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船走水路,沿江而下,到了京城建康,又換車馬。此番迴京的兩個桓溫屬下,一個是三弟桓豁,另一位便是老軍師譙秀。桓豁騎馬,譙秀乘車,隔著車篷窗簾,桓豁問道:“此番帶犁犍國使者,拜見太後,奏請通商,您老掐算一下,朝廷能否應允?”


    譙秀微閉二目,思量一番,說道:“我看兇多吉少。”


    “為何如此?”


    譙秀道:“這犁犍國使者,長得不入相。”


    “西域來朝,仰慕大晉之威,怎會以貌取人?”


    “胡人不入相,便不可測,不可測之人,焉能信賴?”譙秀道。


    桓豁笑了笑,說道:“自古中原與西域通商,何止萬裏之遙,況且拜占庭遠在西海之西,滿朝文武還能皆不識犁犍人。”


    “三公子若不信,老朽與你走著瞧。”


    桓豁懶得與老譙秀較真,又說道:“明日朝廷召見使者,我等相隨引薦,老先生可願一同上殿?”


    “去不得了。”


    “為何又去不得?朝拜天子,太後召見,此生能有幾迴?”


    譙秀道:“老朽年過七十,雙膝跪不得,跪下又起不來,還是公子一人引薦使者,老朽在外等候便可。”


    桓豁笑道:“此番不上殿,隻恐老先生,再無機會入朝。”


    “眼花耳聵,早無此心。”


    桓豁、譙秀一路閑談,趕赴京師,交付了李勢等成漢國俘虜,又安排犁犍國使者在京師驛館歇息,準備明日朝見。


    到了次日,百官上朝,大晉朝廷為了彰顯懷柔五胡,收複氐部子民,把成漢主李勢改封為歸義侯,在京城賞賜住宅,以示恩德。


    李勢謝恩離去,太監傳話,命犁犍國使者進見。桓豁帶著莫裏蒂,來到太極殿,端坐上位的便是太後褚蒜子,莫裏蒂跟隨桓豁,跪倒叩拜。


    褚蒜子還從未見過羅馬人,說道:“桓豁你讓那犁犍國人抬起頭來,讓哀家瞧瞧。”


    桓豁示意莫裏蒂抬頭,褚蒜子端詳一番,隻見此人年紀四十多歲,一頭曲卷褐發,披散遮耳,眼角深邃,湛藍眼珠,一副西洋貌。褚蒜子問道:“所跪胡人,你來自哪國。”


    那莫裏蒂雖是洋人,卻往來西域,學得一口漢語,莫裏蒂答道:“女主陛下,我等來自君士坦丁王朝,君士坦提烏斯二世國王,差遣我到東方古國,建交通商,交易塞裏絲。”


    話雖不流利,也可聽懂,褚蒜子問道:“你那王國,地處何方,你又走了多久?”


    莫裏蒂答道:“君士坦丁王朝,遠在西方,我從都城拜占庭而來,沿途行程七百天,到達漢中。”


    “諸位卿家,君士坦丁王國,有誰知曉?”


    丞相司馬昱奏道:“啟奏太後,君士坦丁,我朝從未聽說,但拜占庭確有此城,依據《漢書》所載,應是犁犍國。此國比康居國更遠,在西海之西。西漢年間,犁犍國為交易絲綢,開辟絲綢之路;曹魏年間,再度建交,走天山之北,開辟絲綢之路北線。兩條絲綢之路,皆因戰亂中斷,再無交往。”


    褚蒜子道:“哀家飽讀史書,犁犍國也有千裏之大,地大物博,有什麽稀罕物,要與大晉通商。”


    莫裏蒂道:“君士坦提烏斯二世,仰慕大晉塞裏絲,願交易塞裏絲,互通貨運。”


    口口聲聲說塞裏絲一詞,眾人都沒聽懂,褚太後問道:“塞裏絲是為何物?”


    桓豁一旁解釋道:“所言塞裏絲,便是大晉絲綢。”


    褚蒜子道:“自中原戰亂,遷都建康,與西域諸國,已無往來。如今犁犍國,有意交往,諸位卿家,可否與其通商?”


    侍中庾希奏道:“啟奏太後,微臣以為此事慎重,不可輕易準許。”


    “為何?”褚蒜子問。


    “我大晉立國以來,包容番邦,匈奴、鮮卑、羯、氐、羌五胡入中原,結果如何?不能安分守己,五胡造反,大亂中原,永嘉之亂,至今難忘。倘若交易,與犁犍國往來,胡人聚居江南,則日久成患。”庾希道。


    桓豁道:“臣啟太後,微臣此番引使者進京,乃為絲綢交易,經營西域,自古有之。”


    庾希道:“桓豁,你我皆是飽讀詩書,諸胡作亂,難以識別,不可生憐憫之心。”


    “太後......”桓豁還想據理力爭。


    冠軍將軍庾條奏道:“老臣以為,此人容貌,與羯部相同,羯兵好殺,世人皆知,此番來訪,麵善而心惡,太後不可應允。”


    庾氏叔侄,力主按羯人論處,朝中大臣,紛紛附和,褚太後環視眾臣,看著無人替使者說話,道:“五胡作亂,壞我大晉半壁江山,此人又是羯人貌,其心不可測,暫且將所有犁犍國使者,全部緝拿,待朝廷嚴查。”


    隻見殿外羽林衛,進入太極殿,當堂緝拿莫裏蒂,連同隨行使者,一並抓捕,打入牢獄。真可謂:


    自古華夏融番邦,多少風雨起蒼黃。幾經血戰化一脈,並入九州曾懷傷。


    不知犁犍遠萬裏,隻聞異貌自西洋。東晉天朝廣博物,海西帝國遠他鄉。


    交往曆朝存書舉,恩德廣惠有龍驤。海外雖比天涯遠,絲路至今可通商。


    君士坦丁王國的使者,初次拜見,便被朝廷抓捕,著實讓桓豁沮喪萬分,桓豁覺得抓捕使者,太過輕率。本來是件好事,竟被庾氏叔侄說成了惡人。


    等在外麵的譙秀坐在車輦中,一看桓豁這般沮喪,笑著問道:“桓從事,這是何事煩心?”


