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一十二章 醫院


    蘇凜隻想帶她走,越遠越好。


    隻要跟著他,就不會有人來欺負她了是不是?他會保護她的,一定會的。


    可他到底沒能把她帶走,那天晚上,天上幾乎沒有什麽星星,冗長寂靜的黑,被交錯起伏的鳴笛聲所占據。


    女生披著男生的外套,那外套大了她的身量很多,極不合身,寬鬆得過分。


    程清池坐在醫院的走廊裏,緊緊地攥著膝蓋,而他身邊,是前來做筆錄的警察,烏壓壓的,圍了好幾個人。


    王忠雄被蘇凜打成了重傷,也同樣在這個醫院裏住著。


    犯事的是個男孩子,受傷的是個女生,還有一個中年人。


    警官看過世間百態,這樣的案子從前也不是沒有過,大概猜一猜,就能猜出來發生了什麽事。


    而且,這個王忠雄以前就有過案底,早些日子,就因為賭博嫖娼被抓過好幾次,再早一些,還聚眾鬥毆,是局子裏的常客。總之,不是什麽好人。


    左看右看,打人的雖是個十八歲的小孩子,但這個姓王的半點不值得同情。警察反而在心裏感慨,打得爽,打得好。不過表麵上照舊嚴肅,還得履行為人民公正執法的義務,該拘留的還得拘留,該審問的還得審問,該教育的還得教育。


    “王忠雄是你的父親嗎?”


    程清池搖頭,“不是。”


    “那他和你是什麽關係?”


    “算是繼父。。又不是繼父,隻是這幾年,我媽媽帶著我,一直和他生活在一起。”


    明白了。


    王忠雄喝多了酒,打繼女撒氣,結果別人出來見義勇為,反被打了一頓,這下碰到鐵板釘,吃了苦頭,倒也大快人心。


    想到這裏,警察的目光陡然轉了轉,那個打人的少年叫蘇凜,他就坐在女生的旁邊,手上還纏著紗布。


    身體靠著牆,微微仰著下巴,眼神卻隻盯著地麵看,沒有什麽神采,更沒有對半點警察的敬畏之色,仿佛當他們都不存在似的。


    莫名其妙的,帶著一種勁勁兒的狠意在裏頭,比叛逆和桀驁更甚幾分,對於將要麵臨的後果,也絲毫不覺得害怕,反而鎮定得過分,不用想便知道,這個男生,絲毫不後悔打人,隻怪自己下手怎麽不再重一點。


    警官歎了口氣,“你已經成年,嚴重點是要負刑事責任的。”


    蘇凜連半個字都沒有說。


    這是個什麽態度?警官也有點生氣了,礙於他是個孩子,又處在比較衝動的叛逆期,沒有計較。


    “蘇凜是吧,我看了你的檔案,剛參加完高考?“警察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像你們這些學生,別以為自己考完就沒事了,想幹什麽就幹什麽,誰也管不住,學校就任你挑。知不知道,不到錄取通知書下來的那一刻,一切都是有變數的。哪怕是被錄上了,有什麽違反法律的行為,也是可以被開除的。”


    “像你今天這種惡劣行為,對你以後的人生都有影響。”


    還是個什麽遊戲比賽的冠軍呢,本來資質不錯的,那麽衝動做什麽?


    想到這裏,警察倒也有些惋惜起來,他動動筆,繼續審問。


    蘇凜不為所動,倒是程清池慌張地扯了扯警察的衣袖,“是真的嗎?”


    真的會影響蘇凜的未來嗎?


    那雙眼裏充斥著半幹未幹的淚痕,大大的眸子,純澈又不安。


    臉上都是傷,看得倒也令人唏噓。


    警察點頭,“你覺得我們會騙你們?”


    會對蘇凜有影響的!


    程清池的牙冠發冷,“那要怎麽辦,我不想要他被學校開除。”


    “這不是你想不想的,犯了事情就是犯了事情,法律決定一切。”


    發抖的一雙手被另外一雙手覆住,他的手炙熱,而她的手卻冰涼。


    “小荷花,被擔心,我不會有事的。”


    蘇凜對她笑了笑,可程清池卻隻想哭。


    匆匆忙忙的擔架聲掠過走廊,護士的語氣焦慮,“快快快,病人的症狀以及很不好了。”


    與死神爭分奪秒,每一個瞬間都是令人窒息的,空氣中散發出來的,不是生的氣息,而是瀕死的絕望。


    “那邊也出事了?”


