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被爹娘賣掉的。”


    “我是人。”


    地祖奶奶哽咽呢喃,聽得趙鯉微微一愣,隨即倒有些恍然大悟。


    在地祖奶奶喃喃的敘述中,怪誕的事實一點點展露出來。


    陳妮兒懷抱著一把弦子,被拍花人牙賣給宋家時才五歲。


    封閉的桃源境中需要人口補充,宋家需要一些仆傭。


    陳妮兒跟著一些懵懂的孩童,一道被宋家送進了桃源境中。


    小小的孩子,已學會了彈一些簡單譜曲。


    這讓她得到了一些優待——免了割去舌頭這道入酆都城的必須程序,僅燙瞎了雙眼而已。


    “宋家的貴人們,偶爾也是想聽曲解悶的。”


    無首老婦微微泛黃的指甲按在琴弦上。


    鋥然樂聲中,琴鼓上生著的嘴將往事娓娓道來。


    “入了酆都城便是鬼了,那宋家這樣騙我們。”


    入了酆都,便都是宋家的鬼。


    沒日沒夜的幹活,維持著宋家那見不得人又鬼祟寒酸的人上人日子。


    農夫幻象皇帝用金鋤頭鋤地,宋家人同樣無法想象真正的帝王該過什麽日子。


    於是徒有騙來的地位,而無道德。


    那懸崖上的酆都城當真如鬼蜮,不知發生了多少慘事。


    人的價值,在這傷痕似的峽穀中被榨幹。


    活著時奴役玩弄,死了便隨意拋下地心裂縫。


    很多人在這過程中,已如行屍走肉。


    隻有角落裏,懷抱著弦子的陳妮兒未曾遺忘。


    她在清脆弦音中,一次次迴憶著娘親曾教過她的話。


    “若是走丟了,便去餘無鄉的長橋橋頭上等著,爹娘定會來尋你。”


    這一句話,陳妮兒一直記著。


    在試圖逃走被抓住,砍掉頭顱時,她都還記得。


    “我老了,我怕爹娘日日等在橋頭等不到我,我就想逃出去。”


    “可被抓住了,他們將我按在一截木樁子上,咚一下砍了我的頭。”


    地祖奶奶說到這時,手指一撥,琴弦發出尖銳鳴響。


    “他們把我丟進河裏,老天保佑才讓我活下來。”


    趙鯉沉默不言,並未戳破人無首不能活的事實。


    被扔下河的陳妮兒,後來以這種模樣遇上了一個受不了勞役逃走的礦工。


    一個被扭曲認知,一個自己扭曲了存在。


    在幽暗地域中,看似不合理,卻又說得通的某些變化逐漸發生。


    礦工中私下開始流傳一種說法——一切都是宋家的謊言,世間不存在什麽帝君鬼神。


    帳中,弦音越發的急促。


    趙鯉明白了一些事情。


    眼前的毫無疑問是一位神隻,但這位神隻本身卻在抗拒自己身份。


    她堅定認為自己還是人。


    換在桃源境之外,這種情況荒誕到絕無可能。


    見到地祖奶奶現在模樣,群體潛意識便會認定她為異常。


    但在這扭曲的桃源境卻不會。


    在桃源境中人的認知中,斷首者能走能動奇怪嗎?


    當然不怪,這裏是陰曹啊。


    而五歲便進到這裏的陳妮兒,或能記住娘親的叮囑,但她無疑也會受到影響。


    諸般扭曲怪誕巧合湊在一處後,竟化為常理。


    趙鯉淺淺唿出一口氣,消化這些事叫她有點腦仁疼。


    她的模樣被地祖奶奶看見,老婦擔心道:“怎麽了?”


    趙鯉忙搖頭。


    事到如今,她根本不敢戳破這些有違常理之處。


    當一個神隻,意識到自己死了會發生些什麽,趙鯉一點也不想看到。


    她扯出一個僵硬的笑道:“許是之前在酆都城上受了點傷。”


    地祖奶奶立時道:“傷得重嗎?可要替你治療?”


    琴鼓上嘴巴開合,朝著趙鯉湊來。


    趙鯉嚇得寒毛直豎,險些下意識抽迴手來,忙道:“不用,隻是一點點小傷。”


    她的說辭,顯然無法安撫一位愛心過剩的老人。


    地祖奶奶雖放棄了親自治療趙鯉,卻拉著她的手不放開,言道要帶她去一個地方。


    趙鯉眸光微凝,猶豫了片刻,點頭應下。


    在離去前,趙鯉抽空去看那個死而複生的年輕礦工。


    那人腰間搭著塊碎布,躺在破席子上精神不太好。


    但神誌清醒,問他什麽都能清楚迴答。


    趙鯉尋機會探了一下那人的脈搏,一切都很正常。


    她緩緩退出去。


    在門前正遇上地祖奶奶。


    無首的老婦人站立時,生前被磋磨得佝僂的背微彎曲。


    立在幾步之外,衝著趙鯉招手。


    趙鯉小小做了一下心理準備,迎上前去,有點諂媚的伸手扶人。


    地祖奶奶拍了拍趙鯉的手背,與她手挽手行至一處縫隙。


    這縫隙狹窄又逼仄,但趙鯉走得很輕鬆。


    狹窄的山隙,瞧著隻有一條窄窄的縫,邊上滿是尖銳的石頭。


    但當地祖奶奶拉著趙鯉過去時,這狹窄的山隙卻又能輕鬆通人。


    這種山體主動讓道的體驗十分微妙。


    趙鯉走了一身冷汗。


    跟著地祖奶奶在山間穿行,約行了半個時辰。


    趙鯉額頭上密布汗珠,周圍的空氣已經灼熱到異常。


    就在她想要叫停,讓小信使去將異獸阿水拉來時,眼前突然出現一道幽綠色亮光。


    一陣涼風撲麵,帶著水澤的潮濕。


    一隻無眼,尾部發亮的螢火蟲振翅自趙鯉麵前飛過。


    從炎熱環境到這幽深水脈,趙鯉冷不丁打了個寒顫。


    她環視四周,隻見頭頂滿是熒綠色苔蘚,一眼寒泉正在山間。


    泉水極透,中央生著一株白色巨樹。


    那巨樹上生著大朵大朵的花,這些花似酒盞,向上舒展開來。


    趙鯉鼻端嗅到一些酒氣,她往前踏了一步,足尖踢到了一個空空的罐子。


    做工粗糙的陶罐,叮鈴鈴在地上滾了幾遭,撞到一處牆壁方才停下。


    趙鯉望去,看見了幽綠光源下,牆壁上朱紅色的線條。


    地祖奶奶朝著那寒泉去,探長了手臂摘泉中巨樹上的白花。


    這些酒盞似的白花花芯中,有淡黃色蜜酒一般的液體微微晃動。


    被地祖奶奶摘下後,舒展的花瓣卷起收縮,眨眼間花中盛著的淡黃液體少了一半。


    “孩子,用這個擦拭傷處。”


    地祖奶奶叮囑道:“切莫貪嘴吃下。”


    “若是誤飲便會變成這樹的枝丫,失去神誌每日醉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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