佛有老鼠竄過一般。二人沒有在意,仍舊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不想下一刻,隻聽“嘭”的一聲巨響,房頂突然爆裂開來,木石俱下,聲勢浩大。祁曉軒連忙退開兩步,驚訝地抬頭看去,隻見蒙蒙煙塵中一個黑影縱身而下,黑袍翻飛之下露出一張滿布虯須的麵孔,眼神鋒利如刀!


    正是趙宗主!


    他見到祁曉軒,冷哼一聲,借著落地之勢,右腿狠狠向地上一砸,那看似堅硬的大理石地板,在他這一腿之威下,竟脆弱得如同豆腐一般,瞬間以趙宗主為中心裂開了一個隕坑樣的大坑,坑中之石紛紛崩裂成大小不一的碎石,震碎在空中。


    祁曉軒方見到趙宗主時心中便暗叫不好,忙又向後急退幾步,隻見趙宗主果然沒完,震碎了殿中的地板還不夠,那被其震起的碎石竟像是突然有了意識般,默契地向一個位置為中心聚攏衝合,片刻之間,已經並成了一個圓柱形的巨石,懸浮在空中!趙宗主左腿後置,緊接著右腳一蹬,登時向前衝去,右手緊握成巨大的鐵拳,狠狠地向那巨石後一擊——那巨石便唿嘯地衝祁曉軒的方向撞來。速度之快,周圍的空氣仿佛都被這巨力所涉,發出滋滋的音爆聲!


    祁曉軒表情嚴肅,雙眉緊鎖,口中念念有詞,千鈞一發之際,一張符咒便已出現在了高高舉起的右手之上。他右手緊握,迎著那距自己麵部不足三尺的巨石,狠狠一拍!


    “嘭”的一聲響,巨石猛地爆裂開來,化作齏粉!


    祁曉軒正欲收手,然而抬眼一看,竟見到一張滿布虯須的臉正麵對自己,間距不足一指!同時隻覺頸上一痛,一隻大手緊緊地抓扼住他的喉嚨,粗糲的皮膚磨得他生疼。


    趙馨彤隻見那大手狠狠掐住祁曉軒的脖頸,死命一捏,帶著衝擊之勢,狠狠往地上一撞;那祁曉軒細長的脖頸自然不堪一擊,當即折斷,大蓬大蓬的黑血從斷口出噴射而出,撒得滿地都是。


    趙馨彤隻覺腦中一片空白。他……他就這般死了?


    良久,硝煙散去,趙馨彤才聽到自己爹爹熟悉的冷哼聲。


    “兩次都在千鈞一發躲開了致命一擊……影墨術果然名不虛傳。”趙宗主隨手甩掉濺在手上的墨汁,轉頭冷笑道,眯起了眼睛,語氣有些奇怪,“不愧是祁門宗大公子——祁曉軒。”


    趙馨彤渾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向身後——果然,那靜靜地站在門後的,不是他又是誰?他還活著,完整地活著!正大喜間,突然意識到趙宗主所說話中的內容


    ——什麽,他就是祁曉軒?八大門宗排名居首的祁門宗大公子,12歲進入國禦妖師,16歲便榮登隊長一職的天才?


    祁曉軒對於身份被識破倒絲毫不感意外,麵色如常,衝趙宗主微微拱了拱手:“趙老前輩果然是見多識廣,過獎了。”


    趙宗主冷笑一聲,把住槍身往地上一篤:“哼,我可不是在誇你,畢竟用墨汁潑人這種肮髒招數的隻祁門宗一家……”本欲再嘲諷兩句,不料餘光突然瞥見趙馨彤的雙手所持,一手槍頭一手槍尾,甚是紮眼。


    趙宗主瞪圓雙目。


    “小彤,你的槍?”話一出口就反應過來,繼而大喝到,“是誰折斷了你的槍!”盯著趙馨彤,心中滿是怒氣,心想我趙門宗這些年不張揚,倒似被人小看了去,不僅祁家不把我趙家看在眼裏,夜闖我女兒閨房;連我趙家槍都被不知什麽人折斷了,簡直不像話!要是被老夫知道是誰,非宰了他不可!


