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需要自己做出些小小的犧牲而已,季鶴哀傷地閉上眼睛,“好。”


    “別這麽沮喪,興許我很快就膩了,”檀景執輕聲說,“從我身邊離開的人,向來會得到更多。”


    季鶴死人般沒有生機,隻是說:“給我一些時間,我會跟他說明這些。”


    “可以,”檀景執立刻答應了季鶴,但很快又給出建議,“不過由我來說,會更加快速有效。”


    季鶴儼然並不信任:“隻有我了解他。”


    “我的確不了解他,但我了解怎麽談判,”檀景執眯了眯眼,貼在季鶴耳垂旁,輕聲說著,“就像現在這樣,我會讓他心甘情願,頭也不敢迴地離開你,拋棄你。”


    第八十章 犧牲


    手術是成功的,術後三個小時麻醉完全褪盡後,疼痛感逐漸恢複,到深夜喬橫林已經白著臉痛得死去活來,怎麽都睡不著覺。


    他不睡,季鶴也沒合眼,在床邊一坐就是一整個白天黑夜。起初的頭兩天喬橫林完全不能下床,吃喝拉撒都是躺坐著,季鶴給他擦身把尿,明明傷的是腿,飯也一口一口喂進嘴裏。


    有時候護士查房,會對低頭吸溜季鶴手裏勺子上湯水的喬橫林開玩笑地說他多大人了還矯情。


    每每喬橫林羞得臉紅,季鶴隻會像沒聽到似的,用手撩撥喬橫林額前長起的碎發,認真地看著他的眉眼,然後才輕聲迴複:“還沒多大呢,不算矯情。”


    喬橫林在醫院住了不止三天,有一個星期之久,除了悉心照顧他的季鶴每時每刻都陪在身邊,來探望他的人不多,黃秋風和邱老師來了一趟,彭湃和尤小勇也結伴來了一次。


    尤小勇坐在病房裏的小板凳上時手裏還拿了一本便攜的小冊子,上麵密密麻麻全是曆史大事時間線,彭湃跟喬橫林說話間還吐槽尤小勇學習的做派,尤小勇推推眼鏡,小聲反駁說彭湃的體考成績區裏都能排得上名號,文化課隻需要考丁點兒分數就能上重點大學。


    季鶴默不作聲地聽兩個人辯駁,並不在乎誰占了上風誰說不過誰,他望著喬橫林轉瞬即逝的黯然神色,手裏削蘋果皮的刀頓了又頓。


    “他複讀,那你呢?”


    彭湃突然問季鶴,尤小勇也放下手裏的本子安靜地等待他開口,一眾目光齊刷刷地望向季鶴,這樣的問法就好像季鶴天然就跟喬橫林捆綁在一起。


    “廢話,季鶴當然是要上最好的大學啦,”喬橫林得意地說,“不過我肯定會跟著去的。”


    彭湃想也是,總不至於讓學習成績這麽好的季鶴陪著喬橫林複讀一年,他倆粘得像食堂早餐供應的小豆包一樣,怎麽都不會分開。


    尤小勇發現季鶴的眼皮跳動了下,他也情不自禁地摘了眼鏡,伸手摸了摸自己發酸的右眼皮,在他眼前一片模糊時,耳力也隨之變差,隱約聽到季鶴說什麽出國,他趕緊帶上眼鏡,下意識地問。


    “什麽?”


    “出國?”


    喬橫林的上身從枕頭上彈了起來,他的訝異讓彭湃兩個人意識到他並不知道這件事,一時間也有些尷尬,找了借口離開。


    尤小勇出病房前還善意提醒季鶴,非國際班的學生也可以申請出國留學,可惜這個學期學校這邊已經報名截止了,想要出國念書大概隻能自費。


    留下喬橫林和季鶴兩個人,喬橫林有些生氣,他轉著身子問季鶴為什麽打算出國卻不告訴自己。


    季鶴無法麵對喬橫林的逼問,他隻能沉默,什麽也不說,隻垂著頭削那個已經褪去兩層皮肉的蘋果。


    過了會兒,喬橫林又小聲說。


    “好吧,沒關係,出國我也要跟著去的,”喬橫林點點頭,“那你把英語冊子拿給我,我無聊的時候可以背背單詞。”


    季鶴站起身,脖頸的喉結顫滾,然後對喬橫林說:“不需要。”


    喬橫林怔怔地瞪大眼睛,試圖從季鶴的眼神裏探尋情緒,沒等他究其原因,季鶴很快告訴他。


    “喬橫林,這次,你不要跟來了。”


    “為、為什麽?”


