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明亮的月光,耳畔是女人溫柔的聲音。


    趙鯉歎息一聲,不再奮力掙紮。


    她隨著瘦長怪婦——不,現在應該稱唿為張暉娘親,朝著地麵落下。


    將將要砸到地麵時,張暉娘親腹腔中探出無數根須,緩衝一般抓住地麵。


    趙鯉甚至沒有感覺到太明顯的晃動。


    整個像是躺在搖籃中,安全地到達了地麵。


    這一趟跑路之旅,是趙鯉有史以來舒適度最高的。


    除了時不時有些指甲大小的甲蟲,掉到她臉上這一點,直想爬進她嘴裏這一點。


    趙鯉抬手,從臉頰上撚掉一隻甲蟲。


    她站起身來,並嚐試和張暉娘親溝通:“這位夫人,多謝救命之恩。”


    “你可以放我下來了。”


    感覺到包裹著她的根須鬆動,趙鯉盡可能輕的活動手腳,掙脫出來。


    她這才看見張暉娘親現在的狀況。


    和孫農類似,上身為人,下身為植物。


    隻是體型要小很多。


    雙手皮膚木質化,連臉上都隱約有了樹皮痕跡。


    她正彎下腰,想要觸碰趙鯉掛在腰間的圍兜。


    趙鯉雖體諒理解她的心情,但現在暫不敢讓小老虎圍兜離身。


    免得再被攻擊。


    任由著怪化的婦人將幹瘦的臉,貼上了那小老虎圍兜。


    趙鯉扭頭四處看。


    便見自己已經到達孫府地麵,正站在祠堂的空地上。


    身邊散落著一些碎磚瓦。


    孫農雖被火海阻攔,暫時沒追來。


    但那火應當隻能燒盡地下的屍皮偶斷絕隱患,而殺不死孫農。


    接下來的主要戰場,還是在西常山。


    就在此時,趙鯉隱約聽得遠方傳來一聲雞鳴。


    仰望天空,滿月月相漸隱。


    天空出現了一絲裂痕。


    這方詭域將要消失。


    趙鯉心中一喜,又看張暉娘親。


    看著她垂下的黑發,心中估量她當前的心理狀態。


    她花了兩秒,組織語言,隻是還未開口,便聽一個男人的聲音問道:“姑娘,你從何處得到我兒之物?”


    趙鯉愕然抬眼。


    這才發現,在張暉娘親的腰側,有一個鼓出的包。


    包裹著黑褐樹皮,趙鯉下意識將那玩意當做了樹生的瘤子一類。


    乍然聽那‘瘤子’說話,趙鯉借著將要消失的月光循聲一看。


    竟是孫府的管家孫福。


    隻是現在他已經不能再算一個獨立的人。


    身體融入張暉娘親下身的枝蔓,隻有一個木質化的頭顱在外。


    若是,見過雌雄鮟鱇魚的共生方式,定會對當前的狀況十分熟悉。


    ‘孫福’木質化的嘴巴開合,聲音斷斷續續。


    趙鯉頓了頓簡短道:“盛京興平坊發生詭事,我在詭境尋到了一個希望被找到的孩子。”


    “拯救他出了那口大缸後,便得了這個。”


    趙鯉強調拯救二字。


    孫福,也就是張暉之父張鈞,聞言忽而慘笑。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難怪,暉兒他娘親說聽見了暉兒的笑聲。”


    兩顆淡綠的汁液,從他眼皮滲出,張鈞哭道:“我竟又再一次失職。”


    對張鈞,趙鯉並不報多少同情心。


    他的確因幾個惡童家破人亡,但以石碾碾殺惡童出逃之後的一切惡行,皆是他自願。


    人總要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


    趙鯉握著刀,暫未發作。


    張鈞卻道:“我與幼娘送姑娘去西常山。”


    不待趙鯉拒絕,他道:“我知您必有後手,可那場祭祀,絕不止老爺以為那般簡單。”


