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向西,馬濺泥。


    白日時天上灑了滴星小雨,蛛娘停絲收網。


    有經驗的老農,都曉得恐有暴雨突降。


    因而早早開始疏浚農田的排水溝渠。


    但他們一直大汗淋漓忙碌到傍晚,天上濃雲似火燒,卻一直未見大雨落下。


    有那組織疏浚溝渠,卻沒下暴雨覺得有些丟人的村老,一邊捶腰一邊指著西掛的紅雲。


    “定是咱餘無鄉,有貴人來了!”


    這話引得同樣汗流浹背的小輩偷偷摸摸翻了個白眼。


    官府傳令的馬兒與旗官,這兩三日跑遍了餘無全境。


    誰人不知,給他們免賦稅的公主娘娘來餘無了。


    行此善舉的公主娘娘,可不就是戲文中的天女菩薩,再貴也不過?


    老頭兒這說法,是強行聯係挽尊罷了。


    約莫是察覺到晚輩的小叛逆,老頭兒冷哼一聲。


    從泥中拔出雙腳,蹲在一旁抽水煙,口中喃喃:“你們懂些什麽玩意?”


    “就是這紅雲龍掛,擋了西來的雨!”


    “這……這不就是龍女來了嗎?”


    順他手指,一個小輩眯眼看了一陣多嘴道:“雲是紅,可看不出什麽龍樣,倒像是撒著芝麻的大燒餅。”


    老頭細看,確實像燒餅。


    他咂咂嘴,旋即惱羞成怒抄著煙杆將這多嘴地抽了兩下:“大饞小子,我看你就像燒餅!”


    “就是紅龍掛,就是龍女,你懂個屁。”


    老的打,小的齜牙咧嘴滿地跑,金紅餘暉遍灑農田之上。


    老頭兒口中的擋了雨的龍女趙鯉,正在桃源境如山體裂痕般的峽穀罅隙前。


    夕陽餘暉落在她的肩頭,將她的頭發絲都鍍上一層金紅。


    趙鯉一腳踏在一塊突出的岩石上,以霸氣又囂張的姿態,吃著夾炸小魚的胡餅。


    在她左右,沈大黃沈小花都在。


    沈大黃四處亂竄蹭吃,臉蛋子又圓了兩圈,一身毛發似金絲虎。


    沈小花卻有點懨懨的,一身社畜班味哪還有當初的瀟灑威風。


    等著太陽完全落下的時間裏,趙鯉抽空看沈小花:“你怎麽了?”


    沈小花如五十歲麵臨失業的中年人,長長一口氣歎得一折九轉。


    但凡長耳朵的,都聽得出裏頭交織的滄桑苦澀。


    它耷拉著耳朵,威風凜凜的巡夜司校尉小魚服也有點鬆垮。


    前幾日獵熊領到的賞銀,還沒揣熱乎便拿出去還賬了。


    當初為何要學會人類的禮義廉恥規矩章程呢?


    就該做一個隻知播種不管養的渣爹啊!


    沈小花雙目無神,遙望天邊夕陽沉入地平線。


    正難受時,眼前突然金光一現。


    一塊拇指大小鑄成臥貓兒形狀的金塊,趙鯉托在手心:“看你加班辛苦的份上,支援你一點。”


    沈小花的雙眼緩緩睜大,這一毛不拔的母……的女菩薩說什麽?


    “這是金礦鑄造的第一批黃金,我自己都還沒花上呢!”趙鯉將這小塊金子揣進沈小花的小兜兜裏。


    這批黃金量極少,沈晏叫人鑄成花形給她當紀念品。


    趙鯉本就打算幾個小的一個給一點,連沈黑都有個小金項圈。


    沈小花心中正感動著,便聽趙鯉道:“你長點心吧,得好好教孩子稍微控製一下天性,不然以後還得養孫子孫女外孫外孫女……”


    以沈小花目前的子嗣狀態,子子孫孫無窮盡也。


    沈小花小爪子張開又合攏,掰著爪尖算了一下,登時四腿發軟。


    便是一邊曬肚皮的沈大黃,都瞬間露出恐懼又慶幸的神情。


    天邊夕陽落下,夜幕降臨,一如沈小花此刻的心情。


    趙鯉在它腦門上一彈,站起身來:“行了,幹活了!”


    她話音方落,後邊罅隙中傳出絲絲吐信的聲音。


    腦門上頂著兩個綠豆小鼓包的小白蛇,從石間探出頭來。


    趙鯉走去,接了阿白在手,踏著山中遍地的夜明砂進去,沈大黃和沈小花跟隨在後。


    狹窄的山隙中,是一架白茅和竹竿紮製的小架子,可背人。


    最深處的黑暗中,傳來地祖奶奶的聲音:“阿鯉,準備好了嗎?”


    趙鯉答道:“好了,我們可以走了。”


    隨著沙沙聲,地祖奶奶過長的衣擺拖曳過地麵。


    雖無首,但她身體一直在抖。


    是興奮喜悅也是畏懼。


    “阿鯉,我真的能迴去了吧?”


    “你說,我的爹娘他們還會記得我嗎?”


    地祖奶奶不再撥動弦子,琴鼓上的那張嘴緊張說不停。


    “他們還在餘無的橋上等我嗎?”


    “家裏的酒廬,是不是還是原來模樣?”


    對一個囚徒來說,突然得了自由,自然是近鄉情怯的。


    地祖奶奶話音越來越快:“真的可以迴去了?”


    在她抖得越發厲害前,趙鯉將手按在她石膏色的手背上。


    她氣血強火力壯,手心暖烘烘的溫度像是個小火爐。


    熱力傳遞過來,地祖奶奶的顫抖止住一些。


    她聽趙鯉道:“別怕,我送你迴家的。”


    趙鯉拉著地祖奶奶的手,引著她坐到了那白茅杆紮製的竹架上。


    “坐穩咯!”


    趙鯉像是尋常人家的孫女,招唿一聲後一使勁,將架子背起。


    她將一步一步將地祖奶奶背出桃源境中,引導著她迴到走失的長橋上。


    “奶奶留心幫我看著路。”


    趙鯉說著提步前行,直直走向一處如刀的岩壁。


    就在她幾乎一頭撞上岩石時,彷徨坐在背架上的地祖奶奶遲遲應了一聲:“好,這路崎嶇難走,阿鯉小心。”


    話落,麵前如刀的岩壁倏然以一種微妙的形式扭曲了一瞬。


    趙鯉這個大活人,並著白蛇和兩隻貓兒擠入巴掌寬的岩縫之中。


    一進岩壁,山石自動讓道。


    趙鯉心中微鬆了口氣,又道:“地祖奶奶,餘無今夜有廟會,我那相好的等著我們呢,您助我快一些迴去可好?”


    地祖奶奶神思不屬,但她還道趙鯉是小孩心性愛玩,本著寵孩子的心態自無不允。


    聽她答應,趙鯉打了個唿哨示意沈大黃和沈小花注意。


    隨後她調整了一下勒在肩上的背帶,足下一點竄了出去,在可擠死人的縫隙中奔跑起來。


    兩隻貓兒穿著巡夜司的製服,一左一右跟隨她奔跑護衛。


    黑暗中唯見兩雙貓眼晶亮,如引路的燈。


    沈白盤於沈大黃脖子上。


    山中的岩石如活物的腸肚,在她們過時讓開道路。


    十丈的路程微妙縮為十寸,急速奔跑之下,幾次唿吸便可穿過一座山。


    山中隻聽得地祖奶奶擔憂的喊聲:“阿鯉,小心點別崴了腳。”


    “廟會來得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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