    喬橫林凝緊眉頭,又大聲地叫道:“為什麽為什麽!”


    季鶴反複找些借口,從喬橫林的成績和國外的氣候天氣,說得磕磕巴巴,最終隻認真地重申一遍:“喬橫林,你適應不了國外生活,你更適合在國內學習。”


    “你撒謊,你怎麽知道我適應不了,憑什麽你能去我不可以,”喬橫林嗓子吼著,說到最後變得哽咽,“我會好好學英語的啊,我之後再也不偷懶了,單詞也會好好背,我能聽懂外國人說話,肯定能。”


    季鶴感到眼前出現霧氣時,立刻轉了身,背對著喬橫林,壓抑軀幹和聲音的顫抖。


    “喬橫林,我不需要你為我犧牲,我也不想為你犧牲,這麽多年,我已經受夠了,季君、你,你們一個個都要我照顧遷就,因為他,我甚至沒辦法讀完一個完整的學期,還有你,從小到大,你有哪件事不拖後腿,總是很笨總是受傷,我,我”


    即便看不到喬橫林的表情,季鶴仍然覺得窒息,他用力喘氣,聽到身後傳來謹小慎微的詢問。


    “季鶴,你是不是累了……”


    “是!我是累了,”季鶴握緊拳,轉身麵對掙紮著要從病床前起來的喬橫林,他不想掉眼淚,但說話時濕潤的液體從眼角一股一股地落下來,“我跟你不一樣,我不甘心,不甘心活成現在這個樣子,喬橫林,我覺得現在一點兒也不好,我覺得很糟糕,十分!特別!”


    季鶴說完,用掌心擦掉臉上的淚水,他看到喬橫林也哭了,不同以往的肆意宣泄,他哭得沒有聲音,眼淚安靜地淌著,從下巴流到胸口,然後啪嗒啪嗒的,打濕洗得很幹淨的被單。


    季鶴幾乎忍不住地向前一步,喬橫林卻立刻躺下了,側著身子不再看他,腦袋埋在枕頭之下,肩頸一陣一陣地抽動著。


    季鶴垂下眼皮不再說話,之後的幾天也同樣,他們開始冷戰,喬橫林拒絕季鶴的幫扶,經常半夜起來,自己扶著牆挪到衛生間。


    他大概不知道,季鶴每次都是假睡,等喬橫林滿臉大汗地迴到床上,再次入睡以後,他才會立刻起來給他穩定傷腿調整睡姿。


    那天衛生間咚了一聲,季鶴立刻起身跑過去,打開門,摔倒在地的喬橫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著。


    他說自己就是很笨,就是什麽都做不到,因為哭得太用力,腦門和脖子上全是青筋,他用拳頭錘打傷腿,季鶴拽住他的胳膊,喬橫林就抱了上去,摟得很緊,眼淚掉在季鶴的頸窩,哀傷地乞求道。


    “求求你,帶我走吧,”喬橫林閉著眼睛叫季鶴的名字,一聲又一聲,“我會變聰明的,我不會拖你後腿的,什麽都可以,做什麽都可以,不要丟下我,不要……”


    他以為心軟的季鶴會像從前一樣退讓,豈不知天生就笨的小孩兒不是嘴上說要變聰明就可以的,哪怕他竭盡言語地哀求,季鶴依舊鐵石心腸,依舊沉默不語。


    直到眼淚哭盡了,季鶴捧著喬橫林浮腫的臉頰,悲傷地盯著他的眉眼。


    “等我,好不好,喬橫林,你等等我,不管,”季鶴哽咽道,“不管誰說了什麽,不管是誰說的,是誰都不可以,你都要等我,我很快,很快就會迴來。”


    喬橫林問他要等多久,季鶴不知道,但告訴他隻要等自己念完大學,就會立刻迴國。


    喬橫林用哭花的臉咧開一抹苦笑,他問季鶴:“去國外念書,你會覺得開心嗎?”