    警察忽然聽到搶救室那裏傳來男孩沙啞的嚎啕,一遍一遍地喊著“媽——”


    少年的聲音如同被撕裂一般,從冗長黑暗的長廊裏傳過來,震碎了每一個人的心,不管是病人,還是來來往往的護士,都忍不住駐足,看著這分外痛徹心扉的一幕。


    然後再搖搖頭,離開。


    生離死別,不是他們能夠輕易決定的事。同情是真,憐憫是真,可更多的,也是見慣生死的麻木。


    不算稀奇,搶救室本就是決定生生死死的地方,多少人在這裏哭過鬧過,數不清。


    隻是,這個場景,照樣令人唏噓罷了。


    那少年不過也才十七八歲的年紀,絕望地跪在地上,單薄到瘦弱,隨時都可以折斷,毫無反抗的資本。他發抖得厲害,甚至連脖子處的青筋都暴起。


    ‘媽,媽,是我不對,我不該——”


    他哽咽著。


    護士匆匆走過,留下一句話,“男孩子的情緒比較激動,他母親心髒病發,能不能搶救過來還不知道呢。“”


    寥寥草草,算是迴答了警察的疑惑。


    搶救室在走廊拐角處的盡頭,燈光昏昏暗暗,搖搖欲墜,地上那抹身影單薄纖瘦,孤單到整個世界仿佛隻剩下他一個人。


    那夜,原來大家都一樣無助。


    蘇凜護住程清池的肩膀,“別怕。”


    這裏有警察,還有他,不會有人打她罵她欺負她了。


    王忠雄的傷勢很重,卻沒到致命的地步,隻不過需要好好在床上休養一陣,而這一陣子,也夠他老實很久。


    在此期間,程清池的傷口也被處理了一下,蘇凜一直陪著她——直到蘇父蘇母得知消息,匆匆忙忙趕到了醫院。


    那個時候的程清池才知道,蘇凜的家庭條件很好,相對於她家的貧困複雜,要好上很多很多倍,而且,是她所無法企及的那種好。


    這才是最殘忍的地方。


    不是錢多錢少的劃分,而是徹底的階層不同。


    有時候,無論你做出了多少改變,都追不上那些贏在起跑線上的人。


    你所付出的努力,不過都是杯水車薪,而你所改變的,也僅僅隻是冰山一角罷了。


    蘇凜的父親是y市赫赫有名的金牌大狀,有自己的事務部,成立十五年載,便成為了國內幾大首屈一指的律師事務所,就是因為這層關係,蘇父一直與y市權貴私交甚好。而蘇母則是高學曆的知識分子,在全國數一數二的金融企業當高管。


    y市是遠東第二大城市,經濟發達程度僅此於x市,而蘇家在y市的根基穩固,人脈廣,家產數套,名車更是一輛接一輛。要知道,那座繁華都市,寸土寸金,要去那裏打拚,需得付出百倍心血和努力,是多少人遙不可及的夢?


    他們的工作很忙,所以便將蘇凜送到老家的爺爺奶奶那裏養著,那對老人也是極受人尊重的大學教授,小小一個a縣,不過是他們退休以後迴歸的布衣生活罷了。偶爾還會做做水稻方麵的科研,連縣長都要給他們十分的麵子。


    有錢人家,到底是不一樣的。


    蘇父年過四十五,照樣風姿筆挺,俊容儒雅,那身長筒風衣的價格,光是零頭,便是多少人一個月的全部薪水?而蘇母亦保養得當,膚如凝脂,幾乎沒有任何一道能透露出她年紀的細紋,妝容淡淡,每一樣都是價格不菲的貴婦牌保養品,衣服得體,又踩著一雙昂貴的高跟鞋,略有些居高臨下地盯著程清池。


    那個女生竟隻想將自己埋進塵埃裏,她不敢麵對那雙漂亮卻犀利的眼睛,仿佛可以將人一眼就看穿,看穿此時此刻她的狼狽和窘迫。


    她想到了自己的家,想到了自己的媽媽,媽媽病得很嚴重,遠沒有這樣光彩照人,她蒼老,她無神,她被疾病和幾乎每天都會有的毆打和謾罵,折磨地體無完膚。


    蘇凜揉了揉額頭上的傷,下意識擋在程清池前麵,喊了一句“”爸媽,你們怎麽來了?”


    蘇父從鼻腔裏發出不屑的一聲,“你還好意思問,你看看你這次,闖了多大的禍,真是丟人。”


    “玩夠了就迴家。”


    比起蘇父的隱忍怒火,蘇母便顯得要平和得多,隻不過這平和,卻遠比那憤怒,殺傷力更甚。


    她的嗓音涼涼的,好聽的就像是新聞頻道的女主播,卻忍不住令人打了一個寒顫。


    “我和你爸大老遠從y市趕過來,沒閑工夫陪你瞎耗這一遭,你暑假不要待在爺爺奶奶家,迴家住一段時間再說,你多久沒有迴去過了?”


    她沒有多餘的話,隻是簡簡單單地吩咐著,既沒有生氣,也沒有失望,好像稀鬆平常地,喊著在外麵玩耍的孩子們,晚飯準備好了,該迴家吃飯。


    蘇凜卻不同意,“我在奶奶這裏那麽多年了,也不見得你要我迴去,現在我不想迴去,你又能把你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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