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麵上,颯颯江風刮得人臉疼。


    阿潤側坐在寬大的竹筏上。


    此前她並不曉得何為儀態,坦率躺在被中。


    現在即便麵對趙鯉,卻也蜷起編貝般的腳趾。


    試圖並攏雙腿,在發現飽滿的肉讓她無法完成這個動作後,拉了被子遮掩,並扯開頭發,擋在胸前。


    吃飯後,吳老四曾為她擦身,並將淩亂的頭發編成兩根辮子,簪上一根素銀簪。


    她一扯,微微卷的頭發包裹肩頭,發上簪子墜下。


    尖頭叮一下,在木筏上撞出個小小的白點,隨後一彈。


    自稱楊氏婦的阿潤,下意識去抓。


    卻又僵住,親眼瞧見那銀簪墜入江水之中。


    手指微顫的女人放下手,也收迴了遙望篷船風帆的視線。


    她在眼眶中淚水將要墜下前,垂眸遮掩。


    “我記得我墜水溺死。”


    她並不敢看趙鯉,隻喃喃道:“我現在是什麽?”


    趙鯉盤腿坐在竹筏上,阿潤的變化她都看在眼裏。


    迴想之前阿潤所說,饞懶不事織績被婆母嫌棄等言。


    趙鯉沒有直接說出懶婦魚這個詞,不想在這時去讓人難過,隻道:“你變成了水中之魚。”


    有一事,趙鯉十分介意。


    吳老四和阿潤兩者口供一對,幾乎能確定阿潤便是六月二十遊船上跳水的女子。


    但從吳老四聽得騷動駕船離開,到後來撞上大魚,不過一兩個時辰。


    什麽樣的機緣,才能讓自稱楊家婦的阿潤,在如此短的時間內由亡者化為妖靈。


    趙鯉深吸一口氣,先沒問。


    而是對無措垂頭的女子道:“你別怕,我是靖寧衛巡夜司趙鯉。”


    和此前率真的阿潤不同,現在的她明顯既自卑又膽小很多。


    聽見趙鯉報出身份,第一反應竟是要起身下拜。


    趙鯉忙笑著按住她的胳膊:“我們方才還靠在一塊取暖睡覺呢,就是朋友了。”


    “你不要害怕。”


    雖說趙鯉讓她不要害怕,但這樣衣衫不整坐在江上,她十分別扭。


    尤其注意到她現在的身體狀態,肉眼可見的自卑與絕望:“我死得那樣不體麵,變成了魚也還是這樣。”


    “你沒有不體麵。”趙鯉打斷了她的自怨自艾,站起身輕輕環抱了她一下,“你看水中,你很美,也很好。”


    女子被趙鯉拉著,彎腰看水中,江上水浪翻湧,看不太清。


    她苦笑對趙鯉道:“多謝姑娘寬慰。”


    說上了話,氣氛緩解了些。


    趙鯉道:“你將腳放入江水之中。”


    “可暫時遏製漲勢。”


    懶婦魚在陸上如山豬,在水中化大魚。


    要恢複吳老四初見她時那般,須得水中遊一遭。


    就像重啟機器。


    阿潤聞言,在趙鯉的幫助下艱難移動。


    她壓在竹筏上,若坐到一邊,竹筏恐翹起沉沒。


    趙鯉扶著她,讓她盡力將腳探出,身子躺平。


    如此雖一邊吃水中,但竹筏也不至傾覆。


    阿潤腳入江水中,寒涼的江水卻讓她舒服喟歎一聲。


    趙鯉取了被子給她蓋上。


    這才坐在她身邊問道:“究竟發生了什麽?”


    她亮了一下巴掌大的狴犴腰牌,道:“告訴我,若有冤屈我替你討公道。”


    趙鯉的話說得擲地有聲,手上的小腰牌也叫阿潤生出了些勇氣。


    她微微側身,依偎在趙鯉旁將故事道出。


    阿潤是吳老四後來幫她取的名字。


    她本姓於名清,盛京京郊德化鄉人。


    於家原來是專門的造鏡官匠。


    官匠每月由戶部支米,日給柴米鹽菜。


    隆慶初年時翻修宮殿,一個工匠在幹活時倒下暴斃。


    經查證,竟是生生餓死。


    這些官匠在輪班輸作時得來服役,該撥付給他們的米糧卻是沒見著。


    官匠世代承襲地位低微,饑寒窘迫,時有隱冒逃亡。


    從此事開始,由沈之行上奏,請將半數官匠放歸民籍,隆慶帝允之。


    於家就是那時歸民籍,定居德化縣。


    當時同放歸民籍的還有妝鑾匠戶楊家。


    鏡匠於家和妝奩匠揚家,作官匠常有合作機會,兩家交好,約定於家女阿清和楊家子楊遂在成年後完婚。


    放歸民籍後,於家依舊製鏡為生。


    但楊家卻不一樣,楊家子楊遂五六歲展現出些讀書的才華。


    科舉考試換門庭,是每一個大景百姓的夢想。


    楊家傾盡全力要養出一個讀書人,盼著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楊遂也算爭氣,十六歲考中了個秀才。


    照理說和於家的婚事,因門第要生出些波折。


    但楊家老爺子是個守諾的。


    即便病重也盯著楊遂將於清娶過門,方才安心咽氣。


    於清生得貌美,剛加入楊家時也跟楊遂蜜裏調油好過一段時日。


    但美貌,是會帶來災難的。


    在楊遂的親娘眼中,秀才兒子比太子還金貴寶貝。


    就是未來狀元公,要娶官家小姐,飛黃騰達給她掙個誥命老婦人當當的。


    現在美夢破碎,娶了於清進門,她將一切不順都怪在於清頭上。


    成天砸鍋摔碗,指桑罵槐。


    於清織布補貼家用,奴才一樣伺候小姑。


    楊遂夜裏死命折騰,常摸著於清的後背說妻子一身嬌皮豔骨,讓他欲罷不能,卻抱怨於清幹活手粗糙。


    身體和心靈的雙重折磨,讓於清落胎大病一場。


    流了個三月大的嬰孩,下身淅淅瀝瀝落紅,將養近半年。


    就這一病,她失去了價值。


    婆母小姑嫌棄她,丈夫也嫌棄她開始流連花叢。


    她婆婆常年向人抱怨於清不幹活,隻會花錢。


    小姑子尖酸說著小話,道是嫂子饞懶。


    村中人好似失憶一般,忘記了於清從前的努力,隻記得她不幹活。


    沒多久,於清成了村中饞懶婦人的代名詞。


    等到於清好些能下床時,她已經被人們稱為楊家懶婦。


    去年陽春三月,楊遂娘親說她想吃艾草餅,叫於清上山采嫩艾。


    於清想和家中緩和關係,拖著還虛弱的身體上了山。


    她病後更消瘦膚白,村中婦人不待見她,沒人願與她同路。


    於清隻好遠遠吊在隊伍後邊。


    勉強挖了小半籃嫩艾,坐在大石上歇息。


    汗巾子抹過頸子上的汗水。


    卻聽什麽踩斷樹枝的聲音。


    扭頭一看,一個青年公子立在林邊,直勾勾盯著於清。


    眼神叫於清渾身發寒,直覺大禍臨頭。


    她提著籃子欲走,卻聽另一人喊道:“郭兄,你看什麽呢?”


    說話這人,正是於清的丈夫楊遂。


    於清鬆了口氣以為安全,卻不知,她將麵臨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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