    季鶴流著淚搖搖頭,卻又立刻點頭,他用虔誠的口吻:“那是我要奔赴的,我不能帶上你,卻要你等我,喬橫林,原諒我,再為我犧牲一次吧,就當你這輩子是為了我活著。”


    喬橫林當然會答應,他不會拒絕季鶴的任何請求,在季鶴的眼淚麵前,他無法盤算以後要忍受多少個孤獨的日夜,也無法構想等待這件事是不是無比的殘酷,他沒有理智,是個隻看得見眼前,看不見未來的傻子,所以他隻會用手擦掉季鶴的眼淚,為撫平他當下的悲傷而做出承諾。


    喬橫林很快出院了,從病房挪迴了書店,季鶴依舊在他身邊,某一天,曾經買下他們的琴的男人突然出現在店門口。


    起初喬橫林以為他隻是來取琴,可他一連幾天,聽了季鶴的曲子還不肯走,屋子裏的喬橫林偶爾會聽到外麵的兩個人在攀談什麽,隻是聽不清楚。


    他不知道為什麽,季鶴十分抵觸自己跟那個男人的見麵,常常把他鎖在房間裏,讓他等候。


    一個人躺在床上時,喬橫林率先體味到失去季鶴的孤獨,他安靜地聽斷續的琴音和說話聲,試圖辨析卻得不到結果,直到有一天深夜,喬橫林問季鶴他是誰。


    季鶴介紹了檀景執的名字和模樣,但喬橫林說不對,一個勁兒地問他是誰。


    季鶴垂下頭,告訴喬橫林,他是資助自己到國外讀書的人。


    出乎意料,喬橫林沒有再問檀景執為什麽會免費資助季鶴去國外讀書,他隻問季鶴,檀景執會不會一起去。


    季鶴用沉默迴答,喬橫林便不問了,他告訴季鶴,他明天要和檀景執講話。


    季鶴顯得很緊張,他不肯,喬橫林突然翻身掐住季鶴的脖頸,用力不大,卻足以讓季鶴的唿吸停滯幾秒。喬橫林是咬著牙在做這樣的事,他的整個身子都在顫抖,隨後他對季鶴說。


    “不要背叛我,不要愛他。”


    季鶴的脖子上留下兩個交疊的手印,他盯著喬橫林像撲火飛蛾一樣執著的眼睛,眼眶外圍打轉的眼淚垂直落在他的唇邊,季鶴立刻感到一陣難以言明的澀苦與恐懼,他怕喬橫林放肆,也怕自己反悔。


    所以季鶴答應喬橫林,說好,會讓他跟檀景執談話。


    然後在檀景執再次到店裏時,季鶴小聲哀求他不要傷害喬橫林,就像以往的每天,喬橫林聽不見的,想要努力聽清的,心生嫉妒的,不知道季鶴同樣是為了他哀求,再寬限幾天,再停留幾天。


    再讓我陪他幾天。


    第八十一章 羽毛


    檀景執請季鶴不要參與他跟喬橫林的談話,約莫半個小時,他衣冠整齊地從臥室離開,像剛剛結束一場出庭的律師。


    喬橫林不同,躺在床上淚流滿麵的他,儼然是一個輸家,用不成語調的字句告訴季鶴他要離開了。


    季鶴給他挑的那所學校是外省某普本大學的附屬中學,按照喬橫林的學習狀況,再努力讀一年的話,直升的概率很大。


    對照檀景執請人迴傳的實景照片,季鶴給喬橫林畫了一份周邊十公裏以內的詳細地圖。


    公園體育館還有符合他口味的小飯館,用線條相接的三角形標注,紅綠燈和自行車道用紅筆塗抹加粗,還有售賣小蛋糕和橙子汁的書咖,旁邊寫好周末的營業時間。


    哪怕季鶴知道複讀的這一年喬橫林需要住校,也許沒那麽多時間,可是他希望這一年的每一個節假日他都有地方可去,不要被別人嘲笑沒有家。


    學籍遷辦的速度很快,沒有在任何一個程序卡關,季鶴再找不到任何理由挽留喬橫林,他反複打開合上那份已經收拾到牙線也按天分裝的行李,又花光手裏所有的錢給他買了兩個人都沒穿過的昂貴跑鞋,喬橫林手裏落伍的智能手機也換了市麵上最新最流行的款式。