    孫農早已因林知所獻的‘丹藥’變得怪異無比。


    孫家上下是化名孫福的張鈞操持。


    那些用來煉‘祭器’的男丁,是他親自送到地下。


    也親眼看見孫農炮製的。


    張鈞很清楚,那處的情況不簡單。


    隻是他現在因口舌木質化,說話很慢,一時解釋不清。


    他對著趙鯉道:“求姑娘讓我們送您一程。”


    “也當……”為我兒積福。


    後一句話,張鈞沒說出口。


    他喪心病狂,心狠手辣,不是不知道是非。


    自己所作那些事情何等性質,他再清楚不過。


    積福之言,是再也說不出口的。


    他隻竭力轉動木質化的眼珠,哀求看向趙鯉。


    趙鯉並不看他,隻看張暉的娘親。


    巨大盆栽似的女人一言不發,輕輕哼唱著搖籃曲,朝著趙鯉伸出手來。


    言語之間,身後祠堂隱隱傳來響動。


    籠罩天上的天空也裂痕越發擴大。


    趙鯉不再猶豫,握住了張暉娘親的手掌。


    身後祠堂,一道紅光乍現。


    滿身是火的孫農,火球一般撞破祠堂。


    強大的複生之力,讓他的軀體一邊被烈火燒灼,一邊再生。


    上身在包裹在火焰中,燒得滋滋作響。


    在他暴怒的吼聲中,趙鯉被張暉娘親的手一引,大喇喇坐到了盤踞的根須上。


    接著張暉娘親下身根須蠕動,朝著一個方向狂奔而去。


    速度快得叫孫農吃灰。


    孫農愣怔片刻,這才想起,接應趙鯉的應是他詭域的地麵守護者。


    這般非人模樣,竟也被一個外人拉攏了去?


    再看張鈞那棵木質化的腦袋,被背叛的極致羞惱,讓他怒氣衝霄——他救過的落魄惡犬竟也棄了他。


    尤其看趙鯉翹著二郎腿,還有空迴頭衝他挑釁。


    孫農再顧不得其他,追了上來。


    聽見孫農在後邊惡毒的詛咒,趙鯉反倒安心許多。


    又聽一聲雞鳴,迎麵撞上了一道白色光幕。


    眼前一花,趙鯉發現自己已是出了那處月光詭域。


    真實的世界,正值雞鳴時分,是最黑暗的時刻。


    她有些沒適應過來眼前的黑暗。


    ……


    “此行一定不順,一定不順。”


    黑暗中的魏世艱難地用他的公鴨嗓,嘮嘮叨叨。


    自從發現自己正話反說有奇效,他便迷信自己這項本事。


    手中舉著火把,一邊絮絮叨叨,一邊與鄭連領著隊伍,並肩看著遠處黑沉沉的孫家宅邸。


    他聲音嘶啞,念的話也不吉利。


    鄭連聽得煩躁,本想叫他走遠點。


    不料,原本黑沉沉的黑暗中,猛然憑空竄出一道黑影。


    這黑影如放大的盆栽,根須蠕動的瘋狂之態,八匹馬也追不上。


    後麵則有一團火球似的玩意,在後追趕。


    鄭連先是一驚,隨後迅速大聲安撫隊伍,命屬下上弓弦,準備朱砂火油。


    他手中滿是冷汗,靜待著那巨大之物衝上前交戰的一刻。


    不料,那東西卻是一甩尾,轉了個方向。


    帶起的煙塵,籠罩鄭連等人,碎碎念的魏世更是被嗆得咳嗽。


    鄭連心中不解之際,卻聽趙鯉的喊話聲傳來:“撤遠點!稍後協助轉移孩子,再趕往西常山。”


    兩個龐然大物,匆匆來匆匆轉了個彎走。


    鄭連不解之際,被魏世扯了一下袖子。


    “鄭、鄭連,是我眼花嗎?”他結結巴巴道。


    順著魏世哆哆嗦嗦的手看去,鄭連愕然長大了嘴看趙鯉翹著二郎腿搭便車而去的背影。


    他狠狠咽了口唾沫,實在是書沒念好,不知道該怎麽形容當前的心情。


    便聽身側魏世啞著嗓子道:“趙千戶牛逼。”


    鄭連頓了頓,默默給魏世點了個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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