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年後。


    伏龍之國,九曲溝。


    車輪在石頭上吃力滾動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打破了山道的寂靜。時走時歇的馬蹄踏響伴隨著馬兒粗重的唿唿喘息,表明這支車隊已是長途跋涉,不堪重負。


    兩個騎馬的官差首先露了頭。兩人牢牢地勒著腳下的馬,警惕地觀察著四周的情況,時不時還往身後的押車望上一眼,顯然是事關重大,不敢出一點紕漏。緊隨他們身後的,是一個麵容滄桑的中年人。他身著伏龍國官服,看上去是車隊的主事之人,然而他的臉上卻沒有一點官員的驕態,滿滿都是憂愁。


    他當然要憂愁。馬文長馬大人,15歲成舉人,17歲中進士,20歲蒙座師向先帝舉薦入了翰林,眼看是仕途一片光明,榮華富貴不可限量,自己也的確一路高升,才三十歲年紀已入了四品,旁人都道是為官作宰指日可待,座師也常勉勵自己多謀百姓事,自己也不由變得有些飄飄然,以宰相為己任;朝堂之上也頗多諫議,廣受同僚讚揚。


    這不十年前,先帝欲大興土木,重建登仙台,馬大人像往常一樣撩了撩袍子,出列勸諫,說什麽“祖宗之例不可違”“太祖分仙俗二界,不令相擾”“陛下當慮百姓事”,本想著能像往常一樣受到群臣的附議,不想一向對他頗為寬容的陛下卻登時龍顏大怒,當場便要砍他的頭。虧得他侍奉多年的座師苦苦相求,才消了消氣,將他低低地發配了,又言“爾既對朕求道有諸多不滿,那朕便使你專掌此事,若稍有差池,看朕如何理你!”


    這多少年來年來,便是由了先帝這一句話,馬大人這付文弱的書生身子風裏來雨裏去,天天給皇帝運送這些“求仙珍品”,細皮嫩肉也熬成了瘦骨嶙峋,兩鬢斑白,個中苦楚,實在難與旁人道哉。


    這批貨物,馬大人已經運了有十天了。上麵將此物交代他時,特意強調了此物之貴重,更派了一位國禦妖師來協助押運,可見對此物之重視。馬大人自然不敢怠慢,帶著十來人的車隊,日夜兼程,必要早日送至京城才能放心。不過想來也是無事,畢竟世道還算太平,而這幾日天氣尚晴,想必……


    “前麵發現死屍!”前探的報告聲和馬的嘶鳴驀地打斷了馬大人的思緒,莫非此處有盜賊?馬大人一驚之下,連忙勒馬,揮停車隊,拉上兩人隨其一同去那發現屍體處。


    這一看,馬大人稍微放下心來。


    “屍體支離破碎,隻剩下白骨,看來死了有一段時間了,”馬大人捋了捋並不存在的胡須,警誡有些倦怠的眾人,“此地是著名的九曲溝,因山路九曲十八彎而得名,地形錯綜複雜,不少行人迷路遇難。我等須得趕緊趕路,定要如期將仙品赤珠送到皇都,否則都得掉腦袋!”見官差稍稍打起精神連聲應諾,滿意地掉轉馬頭,欲要繼續前行。


    卻被一個意想不到的人阻止了。


    “稍等一下,馬大人。”騎馬緊隨其後戴著笠帽的年輕男子道,聲音雖不大,卻讓人不敢忽視。


    “嗯,祁少隊有什麽指教麽?”馬大人一愣,不知這位在路上一直保持沉默的國禦妖師為何會突然對一具屍體感興趣。


    話說這位祁少隊也頗為神秘,上麵將貨物交給他時,便派了這位國禦妖師協助護送。他押送的貨物本來貴重,也不時和國禦妖師打交道,對國禦妖師雖然敬重,但他好歹也是一國官員,自然是平等相待。可這次出發前,上級卻專門交代他,貨物倒在其次,這位祁少隊他可萬萬不能得罪,倒也不知道這位國禦妖師到底是什麽來頭。


    “待我去查看一下。”祁少隊說著便極幹脆地翻身下馬,到屍體所在處仔細觀察,連那地下白骨也翻了一翻。不過那裏除了一堆白骨,似乎也確乎沒有什麽別的東西。


    馬大人看了看天色,已經不晚了,想著還是趕緊出了這山裏早點找個住宿的地方為好。於是小心地催了一句:“祁少隊,如果沒發現什麽,我們還是抓緊趕路的好,畢竟這荒山野嶺的,耽擱久了恐怕不能按時出山……”


    “嗯……”祁少隊輕輕應了聲,仿佛真的是什麽也沒發現。


    隻是車隊重新上路時,時不時能見到他帶著些許疑惑的目光頻頻迴望。


    然而事情似乎並沒有那麽簡單。


    車隊走了沒多久,就發現了另外兩具骸骨;再往前,是四具、六具……


    屍體越來越多,就算是再心大的人,也該意識到不對勁了,馬兒嘶鳴不止,有幾匹甚至任人怎麽鞭打都不願意再往前走,一股恐懼的氣息逐漸在整個車隊彌漫開來。


    似乎是連老天爺也跟他們過不去,方才還是晴好的天氣,不知從哪裏飄來一朵烏雲,烏泱泱地將整個山穀給罩住,直叫人伸手不見五指,不過一刻鍾功夫,又嘩啦啦地下起暴雨來。山路原本泥濘,這一下將起雨來,雨水從四麵八方匯集到峽穀之中,真是要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一行人艱難地在黑暗中摸索了好一陣,感覺這水勢是越來越大,再出不去就算不困死也得淹死。


