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黴中年人姓陳叫昔言,一把年紀在這亂糟糟的世道討生活。


    他在河房買了一間小宅子棲身,平日靠著說書為生。


    今日無事,正想睡個懶覺,卻被人從被窩裏揪了出來。


    看著坐在他家堂屋,穿著他的新衣,吃他廚房裏的饅頭的少女。


    他縱有心求饒,奈何被嚴實堵住了嘴。


    趙鯉穿著有些寬大的男裝,頭發還濕潤。


    狠咬兩口饅頭,對著橫躺地上的說書人道:“我不傷你,隻想打聽一些事。”


    趙鯉之所以尋上門,全怪這倒大黴的說書先生曾在富樂院中說過黃段子。


    捉拿朱提林知時,趙鯉潛伏富樂院中監視。


    篩查進出人員過程中,曾看過這個說書先生的資料,趙鯉對他印象深。


    此人命中帶衰,幼年失怙,少年失恃,青年喪偶,壯年喪子。


    說書間隙酒不離手,但記性極佳,誰家的八卦他喝醉了都能說上一嘴,無論平民百姓還是達官貴人。


    還總說著黃段子便開始憂傷,夾帶個人私貨。


    住處也格外有意思,叫猴兒胡同。


    諸般總總,富樂院中輪班的說書先生中,趙鯉記他最深,夜裏摸上門來。


    說書先生陳昔言生著一個碩大酒糟鼻子,便是綁著也手抖得不像樣。


    趙鯉蹲在他麵前,手裏捏著一個粗瓷杯。


    “我問點問題就放開你,但是你若敢大聲喊。”


    趙鯉手猛一合,掌中瓷杯生生捏碎成幾瓣。


    綁著的說書先生陳昔言,襠下一熱險些尿出,又聽趙鯉道:“且我是靈門中人,你便是死了,魂兒也別想逃出我的掌心。”


    見他涕淚交加直點頭,趙鯉這才扯出他口中堵著的破布。


    陳昔言口中嗚嗚咽咽,果然守信大氣不敢出。


    趙鯉這才滿意換了笑模樣:“多謝陳先生配合。”


    她將陳昔言攙扶坐起。


    在陳家的堂屋中間,是一個香灰鹽圈出來的圓圈。


    香灰來自陳昔言家人牌位前,鹽巴是趙鯉從他家廚房鹽罐子裏掏出來的。


    坐在防陰神窺聽的鹽圈中,趙鯉深吸一口氣問出自己積壓滿腹的問題。


    “陳先生,你知道趙淮嗎?”


    隻一個人名不太準確,趙鯉補充道:“十一年前曾任戶部侍郎的趙淮。”


    她得先弄清楚自己現在是個什麽存在,這裏是不是還有一個趙鯉。


    姿勢別扭半歪在地的陳昔言顯然沒想到,惡客夜半上門竟然是問這個。


    但他愣怔了片刻,立即答道:“知道啊,全家死了。”


    趙鯉呆了一下,追問:“怎麽死的?趙家女兒叫什麽?”


    陳昔言被她問得發懵,怎麽又問起人家的女兒叫什麽了?


    但小命捏在人家手上,他壓根不敢問,老實答道:“一個叫趙瑤光,一個叫趙鯉。”


    “曾經有樁什麽錯換的舊事,隆慶十四年,名叫阿鯉的女兒不知為何突然暴斃。”


    “趙家生出詭事,三日不到全家暴死。”


    說書先生就是靠嘴和八卦吃飯,再害怕也順嘴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說了出來。


    “趙家詭事發生後,靖……那什麽有官爺查探善後。”


    靖寧衛三個字像是什麽不可說的禁忌詞,含糊帶過後,陳昔言繼續道:“當時貼出告示,說是牽扯什麽妖僧邪祟,趙家阿鯉是被親娘在祠堂杖打磋磨而死。”


    “那時坊間還有人編排了戲目。”


    “閣老林著因此醜聞褪袍解冠,乞身致仕。”


    趙鯉沒想到,這處的趙家和林著會是如此結局。


    頓了頓,她問了第二個問題:“給我說說當朝靖寧衛指揮使沈晏。”


    沈晏兩個字說出,陳昔言顫抖幅度更大,一腦門嗑在地上:“姑奶奶哎,你小聲點!”


    “那位大人豈是我等小民可以說嘴的?”


    趙鯉默默撿了一塊碎瓷,在掌心中揉成粉末。


    然後張手,讓瓷粉沫子順著她的指縫落下。


    “你再斟酌斟酌?”


    陳昔言眼裏擠出兩滴眼淚。


    攤上這種混世魔星,當真不知如何是好。


    “那是從前,自打沈公碎身糜軀後,那位性情大變,誰還敢再提。”


    “碎身糜軀,沈公?”趙鯉下意識反問。


    “是啊,鎮那什麽司血池糜軀第一人便是沈公。”


    陳昔言或自己都沒留意到,他下意識迴避了鎮撫司的名頭,卻在言語中對沈之行極為尊敬。


    便是知道此沈晏非彼沈晏,可這一刻趙鯉還是胸口悶得難受。


    說書先生陳昔言並不能知道太多內情,但這些市井傳言也幫著趙鯉大致還原了一些情況。


    從隆慶十五年的某個節點開始,整個大景詭事呈井噴狀爆發,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


    為了解決這些事,付出的代價與犧牲無法計算。


    就在整個大景像是失控的火車頭,狂奔向滅亡時。


    被攻訐詬病的沈家叔侄,在鎮撫司中建起第一座大殿。


    從此,鍾聲一響鬼王巡城,捉拿詭物妖邪,以恐鎮惡。


    代價,便是趙鯉曾親眼見過的血祭。


    沈之行洗頸就戮,第一個跪於池邊被沈晏親自梟首。


    以沈之行的主動犧牲為開始,使世人勉強接受了這種代價。


    一次次獻祭,以少換多,保得大部分城池安全及城中百姓安全。


    陳昔言述說時,頗有感慨:“對此做法,非議至今仍在,世人對那位敬畏日漸加深。”


    怕歸怕,世人還在仰賴著庇護,能活誰想死。


    但又當又立才是世人常態,誰敢挺著胸膛承認自己靠別人的犧牲苟活?


    自得尋個由頭。


    “加之那位大人近年性子不定,行事風格也越發……殘暴了。”


    說著說著,陳昔言又犯了自己說書愛夾私貨的毛病。


    無言感慨一陣後,他見趙鯉不說話,抬頭望去。


    “姑娘,您……在哭嗎?”


    “可是有家人朋友,進了血池?”


    趙鯉猛別開頭,粗著聲音道:“沒哭,你看錯了!”


    陳昔言不敢不識趣戳穿她,訥訥閉嘴移開視線。


    許久,趙鯉扶刀站起。


    “今日多謝!”


    她揮刀斬斷綁著陳昔言的繩子。


    叮地拋出一粒她縫在革囊邊角應急的金瓜子。


    “你尋個地方躲幾日。”


    “若我事成,許有太平日子。”


    “若我失敗牽連了你,算我欠你的。”


    聽她話中似有決意,陳昔言下意識追問:“姑娘要去哪?”


    趙鯉長刀轉了個刀花,答道:“撥亂反正,把我男人帶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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