    “好心不成,反害了使者。”桓豁道。


    譙秀道:“能怨何人,隻能怨那使者,褐發高鼻,番相異相,猶如五胡,人見人懼,自然不能順利。”


    桓豁道:“此事辦成這般,如何交代?”


    譙秀道:“這也不難,找京城顯貴,變通打點,兩國交兵,尚且不殺使者,好歹讓朝廷赦免使者。”


    桓豁道:“若是別人差遣,也好說話,你我都是桓大將軍屬下,京師大臣,對我兄長多有忌憚,尤其那庾家人,更是難以兩立,找誰為好?”


    譙秀摸了摸花白的須髯,說道:“在京師之中,別人老朽不認得,但有一位巴蜀老鄉,到可前去。”


    “哪一位?”


    “王彬之。”譙秀道:“王彬之,字道生,蜀中遂寧人氏,拜王彪之門下,在禦史府上任職,但與京城王氏,交往深厚,必能幫著引薦王彪之,解救使者。”


    桓豁早就知道王彪之大名,隻不過自己不甚熟悉,桓豁道:“若能求助於王彪之,再好不過,事不宜遲,趁著天色未晚,你我現在就去。”


    ......


    這位王彬之,在禦史中丞王彪之府上做開府校尉,一聽老家來人,王彬之趕忙來迎。


    隻因三國時期,譙周的威名,使得巴蜀無人不敬譙家人。引到王家住所,譙秀、桓豁說明來意,王彬之道:“西域使者,無故被捕,晚生雖無能為力,但可為二位引薦我家禦史大人。”


    桓豁道:“莫非就是禦史中丞王彪之?”


    “正是。”王彬之道:“彪之大人,為人剛正,厲聲正色,決斷公正。當今琅琊王氏,唯有王彪之、王羲之最有威望。”


    “那王禦史幾時迴府?”


    “日落之前。”彬之道。譙秀、桓豁互看一眼,覺得半日也能等得,便在府上候著。


    等到日落之時,禦史中丞王彪之迴府,王彬之趕忙跟了過來,作揖道:“啟稟大人,今日有征西大將軍桓溫兩個從吏,求見大人。”


    王彪之一聽,問道:“桓溫從吏,找本官做甚?”


    “隻因今日,西域使者入朝,當堂被捕,二人不好交差,登門求助。其中一人名叫譙秀,與下官同鄉,便來到府上,想求大人說情。”


    “譙秀?就是桓溫在西川拜的軍師?”


    王彬之道:“正是。”


    王彪之道:“今日之事,我也知道,本與我禦史中丞無關,看在譙秀在巴蜀的威名,姑且命其來見。”


    王彬之傳了話,桓豁、譙秀一起來到前堂,王彪之剛換了一身便服,見這兩人一老一少,老的眼花耳聵,少的俊美不凡。


    二人久聞王彪之的大名,王彪之有個響當當的綽號“王白頭”,王彪之年輕之時,便早早白發,二眉插鬢,眼含宏光,鼻正唇厚,麵目剛嚴,一副短胡須,不苟言笑,生來一副鐵麵。


    王彪之早年便知桓豁,先與譙秀行禮,又問道:“這位從事,其貌不凡,想必就是桓大將軍之弟,三郎桓豁吧?”


    “正是在下。”


    三人賓主各坐,王彪之道:“今日朝堂,太後口諭,緝拿使者,二位有何異議?”


    桓豁道:“西域使者,本為通商,並無惡意,朝廷不該以貌取人,當堂緝拿。”


    王彪之道:“那西域使者,相貌奇異,與羯部相像,這等胡兒,大晉視若仇家,豈能不抓?”


    桓豁道:“家兄收複西蜀,大晉威名大增,西域諸胡,無不敬服,意欲邦交。這犁犍國,遠隔萬裏,西海之西,更應遠交近攻,才是良策。”


    王彪之摸了摸胡須,說道:“遠交近攻,確實有理,可是太後不允,又能奈何?”


    桓豁道:“我與庾希,總角之交,早年同窗,庾希在朝,以一言蔽之,可見難進忠言,不能廣開言路,如此朝廷,又怎能使太後集思廣益?”


    王彪之聽了這話,不禁微微一笑,又看譙秀意見,譙秀話不多,隻說了一句:“海不辭滴水,故能成其大;山不辭土石,故能成其高。古人尚如此,何況如今呢?”


    王彪之笑道:“二位所言,發自肺腑,出於公義,本官願邀二位一起,入宮進諫太後。”


    譙秀道:“老朽年邁,跪也跪不下,跪下起不來,還是桓從事隨大人入朝吧。”


    三人一番商議,決定待到明日,一起入朝進諫太後褚蒜子。真算得:


    胡塵未盡蓋殘霞,五族中原鐵騎驊。


    曾許二京遙守望,故鄉遠別未曾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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