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晏!”


    趙鯉快走幾步迎上,舉手想要攙住他,卻又頓住。


    眼前的男人,像是一個將破碎的白瓷偶人。


    趙鯉看見黑色裂縫,從他身體向著臉蔓延。


    一時竟不敢觸碰。


    沈晏雖眼睛張著,但雙瞳已散開。


    他不確定地衝著趙鯉方向微微側首,廢了些勁才看清:“阿鯉?”


    “你受傷了嗎?”


    黑焰如牆升起,暫隔絕出一小塊相對安全的區域。


    “我沒事,你怎麽樣?”趙鯉急聲道。


    沈晏不答,依舊側著耳朵問:“阿鯉,為何不說話,你可有受傷?”


    他動作極慢,舉手來拉趙鯉的手臂。


    卻因看不見,指尖擦著趙鯉衣衫而過。


    見他指尖落空,趙鯉攥住他的手掌。


    男人修長的手指,涼得好似冰塊。


    趙鯉看他,又看他懷裏以外袍包裹的沈小公子,死死咬住唇。


    耳邊聲聲慘叫,是幾個兵卒想以長戈試探,黑火順著他們的武器蔓延,將他們焚燒。


    趙鯉握著沈晏指尖的手一緊:“停下,你不可以再用這火焰了。”


    死於祭火中的人,所遭受的痛苦沈晏都會親曆。


    這些士兵的死亡,會給他帶來極其沉重的負擔和痛苦。


    加速他身體的崩壞。


    沈晏眼前像是罩了一層黑紗,隻恍惚看得趙鯉嘴巴開合,卻一點都聽不見她在說什麽。


    他本想用輕鬆些的態度,調侃她將自己的臉折騰成了這副模樣。


    或許也可以好好跟她道個別。


    但最終沈晏什麽都沒說。


    他控製著已經麻木的手臂,示意趙鯉看:“沈小公子無事。”


    暫時無事……


    所以,不要再露出這樣悲傷的神情。


    在趙鯉想要說什麽之前,沈晏道:“你帶沈小公子走,我留下斷後。”


    南都王前行泰山,帳下軍卒近萬,盡數集結在此。


    他們必須留下一人斷後。


    言罷,沈晏手臂前伸出,示意趙鯉抱住沈小公子。


    “不!”趙鯉搖頭:“我斷後!”


    知道沈晏聽不見,趙鯉拉著他的衣襟讓他彎下腰。


    一字一頓以口型說道:“沈公在客舍前蘆葦蕩,你送沈小公子去。”


    去見一見你的叔父,去……


    去什麽?


    去迎接死亡?


    趙鯉說不出話,她抽噎了一聲,眼淚斷線珠子似地掉了下來。


    沈晏抬起手,欲要為趙鯉擦去臉上眼淚。


    這小騙子,現在哭得如此傷心可有幾分是為他?


    手將將快要挨到她臉龐時,他又頓住。


    罷了吧。


    既無未來,何苦留痕。


    能見得家人一麵,已該知足。


    隻可惜未能在正確時間遇上她,讓她滿心滿眼都隻有他一個。


    沈晏收迴手,頷首道:“好。”


    話音落下,黑焰之牆外傳來得得馬蹄聲,敵人的增援又到了。


    漫天箭矢朝著此處射來,觸及升騰的黑色火焰立即化為黑灰。


    但幾息消耗後,趙鯉明顯看見沈晏護身的黑焰弱了幾分。


    時間已經不多。


    趙鯉強行壓下心頭百般滋味,抬手一抹臉。


    借著淚水她揉開了臉上早已翻起白皮的魚鰾膠,露出真實容貌。


    “沈大人……”


    僅吐出這三個音節,趙鯉又再哽咽。


    沈晏知道,這個小騙子還藏著許多秘密,脫身應當是沒問題。


    他道:“不必多言,去吧。”


    “我定保他安全無虞。”


    說到此時,一直被他抱在懷裏的沈小公子突然一動。


    包著他的衣衫散開,沈小公子看見趙鯉,無色的嘴唇開合喚道:“姐姐。”


    趙鯉低頭看著沈小公子,道:“阿晏要乖乖吃飯長個。”


    “某一天,我們一定會再相遇。”


    言罷,她又看沈晏:“再見。”


