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將至時間慢慢推移。


    從早晨吵到這個時辰,莫說下頭的大臣。


    就是站在上首的隆慶帝也累了。


    午時,沈之行遣人送了些餐食來,不算多麽奢靡,但茶水肉食皆有。


    朝堂上打成一團的大臣們,在殿堂廊下享用了這一餐。


    許是飯菜飽腹,又或許是這些人精曉得隆慶帝已做了決定,不是他們可以‘鬧’能讓他改變主意的。


    不少人內心其實已經在思忖著,如何妥協,保全隆慶帝本人與大景的名聲。


    便是臉上開了顏料鋪,身上官袍扯爛成乞丐裝的禦史陳玉芝也中打消了撞死階前的念頭。


    死了也沒人在乎,那不白死嗎?


    去歲到今日,數次朝堂之變篩選下的官兒心態上佳。


    陳玉芝不顧撕裂的嘴角,蹲在階上狂喝兩大碗湯泡飯。


    這點吃食下肚,眾臣工再入殿中,氣氛已是緩和了許多。


    這緩和的氣氛中,眾人默契做了一個缺德決定——不如,讓大皇子出來擋槍吧。


    得了暗示,蹦躂在最前頭的黃禮大人尤為激動,唾沫星子橫飛又告了柴珣兩通狠的。


    處於懵圈中的林著,曉得落井下石對象是柴珣便跟著附和。


    此情形下,封公主之事板上釘釘,禮部官員受命製冊。


    隻等趙鯉入宮。


    可隆慶帝等得想打哈欠摳腳時,小順子袍角掖在腰帶上,一溜煙跑迴了宮中。


    出事了,大事!


    眾大臣僵立在殿上——這就上個班的功夫,老窩被掏了?


    大景早朝,官員卯時集結宮門前,過金水橋在廣場整隊。


    這起得跟雞一樣早的作息,加之方才一通鬧騰,隻聽幾聲咕咚聲,不少體弱的官吏兩眼一翻昏厥過去。


    隆慶帝本也著急,但見這些沒出息的,還是強打起精神一聲厲喝:“怕什麽?”


    “都怕什麽?沒聽我乖女在那嗎?”


    “那是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都給我精神點。”


    隆慶帝一擺手:“擺駕出宮!”


    此番他腰板硬得很,何懼之有?


    ……


    “現下無事,我們閑聊兩句吧。”


    趙家門前一張圈椅,趙鯉手腕拄在刀上,閑話似地對那穿著白茅草馬甲的紙人說道。


    趙家門前諸多大臣親眷站定如盾牆,紙人牽著的兩個孩子已沒心沒肺玩起了翻花繩。


    紙人一直沉默看著他們玩,聞言微側了側頭,並不答話。


    但趙鯉已自顧自起了話頭:“看你路數,是先秦靈保巫師。”


    “靈保巫師擅通鬼神禦鬼神,現如今以你本事可為各家座上賓,為何要用如此極端的方式?”


    紙人本是竹木紮製作,聽到座上賓三個字,突然嗤笑:“座上賓?”


    “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哪裏懂得……”


    紙人輕笑一聲:“你莫想套我的話。”


    被識破的趙鯉一聳肩。


    見紙人不上套,她倒真的將話題引向了別處。


    “古之巫術,為驅動鬼神,場以皋之聲唿喚。”


    “以嗟、籲等為發號靈言。”


    “那歕之意,便為驅靈施惡咒?”


    後世關於巫,大多隻見於記載或早已變遷,難得見一個活體,趙鯉權當學術交流。


    未料到她對靈保巫家了解頗深,紙人先是一笑:“你倒懂得多。”


    頓了頓,紙人被挑起談性,問趙鯉道:“再說說,你還看出了什麽?”


    歕為驅施惡咒的靈言,趙鯉大大方方掏出無常簿,記載其上。


    待落下最後一筆,趙鯉抬頭,以手裏捏著的炭筆點了點趙家門前。


    “門上桃枝可驅邪祟。”


    後世出土的睡虎地秦簡《日書·詰篇》曾說,有種無家可歸的‘衰鬼’喜歡纏人。


    被衰鬼纏上的人,不思飲食,極愛清潔,麵色蒼白,失去生氣。


    需以棘錐桃棒敲擊病人心髒驅之。


    趙鯉視線在趙家門前那一堆人身上掃過。


    這些人十分符合被‘衰鬼’纏身的症狀。


    她又道:“先人視桑樹桑皮為靈物。”


    從古至今采桑養蠶,與人生活密切相關,因此桑樹自被賦予不同信仰。


    《山海經·中山經》中雲:宣山之上,生有帝女之桑。


    漢《淮南子·天文訓》雲:東方暘穀是太陽初升之地,其中生著一株巨大桑樹,名扶桑,太陽便是攀著這株大樹升到天上。


    秦簡《日書·詰篇》記載驅鬼法,將桑樹樹心製成的木杖倚在門內,飯鍋反扣門外,可驅怪邪。


    最後,是石頭縫裏散落的紅小豆。


    撒之可驅鬼。


    就是這一套組合拳的布置,讓趙鯉好生坐在這跟那紙人談話,而不是暴力打上去。


    她所言種種,讓那紙人讚同的數次頷首。


    紙人背後之人第一次,與這樣懂行的人對談,對趙鯉也改觀了些。


    “你這女娃果是有真本事的,那你可知這是什麽?”


    趙鯉與紙人在眾目睽睽下交談,看著倒和諧。


    紙人手一招,趙家隔壁那戶人家的牆上突然張開了一隻蒼白的眼睛。


    這隻石眼後頭掛著細長的經絡,探至紙人手中。


    趙鯉搓了搓左手手指,迴憶起先前捏碎這玩意的手感,肯定道:“此物為窺。”


    有好色詭癖之徒,愛窺看他人隱私,常湊眼在牆之縫隙上窺看。


    常年嗬出的濁氣,便會生出這種石頭眼睛。


    看趙鯉真的認出來,便是一張畫出來的紙人臉也看得出背後操縱之人的驚詫。


    它道:“這般見多識廣,為何卻不敬父母,對母親那般無情?”


    這一番交流,紙人背後之人亦不由對趙鯉生出讚賞,但卻極鄙薄她的行徑。


    尤其,在對待趙家的態度上。


    它有了情緒波動,語氣便帶出一些。


    趙鯉敏銳察覺到這一點,心念微動。


    對方好像極在乎母親這兩個字,話頭一起便收不住,嗬斥趙鯉道:“百善孝為先,縱父母再有不是,也當孝之敬之。”


    聞言,趙鯉微挑了挑眉。


    但她並不訴苦,將過往說出意圖在這獲得道德上的認同。


    而是另辟蹊徑問:“那我若是個孝女,你要放了林嬌娘和趙淮嗎?”


    紙人說教的話語一頓。


    半晌後,她道:“這必不可能。”


    “趙家,不可饒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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