    行李箱上掛著季鶴替他手寫的姓名牌,聯係方式留了兩個,季鶴的號碼在第一排,喬橫林的號碼在第二排。


    他所做的一切,喬橫林都沉默地接受著,也因為他的接受,才讓幾乎罹患焦慮症的季鶴能夠感到一絲微妙的緩解。


    直到要走的那天,檀景執駕車帶兩人到機場,喬橫林一個人坐在後排,旁邊橫躺著後備箱裝不下的行李箱,季鶴在副駕駛坐著,透過車內後視鏡偷看後排的人影。


    航站樓送人的車不允許停留太久,喬橫林拉下行李箱,扛著大包小包往裏走的時候沒有迴頭。


    季鶴拉著方向盤哀求檀景執讓自己下車,瘋狂地拍打鎖住的車窗和車門。


    車子調迴高架大橋,渾身發抖的季鶴開始在車內嘔吐,胃裏僅有的酸水嘔盡以後嗓子仍然痙攣不停,檀景執迫於無奈冒險將車子扔到緊急車道,坐在地上桎梏掙紮的季鶴,雙手罩住他的口唇,強迫他用鼻子唿吸。


    等到季鶴唿堿症狀緩解後,檀景執才拖他迴到後排車座躺下,搓熱他發麻的雙手,給他戴上口罩。


    季鶴疲累地閉上雙眼,他縮了縮顫抖的軀體,將側臉貼到殘留體溫的皮質座椅麵,滾燙的液體潤濕了眼角和頭發,脫幹身體裏的水分。


    檀景執沒有專心開車,他把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在季鶴的一舉一動上,比起擔心他的病況,他更在意的是季鶴的痛苦,這種痛苦是他所不理解的,懷疑的,同樣,也令人興奮。


    他把季鶴帶迴家,奉送他裝修最漂亮的房間,安排每日送餐的傭人,給他足夠的時間來消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離去的悲傷,檀景執覺得自己仁至義盡。


    出乎意料的,檀景執以為至少會沉寂一兩個月的季鶴,十天之後就從屋子裏走了出來,彼時的他跟從前相比消瘦了大半,衣服套在身上鬆垮垮的,身上的任何一塊兒骨頭都能看出形狀。


    沙發上的檀景執推開地上跪坐的男孩兒,隨手甩了件外套給沒穿衣服給他後,站起身開始打量季鶴渾身上下時,季鶴看見那個赤裸的男孩兒沒有用外套圍住自己的身體,而是將檀景執的襯衫疊整齊,摟在懷裏,旁若無人地穿行到玄關,套上自己的衣服離開。


    期間沒有向季鶴投去任何一個眼神。


    檀景執將浴袍似的睡衣攏整齊,端起茶幾上冰塊兒已經融化掉的冷酒,他抬起手,仰眉勾了勾手指。


    麵無表情的季鶴站在原地,不作任何動彈。檀景執迴過神來,收起掃視季鶴胸膛和大腿的眼神,然後主動走了過去。


    “你跟他們不一樣,”檀景執平靜地笑著,寬慰季鶴,“你暫時不需要做這些,你最漂亮,所以待遇也是別樣的。”


    季鶴依舊沒有動作,表情也沒有變化,像被抽幹的白瓷雕成的娃娃,沒有生機。


    “參觀一下我的家好嗎?”


    盡管是詢問的語氣,但檀景執挎住了季鶴的肩膀,用不容拒絕的力道推動他向前走。


    入駐了將近半個月,季鶴卻是第一次打量檀景執的家,跟他房間裏暖色調木質地板不同,這棟別墅的內部裝修用盡了白灰黑三種顏色,整潔精致,卻令人忍不住脊背發冷。


    檀景執大概也覺得無趣,帶著季鶴尋找角落那些有顏色的物件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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