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四字詩吟罷,未見其人,隻聞其聲,王羲之便知道是誰,大唿道:“庾友庾惠彥!”


    小路上的兩人,一聽唿喚名諱,都轉過身來,另一位是節會客人是行軍參軍孫嗣,兩人見請客的主人王羲之到此,一起作揖行禮。


    “惠彥賢弟,不在曲水潭玩樂,為何與孫參軍藏身此處?”王羲之問。


    庾友作揖道:“我二人又何嚐不想飲酒作詩,可是曲水長流,耳杯卻不曾眷顧,無機會作詩,也未曾罰酒。”


    孫嗣道:“等了多時,恐辜負蘭渚山美景,便私下出來閑逛作詩。今見逸少兄和安石先生,在下頓生詩句。”


    謝安道:“請孫參軍吟來,我等洗耳恭聽。”隻聞行軍參軍孫嗣吟道:


    “望岩懷逸許,臨流想奇莊。


    誰雲元風絕,千載挹遺芳。”


    “妙,妙,”王羲之誇道:“孫參軍詩詞絲毫不遜庾友,不過當近午時,今日是庾、桓兩家訂親之日,庾友你這做公公的,不可缺席。”


    “若非逸少兄提醒,險誤了大事。”庾友趕忙說道:“親家桓偉,不可怠慢,孫參軍不妨陪宴同去。”


    “悉聽尊便。”孫嗣跟隨庾友一同離去,趕往蘭亭長廊下共赴訂親宴。


    王羲之、謝安便去了東麵那處淺潭。果然王氏宗人,也圍聚起來,王家子孫,雖多是孩童,但個個好讀詩書,都有王氏家門學風。王羲之、謝安走到一旁,旁觀晚輩遊戲,隻見耳杯放到潭中,隨著水紋漂浮,落到了一個六七歲的小童身邊。


    謝安道:“此童年幼,是何人之子?”


    王羲之道:“此乃我家孫輩,次子王凝之幼子,喚做王蘊之,年方六歲,極好詩書。”


    謝安看著那王蘊之搖頭晃腦,頗有父輩神韻,開口吟出一首詩曰:


    “散豁情誌暢,塵纓忽以捐。


    仰詠挹遺芳,怡神味重元。”


    小孩吟詩,出口成章,聽得一旁的王羲之、謝安也不由得撫掌叫好稱絕,潭中耳杯轉眼間,又到了五子王徽之的跟前,打轉不走。


    “先師有冥藏,安用羈世羅。


    未若保衝真,齊契箕山阿。”


    眾人稱妙,耳杯又入潭中,輪到王渙之作詩,這王渙之年方十八歲,因書法極有父親王羲之風貌,當時已小有名氣,王渙之吟詩道:


    “去來悠悠子,披褐良足欽。


    超跡修獨往,真契齊古今。”


    王彬之,字道生,前文說過,這王彬之與眾王氏不同,王彬之並非琅琊王氏,而是四川廣寧人氏。王羲之向謝安引薦道:“彬之,本是禦史中丞的旗牌官,乃殷浩舉薦,拜在本官門下,收為學生,全當家人相待。”


    謝安道:“能入逸少兄法眼,必是才學卓越之人,且看他如何作詩?”


    隻見王彬之,看看左右林木,又望望潭中池魚,心生四句詩,也吟道:


    “鮮葩映林薄,遊鱗戲清渠。


    臨川欣投釣,得意豈在魚。”


    一首五言絕句,引得眾人稱讚,謝安也頻頻點頭,說道:“王彬之武將出身,將來若能效命疆場,說不定還會有一番功業。”


    王羲之道:“不瞞安石,功業來臨之日,為時不晚。”


    “此話怎講?”


    王羲之(字逸少)低聲道:“我聽到一些風聲,今歲開春以來,百官聯名上奏,請旨再度北伐,要一雪前恥,平定苻健。”


    “那逸少兄正好也借此時機,揮發壯士,請命出征。”


    王羲之苦笑搖了搖頭,說道:“朝廷亦想派我出征,可江東士人,為我年紀最長,何況我又是寄情山水之人,怎敢擔此重任呐?我已舉薦王彬之為將,為朝廷效命。”


    謝安想想也是,王羲之掛了右將軍的官銜,對帶兵打仗其實並不感興趣,謝安道:“如此說來,能掛帥者,必是殷浩、桓溫之中二者取一。”


    “老夫以為,還是殷浩掛帥。桓溫狂妄,朝中厭惡其人,不在少數,況且殷浩有庾家撐腰,非他不可。”


    得知殷浩有可能再度掛帥,謝安漠然良久,畢竟殷浩是功過參半,料想此番北伐,也是勝敗難測。


    閑談之中,隻見耳杯又在潭中流蕩,幾經轉動,流落到王元之跟前,這王元之乃是王羲之的族弟,王元之吟詩道:


    “鬆竹挺岩崖,幽澗激清流。


    蕭散肆情誌,酣暢豁滯憂。”


    曲水流觴的詩酒遊戲,說來也妙,有的人坐了許久,也輪不上作詩,有的人做過詩詞,耳杯又重複飄來。酒杯三轉兩漂,又迴到王凝之的跟前。王凝之又吟道:


