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十五剛過,寒氣未泯,北風襲襲。建康城還沉浸在年中喜悅之中。京師街道,一陣鳴鑼開道,劃破了清早的寧靜。朝廷大隊車馬,從宮門而出,遙相出京。大隊羽林衛護送太後鳳輦,離開京師,直奔會稽郡而去。


    此番出行,太後褚蒜子是往會稽郡東山腳下,進香禮佛。此時東山建成了一座赫赫有名的支山寺,而支山寺主持便是高僧支遁。朝廷留了丞相司馬昱輔佐小皇帝,褚蒜子命庾希、勝含,率羽林衛及一營官軍,趕往會稽郡。


    此時新任的會稽內史,便是王羲之,王羲之率當地官員以及支山寺眾僧侶,列隊相迎,在寺外恭候。鳳輦緩緩停下,轎簾掀開,太監攙扶,太後褚蒜子走下車輦,受眾人大禮。禮畢之後,王羲之作揖道:“容微臣引薦,這位便是本寺住持支遁師傅。”


    “認得認得,支遁師傅,早年京師高論,便有耳聞,那時哀家尚處年少,未及領悟,今日得見,師傅光彩照人,不同凡俗。”


    支遁道:“太後當朝,母儀天下,甲仗威嚴,恩幸支山寺,乃本寺之福,貧僧以備好佛堂,以供皇家香火。”王羲之、支遁二人一左一右,在褚蒜子身側引路,直奔支山寺內。


    禮佛祭拜之後,隻有侍中庾希、內史王羲之二人,陪著褚蒜子與支遁和尚,論經講佛,眾人跪坐,論起佛來。


    褚蒜子道:“今歲年前,哀家動了春心,有違君臣之禮,險被奸黨謀篡。幸好百官勤王,平定宮亂,誅殺反賊石琨。半個月來,心中愧疚,自感不安,此番禮佛還願,求支遁師傅,授我一戒,永戒淫邪。”


    支遁道:“佛家有五戒,八戒,菩薩戒,而五戒之中,又戒殺、盜、淫、妄、酒,為何太後隻受一戒?”


    “今半壁江山,二京未收,為統一中原,遲早北伐,必開殺戒;哀家寡居宮廷,坐擁天下,無需偷盜,戒盜不切實際;內禦百官,外禦強敵,虛虛實實,主宰天下,豈能不用妄語?朝廷之中,官場即是酒場,也不可受酒戒。”


    支遁問道:“太後又為何偏要受淫邪戒?”


    “不怕師傅笑話,去歲多情,中意了一個番邦賊子,引得宮廷內外,險生禍端,自責數日,愧疚至今,哀家才決議受戒,早斷情緣。”


    “太後芳華之年,早受佛戒,豈不枉負大好年華。”


    “聖人言:以身許國,誓死行陣。哀家女流之身,孤身撐天下,唯有如此。”


    支遁合掌念道:“阿彌陀佛,太後舍身斷欲,貧僧欽佩,梵行高遠,戒德威嚴,太後欲受淫邪戒,貧僧願取普照之光,借日月光華,為太後授戒。”


    褚蒜子問道:“若取普照之光,幾時可授戒?”


    “明日辰時三刻,正合時宜。”


    “就依師傅之言,明日辰時三刻,哀家佛祖麵前上香受戒。”


    隨行大隊人馬便在東山紮營,褚蒜子、庾希、勝含等左右隨員借宿支山寺禪房住宿。


    ......


    到了次日,豔陽高照,碧空萬裏,支山寺佛殿之上,紅氈鋪地,佛光燦爛,隨行臣子、寺內沙彌,分列左右。太後褚蒜子聞鍾而入,上香許願,跪拜佛祖,請法受戒。一旁支遁和尚,手捏念珠,口誦經咒,施法傳戒。


    庾希、勝含等人列隊殿外,等候受戒大禮。勝含看著褚蒜子跪在佛祖麵前,覺得萬分別扭,便對庾希說道:“侍中大人,你我跟隨太後數載,太後飽讀詩書,素來不信鬼神,即便佛門、道家也從無染指,難道真要做個俗家弟子。”


    庾希略帶詭笑,說道:“本官看來,太後此舉,乃是聾子的耳朵,擺設而已。”


    “何以見得?”


    “太後寵信石琨,錯識奸佞,險些誤了社稷,自感丟人,拿著受戒為幌,安撫人心罷了。”


    勝含道:“隻可歎,這一受戒,錯過今生,可惜了大好年華。”


    “家家有本難念之經,先帝駕崩,早早寡居,太後此生,身係家國,隻可青燈黃卷,不可多情,更不可有方寸之亂呐。”庾希道。


    一番大禮,授戒已畢,支遁道:“太後供奉皇家煙火,如今已受淫邪戒,自此了斷七情六欲,不染人間情緣,心誠則靈,萬望日後珍重,盡心佛法。”


    “弟子褚蒜子,謹記師傅教誨,清心寡欲,不染雜念。”


    褚蒜子又為佛祖,點了三柱香火,正在此時,院子中熙熙攘攘,傳來一陣爭吵,大太監靈高道:“何人大膽,擾亂佛家,老奴去瞧瞧。”


    來到院子中,隻見一人,個子不高,長的粗胖,八字須髯,頭帶小帽,短衣矜,一副家丁打扮。與院子中幾個羽林衛吵吵起來。靈高問道:“太後在此,怎有草民混入寺院?”


