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鯉!”


    潛英之石顯化的霧氣中,眾人親眼目睹了趙開陽紮成血肉煙花。


    又見得他連生魂也留存不住,被一根根白茅編製的草繩套走。


    趙家門外諸人,雖不知那一縷生魂將會落到如何下場,但誰人不知絕不是美滿幸福的未來。


    見趙鯉垂眼看自己心口,門前諸人都亂了方寸。


    莫說隆慶帝從椅上跳起來,就是對趙鯉有絕對自信的沈晏也瞬間繃緊了身體,止不住地生出些擔憂。


    林著更是一激靈:“阿鯉!”


    旁地大臣再怎麽迷糊心存疑慮,林著這老頭兒是最清楚的,趙鯉確確實實是趙淮親女。


    眼見著那瘋癲的薑婆子用了邪法,方才親眼看見外孫趙開陽暴死的林著跌坐在地。


    他雙臂折斷,倒在地上爬也爬不起。


    但現場諸人誰也無暇管他。


    俱死盯著潛英之石中的趙鯉。


    但見那方天空如被濃厚煤灰塗抹的世界裏,滿天的灰燼落在趙鯉肩頭。


    她靜靜垂頭站著。


    許久,趙鯉抬手拂去落在肩上的灰燼:“我今天才穿的新衣裳。”


    薑婆子的目光由期待快意逐漸凝固,最終轉為驚恐。


    “這不可能!”


    許是因她心情波動,這死寂怪異與灰燼交織的世界,四處遊走的白影紛紛停住。


    “這不可能!”薑婆子的聲音嘶啞得不影響樣子,“我的阿寒死了,你憑什麽活?”


    她手抖得握不住那柄骨刀,心口的破洞汩汩流出血來。


    數道穿白麻衣的白影上前,來到趙淮身邊。


    分握他的四肢,將心髒被剜出的趙淮舉起至齊腰。


    指甲縫裏全是血與肉泥的薑婆子,像是對待祭台上的祭牲。


    骨刀高高舉起落下,舉起落下。


    將趙淮戳成了篩眼一般,肚上都戳爛了,黃色脂肪粒和腸肚兜不住淌了下來。


    並有鮮血淋漓不止,有白影弓腰來捧,將血全接進一紮未加修整的白茅草裏。


    這種白茅草束紮成的‘苞茅’,多用作縮酒,可過濾濁酒中的雜質,使濁化清,用以祭祀神明。


    濃稠的血順著白茅草茸茸的花穗,茅杆的紋理向下。


    直至底端時,已呈現晶瑩的淡金色,如初升朝陽下白茅杆上的露珠,並帶有濃烈又明顯的酒香。


    這些‘縮酒’後的液體,全淌進了一隻麵盆大的陶碗裏。


    整個過程中,趙淮又驚又懼的驚唿聲迴響在鴿灰色天地間。


    對於這時的他而言,求個死亡都是難事。


    他喉中咯咯作響,突出、密布血絲的眼珠艱難移向趙鯉。


    看向他目前唯一的救命稻草。


    嘴巴開合數下,卻隻發出了些氣音,吐出好些血紅的沫子。


    趙鯉試圖上前,被茫茫灰燼阻攔。


    她壓根沒搭理趙淮,隻衝著薑婆子喊話,說著原委。


    可對目前的薑婆子而言,她想要的隻是讓更多的人為她的兒女陪葬,對錯已經不重要。


    不過幾息時間,趙淮的血便放淨了。


    薑婆子周圍簇擁著的白影,手中多了一大盞‘酒’。


    又聽得風聲唿嘯,方才被白茅繩套走的趙開陽,掛在風中飄飄搖搖迴來——被吊住脖子的他好似個小鈴鐺。


    被烈風撕扯成無數塊,揉進了‘酒’中。


    這父中有子的敬神酒一成,漫天灰燼都是一頓。


    整個世界像是幅定住的畫,一隻巨手破‘畫’而出來接酒。


    裝著‘酒’麵盆似的黑陶碗,在這巨手中像是捏著粒小芝麻。


    但顯然這位被薑氏喚出的祖靈是一點不嫌祭品寒酸的,捏著那粒小芝麻又縮迴手去。


    薑婆子大聲以一種古老的語言再禱告。


    趙鯉聽不懂,卻能猜測得到。


    但見漫天紙錢灰燼,匯聚成一道灰色旋風,朝著趙鯉摜來。


    趙鯉雙臂一張,將分站她左右的邢捕頭和張大人遠遠推開,獨自迎上。


    唿嘯烈風吹得她頭發漫天散開。


    滾地葫蘆一樣滾了好幾圈的邢捕頭,暈頭轉向看去卻隻見趙鯉身影隱入那灰風之中。


    趙鯉推這一下沒留手,邢捕頭的胳膊以怪異形狀歪到一邊。


    他無力坐起,隻抖著香腸嘴皮躺在地上,絕望喊道:“趙千戶。”


    下一瞬,裹著紙灰的風如毯子將他們全部包裹。


    那些還帶著星火的灰燼,讓邢捕頭有一瞬間窒息。


    他隻覺得鼻腔嘴裏都塞滿了這種還溫熱的灰。


    腦袋卻一瞬間空靈得很。


    他想,早知今日折在這,早上小閨女鬧著要吃糖葫蘆便應該給她買的。


    眼眶發酸時,一隻手猛探了過來,衣擺上金線繡鳳紋樣金光流淌。


    下一瞬,邢捕頭整個被拔了出來。


    臉上被人啪啪拍了兩下,拍去糊住鼻孔的灰塵。


    救他的人起心動念都是好的,就是沒收住力氣。


    拍灰時扇得邢捕頭腦瓜嗡嗡響。


    像個玩具似的被提溜著抖掉耳朵眼裏的灰,他這才睜開眼睛,看見一個煤球似的人。


    “喊什麽玩意,晦氣死了!”趙鯉一邊呸呸呸吐著嘴裏的灰一邊說。


    她將另一手提溜著的張大人塞進邢捕頭懷裏,嘴裏還抱怨不停。


    張大人神誌還算清醒,隻是兩條腿走不動道,八爪魚一樣扒著邢捕頭。


    兩人相互看看,又去看趙鯉,頓時涕淚俱下。


    趙鯉滿臉糊著灰,救了他們兩個又努力將自己五官抹出來。


    便頂著這張煤炭球似的臉,遙遙與薑婆子對上視線。


    薑婆子手中骨刀失手落地,喃喃道:“怎麽會呢?”


    趙鯉嘴裏都是灰,又呸了一口,這才道:“怎麽不可會呢?”


    她舉起右手,向薑婆子展示手掌。


    趙鯉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日,這隻手便沾上了她自己的血。


    沈晏將趙開陽侍衛的腦袋送給她當見麵禮,趙鯉的手上便又沾了仇者之血。


    後來,這隻手與趙淮三擊掌斷親,那並非趙鯉受了傷還犯中二病搭台唱戲,而是真真正正的斷親誓約。


    即便沒有隆慶帝之血換血脈。


    薑婆子今日也絕對不可能借趙家人或林嬌娘,傷到趙鯉一根毫毛。


    遠處的薑婆子緩緩坐倒在地,身上皮膚肉眼可見的衰老鬆垮。


    趙淮的屍身已被一層厚厚的灰燼覆蓋再無聲息,便是生魂都在那陣風中被撕扯成了齏粉。


    趙鯉又抹了一把臉,靜看著漫天灰燼漸漸平息,浮雲翻滾,眼窩生著小手的神像再次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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