    然而無論趙宗主如何逼問是誰,趙馨彤雖然被喝斥得全身簌簌發抖,卻也隻低著頭,抿嘴不敢答話。趙宗主看著自己的閨女,忽然意識到了什麽,猛地轉頭又看向祁曉軒。隻見祁曉軒還是原來那個樣子,靜靜地看著他,麵上不辨喜怒。


    “祁曉軒……”趙宗主攥緊了手中的霸王槍,牙齒格格地響,隻覺滔天的怒火簡直要從他的身體中迸裂出來。手腕一翻,霸王槍變豎為橫,趙宗主死死地盯著祁曉軒,真恨不得立刻將這小子那張欠揍的臉撕碎在自己的槍下。


    “爹爹!”趙馨彤自然知道折斷自家槍兵將要麵臨的是怎樣的懲罰,麵對爹爹的威嚴,一時驚惶之下,並不敢吱聲。不料她這一沉默,趙宗主竟誤會到了祁曉軒頭上,頓時慌了,急忙出聲,想要阻止他。


    “閉嘴!”


    已經氣紅了雙眼的趙宗主根本不理會自己女兒的勸阻,徑直執槍而前。


    “夜闖我趙家不止,還折斷我趙家槍,根本就是當我趙門宗不存在!”


    趙宗主大步前行,隆隆有聲。


    “你以為仗著是天下第一門宗的稱號,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嗎?”


    狠狠將霸王槍往地下摜去,發出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


    “隻要老夫還在,趙門宗的尊嚴就不容踐踏!”


    趙宗主威風凜凜地站在那同樣威風凜凜的霸王槍前,真恍若天將一般,氣勢懾人。


    ——然而祁曉軒還是如方才般靜靜地站著,麵無表情。


    不僅沒有被趙宗主的聲勢所懾,他的思緒還飄到了其他地方。


    他想起了正生命垂危躺在玉床上呻吟的虎子。


    他想起了那一天,這支代表著趙門宗尊嚴的槍是如何冰冷地摜透了他的左肩;而現在,同樣又是一支代表著趙門宗尊嚴的霸王槍,又無情地砍斷了他的右臂;他想起他抱虎子迴客棧時那一地的血流成河;又想起他抓著自己的衣襟的手是如何冰涼。


    然而就在今天早些時候,那隻手還是熱的,溫暖的,充滿了生機的。接過糖葫蘆的手是熱的,將燒餅硬塞進他嘴裏的手是熱的,牽著他的手拽著風箏狂奔的手是熱的。


    然而現在這隻手已經爆在了那支和名字一樣霸道的槍下,化成了血雨。


    但他又做錯了什麽呢?


    隻是因為一個小小的誤會,和一顆赤誠的想要保護別人的心。


    祁曉軒突然覺得有些可笑。


    ——你趙門宗的尊嚴都保住了,可誰來捍衛虎子的尊嚴呢?


    他輕輕歎了口氣。


    而與此同時,也在心中做了一個或許不那麽合適的決定。


    他迎著趙宗主,緩緩走上前去,揚起眉毛。


    “槍,的確是因我而斷的。”


    隨著這句話出口,整個大殿再次陷入了詭異的寂靜之中。


    趙馨彤不敢置信地看著祁曉軒,隻覺得心跳都停止。


    趙宗主看向祁曉軒的眼神雖然冰冷,此時也多了些激賞之意。他哈哈大笑,笑容幾乎可算是猙獰,隻聽一聲巨吼。


    “好,有種!”


    “種”字方落,高大的身影已躍至空中!


    不過,也不知是否眼花,當趙宗主提起霸王槍向祁曉軒衝過去的時候,他仿佛瞥見那個少年人漆黑的眼底,有幽幽的火炎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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