    “細縕柔風扇,熙怡和氣淳。


    駕言興時遊,逍遙映通津。”


    王凝之故意把身前的耳杯,用力推了出去,順著潭水,這隻耳杯順勢漂到對麵的王肅之跟前。王肅之,字幼恭,年方一十六歲,乃王羲之第四子,稍加思索,便吟詩道:


    “嘉會欣時遊,豁爾暢心神。


    吟詠曲水瀨,淥波轉素鱗。”


    眾人也連聲稱好,這時王凝之說道:“諸位都做五言,想必已經厭煩,不如增加變數,改做四言詩如何?”孫兒輩的王蘊之擊掌叫好,眾人也興致更濃。


    王凝之拾起水中耳杯,說道:“為遊戲公道,我重新置杯,看誰中彩。”眾人凝視潭中,王羲之、謝安也饒有興趣,伸頸觀望,隻見那耳杯飄飄浮浮竟到了王獻之的跟前。


    王獻之,字子敬,王羲之第七子,與王徽之衣冠不整,邋裏邋遢不同,王獻之束發正服,舉手投足,規規矩矩,畢恭畢敬。本來心中已有良句,這突然改做四言詩,反到不知所措,嘴裏嘟嘟囔囔,吟誦不出。眾人一同起哄,看了王獻之的笑話。


    “飲酒,飲酒......”眾人都有準備,唯有王獻之猝不及防,一時緊張,張口忘字,出了笑話,隻得連飲三觴酒,王獻之用袍袖一遮,一飲而下。


    王徽之道:“落敗之人,還遮麵而飲,七弟好生矯情。”眾人聽罷一陣笑聲。


    王獻之道:“乍變四言,詩句全忘,五哥若能即興而發,何不張口道來。”


    “七弟學識不深,還不服氣,待為兄誦來。”王徽之站起身來,開口吟道:


    “散懷山水,蕭然忘羈。秀薄粲穎,疏鬆籠崖。


    遊羽扇霄,鱗躍清池。歸目寄歡,心冥二奇。”


    四言八句詩詞,脫口而出,眾人稱讚,羞的王獻之臉上一陣泛紅。一旁看的謝安也笑得合不攏嘴。王羲之問道:“安石賢弟,看我王家諸子之中,將來誰有作為?”


    謝安道:“小弟不善品人,但僅此看來,獻之名望,日後絕不遜於兄台。”


    王羲之嗬嗬笑了起來,說道:“王氏宗人各有詩詞,唯獨獻之,開口忘字,反被安石看好。敢問安石,如何看出獻之最有作為?”


    謝安道:“獻之端坐,神清氣正,少一分玩世不恭,多一分莊重儒雅,脫俗於眾子弟,料想今後,必成大器。”一番誇獎,樂的王羲之摸了胡子頻頻點頭。


    這時,潭中耳杯幾經盤旋,又到王肅之跟前停下,旁邊王凝之提醒道:“四弟切記,要四言詩方可,若是做錯,一樣罰酒。”王肅之琢磨一番,開口吟道:


    “在昔暇日,味存林嶺。


    今我斯遊,神怡心靜。”


    四言詩詞又稱詩經體,王氏眾人之中有位族人名叫王豐之,官居會稽府參軍,王豐之等了半天,不見耳杯傳過來,便起身言道:“今日聞四言詩,若配雅樂,豈不更美?”


    王獻之道:“眾人出行倉促,忘記帶那絲竹樂器。”


    王豐之道:“午時已到,人易倦困,雖無絲竹樂器,我願起舞吟詩,以提興致如何?”


    一聽有人要起舞,眾人大喜,魏晉士子,詩酒盡興,多愛起舞,那王豐之甩動雙袖,跳起了鶴形舞,空中吟出四句:


    “肆眄岩岫,臨泉濯趾,


    感興魚鳥,安茲幽峙。”


    王凝之、王肅之、王蘊之也起身跟隨王豐之舞起來,王羲之道:“安石若有意,我等何不與子侄同舞?以助雅興。”


    “同去,同去...”王羲之、謝安也夾雜其中,跟隨子侄,圍成一圈,甩袖起舞,王凝之跟著王豐之詩詞的遺韻,接上四句道:


    “荘浪濠津,巢步潁湄。


    冥心真寄,千載同歸。”


    其他王氏眾人紛紛起身,又有蜀中王氏王彬之四句詩句,也跟上吟道:


    “丹崖竦立,葩藻映林。


    淥水揚波,載浮載沉。”


    眾人甩袖起舞,盡興而了,一通舞蹈,文風載韻,王氏眾子侄也各自用膳。王羲之、謝安沿著山路,徑直返迴,前往曲水亭下。上午做過曲水流觴的文人,也三三兩兩沿著山路漫遊。


    走到一處竹林旁邊,曲徑通幽,清冷陰森,無意間突然傳出一陣狂笑,笑聲婉轉迴蕩,王羲之、謝安轉身四顧,竹林茂密不知何方傳出,驚的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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