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慢走!”


    趙鯉背著換了新衣縫好了頭顱的地祖奶奶走出後院。


    候在茶廬前的沈晏擱下手裏茶盞,自若迎上前來。


    “我來背吧。”他舉手要接過地祖奶奶。


    但趙鯉搖了搖頭:“不用。”


    越往前走,地祖奶奶恐會越來越沉。


    沈晏或者說其他人,是背不動的。


    聞言沈晏頷首,收迴手臂。


    他走流程結了茶錢,與趙鯉同護著地祖奶奶往餘無的橋上去。


    翠鳥倚著茶廬的門柱,搖著手絹送他們:“歡迎以後常來坐。”


    地祖奶奶遙遙衝她揮手。


    一直到她們的背影消失在遠處,翠鳥麵無表情扶著門柱:“青雀,來扶我一把。”


    在外頭燒茶照顧客人的青雀不解,攙住翠鳥的胳膊才發現她早已是軟得站不住。


    ……


    橋橫跨河上,被視為可通陰陽。


    而那塊薑婆子手中得來的潛英之石,是漢時方士為武帝施返魂術的重要道具。


    可織幻境,可召魂返形。


    借由潛英之石織出的黑煙,如紗幕籠罩長橋。


    高處望去,餘無鄉的長橋仿佛憑空被人挖走。


    橋麵燃著百家燈火,左右、兩端籠罩籠於黑霧中。


    隨著橋麵百家布織成的毯子,升騰出絲絲煙氣。


    這些百家布的主人,曾留下的氣息一縷一縷抽出。


    織舊出一個個活靈活現的舊影。


    “這餘無似乎比我記憶中熱鬧很多。”


    趙鯉與幾個‘路人’擦肩而過,踏上長橋時,地祖奶奶僵硬四處看。


    一直以來,她遺失了頭顱,都是靠手中弦子琴鼓上生出的嘴巴說話。


    但這一次趙鯉縫合在她肩上的斷首,雙唇開合,吐出含含糊糊的話音。


    留意到這一點的沈晏自若道:“今上當政至今,大景久無戰事國泰民安,自是繁華的。”


    說這話時,一個發黑的貨郎影子,從他身邊經過。


    半透明的賣貨車穿過他的衣角。


    他聲音平穩,很是讓人信服。


    地祖奶奶裹在金箔中的腦袋,以極微弱的幅度點了一下:“是啊。”


    許是有想到趙鯉之前說過的話,她不敢有大動作。


    小心翼翼側身看沈晏,喃喃道:“阿晏,我怎麽越看你越清楚了。”


    “好像……好像……”


    好像擦掉了老花鏡上蒙著的水霧。


    地祖奶奶想了許久,沒找到何時的詞匯形容。


    趙鯉接嘴道:“他是夜美人,燈下比平常好看。”


    “清晰度高。”


    沈晏不知道清晰度是什麽,莫名被誇美人後輕咳一聲。


    唔了一聲算是應答。


    這茬又打岔,越往前走地祖奶奶越是沉默。


    突然她劇烈一顫。


    趙鯉停下腳步,肩上的背架沉極,若不是用白茅杆紮的,必擔不起這迴到人間的神隻。


    兩條肩帶深深勒入趙鯉肩頭,她往上掂了一下,氣喘問:“奶奶,怎麽了?”


    話是這般問著,可她其實已經見到了遠方的黑煙織成的帷帳後,有人影晃動。


    但聽得水流嘩嘩,遠處影影綽綽有一酒廬。


    簡陋的酒廬前,一個消瘦的女子剪影正彎腰濾酒。


    而酒廬側臨水之地,有一人各自不算高的男人獨坐。


    這男人翹著二郎腿,膝頭置著一架琴。


    飲一口酒,吃了幾顆豆子。


    男人輕咳兩聲,對水撥動膝上的弦子。


    “阿、阿鯉,放我下來。”


    地祖奶奶的聲音抖得不像樣子。


    這潛英之石織出的舊影,與她記憶中一般無二。


    趙鯉將她放下。


    地祖奶奶身子顫抖得很,幾乎軟倒在橋麵上。


    沈晏忙將她攙扶住。


    聽得陣陣抽泣,地祖奶奶道:“他們真的在等我。”


    這一聲哭,聲不成聲調不成調。


    趙鯉眼眶一紅:“嗯,他們一直一直在盼著你迴家。”


    一行血淚從地祖奶奶被木楔釘住的雙眼湧出。


    衝刷掉了麵頰上的金箔。


    將兩枚木楔子都往外推出了一截。


    地祖奶奶哭得更大聲:“我好似看得更清楚了。”


    “明明他們一直在等我的啊,為何我從前看不見,就是找不到路呢。”


    她自責不已,血淚湧出,沾得前襟一片紅。


    遠處黑霧中,濾酒的女人和彈弦的男人,不知何時停下動作。


    他們並肩立在橋頭,衝著這邊招手。


    女子剪影捂臉側身在丈夫懷中哭泣,一手遙指這邊。


    趙鯉和沈晏都聽見可嗚嗚哭泣和唿喚聲:“妮兒,快迴來。”


    可地祖奶奶卻還是道:“為什麽,我到了現在還是聽不見他們在叫我。”


    她顫抖不已,連帶著衣衫都簌簌顫抖。


    趙鯉與沈晏對視一眼,兩人同時抬手。


    一左一右,捏住楔在地祖奶奶雙耳的木釘。


    他們兩個力氣都不小,趙鯉拔釘的動作更順暢,沈晏稍稍吃力。


    一縷黑焰悄然盤踞他的手指。


    幾乎是前後腳,兩根食指長的楔子,從地祖奶奶雙耳拔出。


    地祖奶奶顫抖的身體猛頓住。


    繁雜的,真切的,穿越了時間的唿喚,一聲聲傳入她的耳朵。


    她雙目血淚越發洶湧:“阿鯉,我聽見了。”


    殷紅血淚終將雙目的木釘一頂,最後一截子頂出眼窩。


    兩枚被血浸泡得紅透的釘子啪嗒掉在地上。


    地祖奶奶張著蓄滿血的空眼窩啜泣:“我看見了。”


    “看見了迴家的路。”


    她跌跌撞撞向前奔去,佝僂的身影蒼老踉蹌。


    踏著百家布百家煙火氣織就的毯子,她衝破了潛英之石的霧瘴。


    跌跌撞撞之際,被兩雙覆著黑毛的手臂迎住,抱入懷中。


    耳邊雖是如獸的哀泣,可她聽出了爹娘的聲音。


    還像兒時一般被抱入懷中時,陳妮兒滿足哭道:“終於,迴家了。”


    永壽寺供桌上那盞永壽燈熄滅。


    宋家地祖祠中,黑布蒙著的神像前,兩盞孤燈倏然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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