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將暗未暗,空氣濕冷。


    位於盛京城外的柳溪村,地動也受了些影響。


    但並不妨礙,今日村中喜氣洋洋。


    柳溪村這處,原本是一片荒地。


    隆慶初年,官匠籍放歸民籍,大批歸民籍的匠戶便被官府遷至此處聚居,開墾田地休養生息。


    和別的村子以宗族血緣相連不同,柳溪村中這些放籍的匠戶之間大多沒有關係。


    他們根基淺曾是賤籍,同周邊村落爭田地搶水源時不齊心,受過不少窩囊氣。


    但現在不一樣了。


    村中一家小院前,人來人往。


    前些時日的地動,並不影響柳溪村人今日的熱情。


    便是最窮的人家,都想辦法拿著半框雞蛋上楊家道賀。


    原因無他,楊家子楊遂是柳溪村中第一個有了官身的人。


    雖隻是秀才功名,雖隻是一個小小典吏,雖……不知是用什麽換來的。


    “楊大娘,您養了個好兒子啊!”


    平常和楊遂娘親不大對付的婦人熱情道賀。


    立在門前的楊遂娘親,圓滾滾身材一身紅襖,鬢邊一朵紅花。


    若不是滿臉褶子,倒讓人以為她是什麽嬌俏新娘,立在門邊迎賓客。


    聽了奉承,楊遂娘親翹起一邊嘴角,眼睛依舊望著天,不冷不熱嗯了一聲。


    她這模樣換做往常早引來紛爭,今日討好的婦人卻陪著笑,不敢說半個不字。


    楊遂站在他娘身邊。


    他個子不高天生黑,穿著盤領衫,和他娘一個模子印出來的淺薄跋扈相。


    背著手,鼻中冷哼一聲,轉身便走。


    挎著三指寬一條豬肉來的婦人尷尬極了,但撕破臉皮離去是萬不可能的,腆著笑踏進楊家去。


    楊遂原是立在家門前等人,他今日誠心邀請了昔日同窗們。


    但從中午站到下午,無一人前來。


    “他們定是妒恨於我。”


    他自欺欺人地想著,臉上掛著不高興。


    見家中進出都是穿著破襖的村民,又聞著這些村民身上汗味。


    楊遂掛著張臭臉,迴他的書房。


    路過廂房時,見他妹子楊琪正坐在妝台前。


    臉上塗抹得花裏胡哨,正在楊遂妻子於清妝奩中挑簪子。


    楊遂生來就冷漠又自私,看楊琪臉上兩團紅胭脂,心中厭惡至極,喝道:“你在這做什麽?”


    楊琪一驚,忙藏起手中那支兩股銀簪。


    抬臉望來,臉上紅的白的,更叫楊遂心中生厭:“兄長臥房,豈可偷入?沒教養!”


    楊琪平日對著於清蠻橫,但對她娘慫對她哥也慫。


    因她知道,這兩人是真的會大耳刮子抽她。


    大氣也不敢出,站起身便要走。


    與楊遂擦身而過時,楊遂一把攥住她腕,將她藏在袖下的兩股銀簪強奪過。


    “這是你亡嫂的東西,誰讓你亂動了!”


    楊遂教訓妹妹教訓得中氣十足,內心想著的,卻是這銀釵可換錢打點上下。


    他這摸樣叫楊琪瞧見,內心暗罵兩句,垂頭便要出去。


    就在此時,前邊鬧將起來。


    楊家院子攏共那麽大一點地方,前麵的爭吵清晰傳至後院。


    “楊遂,你還我姐姐!”


    一個青年聲音中氣十足叫罵:“我姐姐死得蹊蹺,楊家必要給我於家一個交代。”


    楊遂臉色瞬間鐵青,一撩衣擺出去,果見小舅子於濤,立在人群中叫罵。


    楊遂黑著臉大步上前:“你編排些什麽胡話!”


    “你姐姐失足墜水我亦難過,哪容你造謠毀我清譽。”


    於濤和楊遂一般身量,生得倒是相貌堂堂,被楊遂揪住一點不慌,臉上扯出個笑來:“姐夫,如今當了官兒風光得很,聽說下個月還要續弦?”


    “可憐我那姐姐,死得不明不白,屍身都沒找著。”


    一邊說著,於濤視線掃過楊遂身上圓領綾袍,看滿堂賓客又看堆放的禮物,眼睛轉個不停。


    半年多前,於清死時楊遂去於家報喪,當時便被小舅子於濤訛了一筆錢。


    這次,於濤挑著現在上門,打的什麽主意楊遂用腳趾都能想到。


    見周圍人投來灼灼目光,他到底心虛,便要扯著於濤到後院。


    楊遂娘親卻是一手拽著褲腰帶衝了出來。


    她隻上個茅房的功夫,便放進來這麽個討債鬼,看兒子臉色難看,又氣又急。


    從茅房衝出來,褲子沒穿好,一手拽著褲帶一手拉扯於濤:“你這不要臉的,上一次便訛了錢財,現在還想怎麽樣?”


    於濤混不吝隨楊遂娘親拉著脖領子晃,他深知眾目睽睽之下,楊遂最終還是要給錢的。


    嘴裏慢悠悠道:“可憐我姐姐,沒屍身便罷了,墳頭還被人……”


    他話未說完,被楊遂鐵青著臉攥住手。


    於清被逼失足落水,那公子哥酒醒後,想到於清落水前披著一身紅紗。


    恐遭了惡報被冤魂尋仇索命,使了銀錢叫楊遂這綠毛龜請道士在於清衣冠塚上作了鎮魂的法事。


    還通關係,讓楊遂補了一個從九品的典吏官缺做補償。


    楊遂有官做,讓他幹什麽都行,請一個二把子道士在於清墳上做道場。


    墳上的蹊蹺被於濤看出,這才有了上門訛詐一事。


    看見楊遂神情,於濤好似得了勝利。


    擺譜一捋衣擺道:“姐夫得客氣請我進去,聊聊我姐死後楊家該給的補償。”


    他看外邊天已黑下,嘿嘿道:“我要喝酒吃肉。”


    楊遂幾乎咬碎了牙關,眼中惡念一閃即逝。


    強扯出一個笑,正要讓這無恥小舅子進後院,一個聲音幽幽道:“我死以後?補償?”


    專心豎著耳朵聽戲的眾人,這才見得黑暗中立著一個白影。


    耳尖的人,已聽出來者是誰。


    楊遂駭然望去,立在黑暗中的白影上前一步。


    被他親手送上遊船給人玩弄,墜入水中的妻子於清一身素衣,披發立在那裏。


    看她臉色蒼白不似活人,眾人齊齊倒抽一口涼氣。


    有那膽小的,已經抖著腿站不住。


    楊遂的親娘知曉內情,更是受驚不輕,張手護在兒子麵前。


    她褲帶沒係好,褲子滑下,露出兩根樹皮腿。


    場麵滑稽,於清舉袖掩唇輕笑:“婆婆,你看我是死人還是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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