    沈晏並未作答,隻緩緩揚起唇角,露出一個極淡的笑。


    黑色火焰輕輕晃動兩下。


    在村中四處獵殺的木胎獅子消散,重新從黑色火焰中踏出時,已化為馬駒大小。


    溫順伏身,供人乘騎。


    【叮叮——】


    【檢測到墨玉獸飽食怨氣,是否接受祂賦予的神力?】


    ……


    天空冰輪高懸,清輝月光中水晶屑似的雪粒子舞動。


    黑色火焰之牆晃了一下,忽而熄滅。


    熄滅瞬間,在諸多士卒驚駭的注視下,一個身繪彩漆鬃毛卷卷的木獅子踏地疾馳而出。


    周身裹著火焰,冒著箭雨朝著一方突圍。


    而原地,一個像是從血池中撈出的姑娘,拄著長刀刀柄而立。


    騎在馬上的南都王遠遠見得,心髒都快因緊張而炸開。


    隻有罪人自己知道,自己做下了什麽。


    他再無尋常傲慢之態,馬鞭直指那處喝道:“皆是無聊的把戲,世間哪有鬼神?”


    “督戰上前,膽敢後退者殺無赦!”


    軍中督戰隊駕馬而出,刀尖並舉,但有退者皆不問是誰,當場砍殺。


    如此穩住陣線後,士兵朝著趙鯉處而來。


    隻模糊看得一個嬌小的身影,在軍士的堵截下漸漸被圍困在中心。


    南都王緩緩勾起唇角:“這世間,果無神鬼。”


    他招來帳下一人,命他點起步騎去追沈晏。


    南都王摩挲著新得的白玉扳指,慌亂的心慢慢平複時。


    自軍陣中心,驟然爆發一股駭人氣勢。


    一種更高層次的威壓,覆蓋整片戰場。


    有一瞬間,所有人都感覺到心髒像是被緊緊捏住似的,每一次跳動都異常艱難。


    南都王後背生寒,駭然望去,隻見方才都被軍士困住的那個身影高高躍起。


    月下,那人身上各種非人特征展露出來。


    龍角長尾,鱗片在月下如墨玉,熠熠生輝。


    ……


    夜月的蘆葦蕩,整片鍍上一層銀色月光。


    微風拂過,蘆葦蕩輕輕搖曳,發出沙沙聲響。


    藍彩的木胎獅子,背馱二人在蘆葦蕩中奔馳。


    身後留下一地被黑火燒灼後的黑灰。


    沈晏懷抱沈小公子,身後是殺聲震天。


    行至一處隱蔽的蘆葦蕩時,身下彩漆獅子突然消失。


    已逐漸失去身體控製的沈晏,竭力護著沈小公子跌入蘆葦叢中。


    他平躺地上,猛然咳嗽一聲。


    隨著胸膛起伏,周身裂口迸射發黑的粘稠血液。


    喘息了數下,強忍潮水般湧來的劇痛,沈晏垂眼看懷裏的沈小公子。


    卻看見年幼的孩子麵色慘白,手腳微微抽動。


    猛唿出一口氣後,胸口再無起伏。


    遠處有熟悉的人聲詢問:“女俠,是你嗎?”


    沈晏單膝跪在沈小公子身側,長長歎息一聲。


    他解衣,露出滿是裂口的上身。


    精壯的上身呈石膏色,滿是縱橫的裂口。


    左胸上那道尤其顯眼。


    沈晏從那裂口處探手而入,破開胸骨,握住了半個心髒。


    沈晏的一顆心分作兩半,一半入血池成為媒介。


    這剩餘的一半,成枯萎玫瑰般的顏色。


    上邊還有一道趙鯉留下的刀痕。


    已停止跳動,死物般呆在主人的掌心。


    心髒離體,沈晏身體上的裂縫瞬時燃起黑色祭火。


    他垂著頭將那半顆心髒緩緩按入了沈小公子的心口。


    遠處蘆葦蕩,有腳步尋來。


    重重摔於地的沈晏,墨發鋪了滿地,散去的瞳孔盯著天上圓月。


    他手指動了動,似乎想要抓住什麽,最後卻沉沉垂下。


    天上飄落一粒雪粒子,靜靜落到他的眉心。


    這靜默一刻,蘆葦蕩中緩緩浮出一個小小的藍光。


    被趙鯉帶來這個時間線的藍色光點,如溫暖如母親的擁抱,環繞在男人褪下的殘軀旁。


    下一瞬黑火爆燃。


    在這焚盡一切的火焰中,細細碎碎的光粒在藍光指引下析出。


    盡數湧入躺於地麵的孩童體內。


    隨著一聲心跳,沈小公子的胸口恢複起伏。


    沈之行拂開麵前的蘆葦,清輝月下,孩童孤身躺著。


    “阿晏!”


    他急忙去抱,卻見孩童身側一堆黑灰吹散於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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