    那家丁道:“我家主人,隱居於此,我來送些穀米,犯了哪家王法?”


    “太後駕臨,怎容你這刁民闖入,還不轟了出去。”


    沒想到那家丁道:“我家安石先生,誰不敬仰,是太後娘娘的娘家人!斷了皇親穀米,有個好歹,你等也擔待不起。”


    “娘家人,你家老爺姓氏名誰?”


    “陳郡謝安,字安石,當朝太後的小舅舅,你等敢言不識?”


    一聽謝安大名,眾人皆知,大太監靈高也不敢把這家丁趕走,正要轉身稟告,隻見身後褚蒜子走到佛堂門口,問道:“安石先生現在何處?”


    那家丁道:“迴稟太後,安石先生,寺院後院,東山腳下,石廬之中。”


    “哦?”褚蒜子道:“一別數載,卻近在咫尺。”


    陪在一旁的支遁言道:“安石高臥東山,閉門謝客,讀書不倦,已十載有餘。”


    “記得哀家大婚之時,安石棄官隱居,如今到此,正當拜訪。諸位卿家在此候著,靈公公隨我前去便是。”


    若幹侍衛跟隨左右,沿著支山寺來到東山腳下,果然一處小院,以竹籬笆圍擋,數間石廬,儒氣雅致。


    得知門外有貴客駕到,隻見謝安快步來到門口,跪倒叩首:“草民謝安,拜見太後娘娘。”


    “小舅舅何必多禮,應當我拜長輩才是,快快請起。”


    相隔十載,再見謝安,三縷細髯,飄逸頷下,粗布長衫,簡潔高雅,“太後,春暖未至,院外清冷,請寒舍敘話。”


    跟隨謝安來到廬中,兩人跪坐,打望四下,褚蒜子問道:“早就聽聞,舅舅納了劉氏舅母,喜得一雙兒女,為何僅你一人?”


    謝安道:“支山寺多有居士在此,隱居山林,當以耕讀傳家,五更讀書至卯時,便讓內人帶著孩子們學耕種去了。”


    “耕讀傳家,舅舅教子真是用心良苦。”


    謝安斟滿茶水獻上,問道:“敢問太後因何駕臨東山寺?”


    “哀家此行,求佛祖授我淫邪戒,以斷七情六欲,從此安心輔佐陛下,早日親政。”


    謝安眼中露出一絲驚訝,感慨言道:“女主天下,何其不易,草民料想,孤守宮廷之苦,遠勝這野叟布衣寒食。”


    “還是小舅舅最知人心,隱居十載,何不早日出仕,隨哀家迴京,你我朝夕在朝,共輔政事......”


    話到這裏,謝安打斷道:“太後勿忘,已受淫邪戒,清心寡欲,需經年修練,以戒銘心,以律嚴身,內外清淨,方能安心輔佐陛下,非謝安可助。”


    謝安道:“大晉朝廷,自東遷建康,臣族雄強,方有社稷延續,諸多士族,林立掌權,萬不可使一族獨大,隻恐權大於天,危及皇位。”


    “小舅舅一語中的,正是哀家所想,隻可惜舅舅隱居鄉野,不能為朝廷所用。”


    “太後麾下,勇將謀士,英傑輩出,何必非謝安不可,滿朝文武,皆可為太後所用。在草民看來,大晉所缺,並非能臣,而是少一個聖明君主。”


    聽了這話,褚蒜子點點頭:“明白了,迴京之後,哀家自會盡心竭力,輔佐皇兒,早日親政,統一九州,不負大晉列祖列宗。”


    謝安曾是褚蒜子心儀之人,一番攀談,相得益彰。奈何君臣有別,不能帶迴朝中,攀談半日,隻得心懷不舍,告辭離去。真可謂:


    春滿雪融遲未幹,佛前受戒斷情歡。重逢仍隔君臣律,再會不凋鬆柏寒。


    逐鹿諸侯掀瀑湧,鎮朝柔骨蕩波瀾。今方一見別津遠,遙思他年是翠巒。


    迴到佛堂,褚蒜子又上一柱高香,正跪在地上許願,隻見庾希、王羲之二人快步來到身後。


    褚蒜子道:“哀家禮佛,何必非要此時打斷?”


    庾希道:“六百裏快馬,送來丞相急報。”


    “何事緊迫?”


    “鎮西將軍桓溫參劾殷浩,請旨北伐。”


    “剛過十五,未出正月,桓溫就急著出兵,讓他候著。”


    庾希道:“桓溫這賊子,有先斬後奏之舉動,太後不可大意。”


    “此話怎講?”褚蒜子問。


    “桓溫已調集五萬馬步軍,沿江而下,進駐武昌,這不是請旨北伐,而是逼朝廷降旨。”


    褚蒜子長出一口氣,不禁說道:“桓溫真是脫韁野馬,佛祖麵前,不宜多言,迴廂房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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