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不蔽體的中年人,在聽見趙鯉說出大景二字後,便呆怔在地。


    他瘦得很,兩側肋條清晰可見,情緒激動時胸口急速起伏的樣子,趙鯉都擔心他會厥過去。


    “當真?您真的從大景來?”


    中年人上前一步,想要去拉趙鯉的手。


    但在趙鯉避讓之前,他先看見了趙鯉身上的衣衫。


    幾次意外狀況趙鯉因缺錢犯愁,沈晏記在心裏。


    他行事從來妥帖,悄無聲將趙鯉衣衫全換了一批,暗繡都換用了金線。


    若是趙鯉不慎兩手空空再遇困境,這些金線可拆下應急。


    因而莫看她實際口袋沒幾兩銀,但身上羅衫是長眼的人都能看出的精致。


    這中年人生在桃源境,生來就處於宋家塑造的虛假中。


    這裏的百姓需要全力耕作,以維持糧食供應,自無閑暇去桑植紡織。


    桃源境各種物資都缺,金貴衣料僅供宋家人。


    桃源境中的人都曉得,身上衣衫等於地位。


    之前這中年人就是因趙鯉身上衣衫,天然排斥於她。


    現在聽見大景二字,心境卻又不同。


    他按捺住激動的內心,追問道:“我們是人對嗎?不是什麽孤魂野鬼。”


    “大景當真有大片耕種的土地,不會因遇見貴人時未低頭便被貶為罪民?”


    “可以和家人妻小生活在一塊,每日得兩餐飽食?”


    在這困境之中,信仰也是需要什麽來支撐的。


    這中年人急於向趙鯉求證,他訴求中的理想國度,樸實卑微得很。


    不過就算如此樸實的願望,在趙鯉迴答之前,中年男人窘迫搓了搓手,自覺有些過分。


    “不,是我奢求,不過……哪怕每日能飽食一餐,夜裏喝稀也是行的。”


    “應該,是行的吧……”


    他實在不自信,眼看著又要放低要求時,趙鯉道:“行的!”


    大景固有窮富階級差異。


    但隆慶朝多次減稅減賦,一些苛捐雜稅攤派直接取消。


    手握靖寧衛,隆慶朝更多將刀子對準的,是吃得肥壯的大族商戶。


    百姓生活總體來說負擔較輕,算是安穩。


    趙鯉對這中年人堅定一點頭:“一日兩餐飽食是可以的,偶爾還能吃點肉。”


    這中年男人如遭雷擊整個僵住,大抵是無法想象那是什麽日子。


    趙鯉見狀趁熱打鐵道:“過上這樣的日子並不難,你得配合我。”


    她開啟了白蓮技能,在所言非虛的情況下,話語十分具有說服力。


    這中年人懵懂點了點頭。


    趙鯉想問,是誰在這絕境戳破了宋家的謊言,點燃了反抗的星火。


    知曉此事,參與此事的人又有多少。


    這時急促腳步聲奔來。


    “不好了不好了,朱四五,受傷的兄弟不大好,必須得快些請來地祖奶奶。”


    地祖奶奶。


    這陌生的詞匯,讓趙鯉一愣同時,也讓那中年人一激靈清醒過來。


    名為朱四五的中年人,靠今日勇敢出逃又成功逃迴的勇力,得了眾人推崇。


    他張著嘴,看了看趙鯉,沉思一瞬後道:“這便請地祖奶奶。”


    ……


    咚咚咚的鼓聲,迴蕩在空蕩蕩的山間。


    趙鯉微挑眉,看了看蒙鼓的皮子。


    見她側目,立在一旁的朱四五道:“地祖奶奶耳朵不好,聽見鼓聲才會來。這地下少整皮蒙鼓,我們隻能如此。”


    礦工們請地祖奶奶時,因趙鯉在氣氛有些緊張,不少視線投來。


    但趙鯉並不太在乎,她目下在乎的,是諸多礦工口中所說的地祖奶奶。


    幾步之外,一個被蜥蜴撕扯掉大半邊胳膊的年輕男人,無神雙眼直勾勾盯著黑暗的洞頂。


    如無意外,他再半刻鍾後就會死。


    為了取信這些礦工,趙鯉曾提出可取人麵果嚐試為這年輕人續命。


    但被朱四五拒絕,他指著遠處的黑暗,隻道:“地祖奶奶會來幫我們。”


    他話已至此,趙鯉也隻能看著。


    鼓聲中,傷殘的年輕男人唿吸越來越急促。


    幾人立在不遠處,手中攥著一個個粗麻袋子。


    裏麵是不停煽動翅膀,發出尖銳叫聲的蝙蝠。


    當那麵人皮蒙的鼓,悶悶聲響越發急促時。


    袋中蝙蝠突然叫聲尖銳,受命看守鷹鉤鼻男人的阿白,立起上半截身子。


    片刻後,阿白又緩緩盤起,將自己盤成小小一坨。


    趙鯉不由手按刀上時,立在她身側的朱四五突綻出一個笑顏:“地祖奶奶!”


    應和他的喊聲,一處黑暗的空洞中,無聲探出一隻極細長的手。


    這隻手白得像是塗了石膏,撐著洞壁一個用力,蛇一般擠了出來。


    趙鯉看見這地祖奶奶全貌,按在刀上的手猛然收緊。


    隻見一個無首的麻衣老婦,蜿蜒行出黑黢黢的地洞。


    這無頭老婦極消瘦,過長的衣擺拖曳在地麵,從走來的姿勢看或許並沒有雙腿。


    它懷中抱著一把古舊的弦子,就這般大大方方出來。


    礦工們見狀,紛紛鬆了口氣,如見長輩般一一見禮。


    地祖奶奶頸部斷首處斷麵平滑,可清楚看見森白脊柱骨和血管肌肉。


    它舉起細長的手,一撥懷中抱著的弦子。


    清脆的弦音和礦工們的問候合在一塊。


    有那心急的,指著地上受傷的年輕人:“奶奶,有人受傷了。”


    他這一指像是催命符,地上的年輕人突然腳後跟一蹬,圓瞪著雙眼死去。


    見狀,這人一僵。


    緩步行來的地祖奶奶又一撥弦,緩緩坐到了死人旁邊。


    它坐下的姿勢怪異,一根類似蛇尾的東西探出衣擺,隻是這尾上沒有一片鱗。


    無首的地祖奶奶,探出右手在死去之人的額上輕撫,姿態竟是慈愛無比。


    它又一撥弦,就是趙鯉不懂音律也聽出了些許真切的悲傷。


    礦工中有人聞聲哭泣。


    這一幕在任何一個正常人看來都是無比怪異的。


    偏生這些礦工一點也不怕,甚至沒覺得哪裏不對。


    趙鯉偷偷開心眼看,便是一愣。


    隻見那地祖奶奶身上,竟是無晦氣也無神光異常。


    除卻怪異姿態,它的生命形態更接近於人。


    就算是趙鯉,也從未遇見過這樣奇怪的事。


    正在她蹙眉猶豫時,從死人額上收迴手的地祖奶奶像是才注意到她一般。


    抬起枯瘦手臂,朝趙鯉招了招手。


    “過來,孩子。”


    地祖奶奶手中弦子琴鼓裂開,憑空生出一張嘴,對趙鯉說道:“我怎從未見過你,你從何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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