    前探勉強勒著馬往前再走了幾步,定睛一看,竟稍微能看見遠方有些亮光從仿佛出口的地方透出來,不禁大喜:“大夥兒再加把勁!前麵就是出口了!出了這峽穀,可就離開九曲……”


    “溝了”二字出口,隻見其頭顱以一種詭異的角度向後翻去,下一刻,骨碌碌地滾下了地。


    人仰馬翻。


    如果看得仔細,還能看到他死前有一縷銀光在他脖子附近一閃而過。


    車隊頓時一片混亂,有人高喊“怎麽迴事!”“發生了什麽”,更有人因驚嚇而尖叫不已、滾到馬下。


    祁少隊沒有理會車隊的混亂,定睛向頭上一看,頓時心頭一緊:隻見兩旁黑洞洞的崖壁上,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掛滿了密密麻麻的白色亮點,然而更可怕的是亮點下不時噴吐的氣息——這些亮點,是眼睛。


    當祁少隊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伴著“呱呱”的怪笑聲,眼睛的主人開始了它們的獵食。


    一陣“咚咚”的摩擦山壁的悶響,隻見數十個黑影一邊怪叫著一邊從山壁上躍下,手中月牙狀白色物體被向著車隊的方向一甩而出。一時間白光紛紛,嗖嗖的破風聲過處,盡是利器入肉的悶響和官兵臨死的慘叫,放眼看去,幾乎全軍覆沒!


    而祁少隊也被淹沒在幾十道白光之中,眼看是活不了了。那些個鳥獸猿身的怪物見此不由興奮地大叫起來,幾個起落下,就要跳到屍體身邊去,收獲今日的獵物。


    然而堪堪要靠近時,跑在最前麵的幾個怪物卻突然停下。


    ——隻聽“錚錚”聲中,那被白光圍繞的男子竟然還活著;不光還活著,那些被怪物們引以為仗幾十個骨刀更被其紛紛接下,擋落在地。


    怪物們不禁有些遲疑,本能地感到危險,汗毛倒豎,發出“咕咕”的聲音,試圖威脅敵人。


    “小小的山鬼,居然敢占山為營、襲擊途人……”男子低聲喝道,單手結印,右腿離地,姿勢奇特仿佛白鶴將飛,從帽下驀然抬起的眼睛鋒利如刀!


    “實在是膽大包天!”


    隻見他右手手掌中間突然出現一個發光的法印,下一秒,一支遠超正常大小的紫金黑狼毫突然從法印中衝出。


    “急急如律令!”


    弄墨渲染之間,離得最近的怪物瞬間身首分離!


    其他怪物見到同伴被殺,頓時有些畏懼,但左右看了下,又憤怒地唿唿叫著成群向男子衝了上來,要生生將其撕爛。男子見此卻是不慌不忙,大手一揮,掌中毛筆潑墨而出,所經之處,頭身分離的哢擦聲此起彼伏。


    怪物眼見大事不妙,呀呀地尖叫幾聲,下一個動作卻是將自己的腹部破開,摸索一陣再看時,手中卻多了一個月牙形骨刃——那光刀竟是從怪物身上取來的!


    “呱呱!”


    “咕咕!”


    怪物一邊將手中骨刃向男子大力甩出,一邊手舞足蹈,仿佛已經看到了這個不同尋常的敵人變成肉渣的下場。然而沒想到的是,那男人竟不知用了什麽法術,周身水墨圍繞旋轉仿佛小型的龍卷風,那些骨刃縱然淩厲無比,卻也隻能被逼在外邊,無法傷其分毫。


    說時遲那時快,水墨還兀自狂旋不停,男子陡然從裏麵一躍而出,右手換印,口中大唿


    “疾!”


    幾乎是同時,上一秒還在旋轉的水墨瞬間收縮成一個黑色球體,然而這個過程也隻不過維持了半秒不到——


    “噗嗤”一聲悶響,黑色球體突然毫無征兆的爆開!幾十條墨柱如長蛇一般向怪物唿嘯而去,那怪物想要避開卻根本來不及,紛紛被擊中。


    “轟隆!”最後的雷聲響徹天際,再看底下,除了空氣中還散發著水墨潑灑的氣息,那裏還找得到一絲怪物的蹤跡?唯有地上殘留的官兵屍體似乎在暗示這個地方方才發生了一場激烈的爭鬥。


    頭頂的烏雲終於分散開去,炙熱的陽光從山穀上方透下,照亮了這個黑暗的峽穀。男子伸出右手,緩緩將頭上的笠帽取下,輕輕抖了抖其上蜿蜒的雨水,近看他的模樣,可真謂:眉若遠山,目若晨星,鼻梁高挺,薄唇帶笑;盤髻下,黑色的長發整齊地披在肩上,帶著水珠的皮膚幾乎在日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好一個英俊的男兒郎!


    他嘴角微翹,似乎在自言自語:


    “全部殲……”


    可惜滅字還未來得及出口,隻聽背後“嗖”的一聲傳來,男子欲避無地,“啪”的一聲脆響,方才還瀟灑無儔仿若天神的男子瞬間被打飛十米遠,落在地上“咚”的一聲重響,吃了一身土。


    迴頭看時,隻見其被打飛處正赫然站著一支分叉的大毛筆——正是那支男子在打鬥中使用的紫金黑狼毫。此刻卻見那大毛筆威嚴的蹬在地上,筆鋒處分叉作支撐,筆杆之上竟多了一個大大的嘴巴。再往上看,筆端處一支大眼睛正對著男子怒目而視,那毛筆大嘴一張:


    “不肖子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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