載著瘟神蟲公的大船,緩緩離開碼頭。


    無數白紙船匯聚如星火,擁在福船之後。


    大船上風帆鼓鼓,分明已經拆掉了轉向的舵,船上也空無一人,但船好像有自己的意識,堅定的朝著一個方向駛去。


    碼頭上的百姓並未意識到這一點,依舊沉浸在歡樂的氣氛中。


    舊時夜裏娛樂少,如水宛這樣風氣保守的地方,百姓少有能玩耍的日子。


    方才玄虛子所立的高台,變成了一個戲台子。


    水宛城中叫得出名號的戲班子,都齊聚再次。


    徹夜唱個不停。


    又有機靈愛錢的盛茂坊居民,見得此處商機,便開始販售一些零嘴吃食小玩意。


    魯建興氣質親善些,領崇德大營的水軍同著靖寧衛一塊維持秩序。


    對這些背著小竹筐賣炸小河蝦的孩子和婦人也不驅趕。


    處理些小偷小摸,或是口角糾紛的事情。


    “大叔,大叔,要買小蝦嗎?”


    值守的魯建興聽見喊聲迴頭,就看見一個黑小孩站在不遠處黑豆一樣蹦蹦跳跳,衝這邊招手。


    他一愣,從沒見過不怕靖寧衛不怕官的孩子,莫不是有什麽隱情?


    考慮著這一重,魯建興小心地走過去。


    借著火光,便看見這小孩紮著獨角辮,皮膚曬得黢黑,一看就是個皮實的。


    隻是似乎挨了一頓揍,臉頰腫得像豬頭。


    小孩雙手捧著葉子抱著的小河蝦,高舉過頭頂,熱情推銷道:“自家炸的小蝦,又酥又香。”


    似乎考慮到魯建興是盛京來的,他還保證道:“我娘今天買的新油,保證幹淨。”


    魯建興上下打量他,發現還真就是個不怕人來賣小蝦的。


    覺得有些新鮮,掏錢買了一包。


    給了這小孩十文錢,不料孩子退迴來一文。


    “大叔,少收你一文,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魯建興手裏拿著河蝦,微微挑眉:“哦?”


    這黑小孩毫不扭捏,問道:“怎麽樣才能做靖寧衛啊?”


    “我也想那麽威風!”


    魯建興忍不住嘿了一聲,沒有直接迴答他的問題,隻是道:“等你長大以後才能知道。”


    “啊?”黑小孩臉擰巴成了一團。


    魯建興稍逗他一下,便擺擺手讓他離開:“小蝦也賣了,快走吧。”


    臨去前,還叮囑道:“這人多,賣了蝦子趕緊迴去。”


    小孩不知是不是被要讀書給打擊到了,垂頭喪氣得很。


    魯建興拿著那包蝦子,搖了搖頭。


    靖寧衛一是世襲,二是功勳之後。


    一個賣蝦的孩子……


    魯建興看見那小孩將要走進人堆,忽而揚聲道:“你好好念書,說不定也能成,我們指揮使和趙千戶,都喜歡愛念書的。”


    那小孩迴頭,眼睛像是星星一樣亮了起來。


    “謝謝大叔!”


    ……


    與碼頭上的喜慶相比,江麵上護航的崇德水軍船隊,氣氛便緊張得多。


    雖說瘟神已送出水宛,但這最後的一哆嗦,若是出了茬子誰也擔待不起。


    搭載著神轎的大船,行駛到外水。


    或許是百家信念稍有減弱,江麵上出現了一些異像。


    黑沉沉的天壓在船隊頂上,船下江水黑如墨,船行其上,好似走進了一團團墨水裏。


    搭在神轎的大船上,有巨蛇一般的影子,怦怦撞擊。


    幸而周圍簇擁的大量祈願紙船,柔和的黃色光芒,將這黑影緊緊禁錮。


    見撞不開,船上傳出陣陣咒罵。


    這些咒罵聲,都是曾在蟲公祠上香的香客心中留下的聲音。


    蟲公祠的師娘抱怨,為何沒有發生大疫擋了她發財。


    有女人的聲音,咒罵婆婆病那麽久怎麽還不死。


    也有男人祈願妻子不要再拖累家中。


    子女抱怨臥病的父母。


    蟲公祠的神龕,聆聽過最虔誠的祈禱,也聽過最惡毒的詛咒。


    這些男男女女的聲音,飄飄忽忽的傳來。


    和著江上嗚嗚的江風,叫人毛骨悚然。


    尤以林著和瑞王,受到最大衝擊。


    他們都是真正象牙塔裏的好出身,第一次直麵最底層的黑暗。


    林著蒼老的臉上一片空白。


    許久,才轉頭。


    順著船上不和諧的火鍋香味看去,卻見趙鯉手裏捧著一隻碩大的碗。


    將軍霍宗也坐在桌邊。


    他是從底層爬起來的戰場殺胚,對人性善惡自有一番領悟,沒林著和瑞王兩人的震撼。


    戰後的夜裏,缺食少藥的傷兵營,叫聲咒罵聲一樣精彩。


    他現在正舉著筷子,像是獵場捕食的鷹。


    終瞧見趙鯉垂頭扒飯,鍋中一片羊肉正隨著沸騰的泡泡翻滾。


    就是現在。


    霍宗下筷如閃電,卻隻夾到了一根調湯的蔥。


    那塊肉夾在沈晏的筷子尖,隨後放到了趙鯉的碗裏。


    “不吃了!”


    霍宗惱怒地摔了筷子。


    從水宛出來大半個時辰,他竟一片菜葉子都沒吃進嘴裏。


    將桌子拍得震天響,趙鯉和沈晏卻都不理他。


    一個忙著幹飯,一個忙著夾菜倒茶。


    林著和瑞王心裏對於人性的哲學思考,都被打斷。


    “走吧。”


    林著拍了拍瑞王的後肩膀。


    和弟子一道坐到了桌邊。


    林著張了張嘴,終是問沈晏道:“所以沈大人此前上折子,請陛下下旨清理淫祭,就是因為……”


    人老了,便忌諱這些,學乖的林著避開了瘟神的名字。


    沈晏禮貌性嗯了一聲。


    林著歎了口氣:“倒是我狹隘了。”


    此次南下,他當真長了見識,再一次意識到,從前的自己確實狹隘。


    再有此次與沈晏與靖寧衛短暫共事,他越發羞愧。


    為自己從前的傲慢與偏見。


    林著悄麽看了一眼趙鯉,有心道歉。


    但趙鯉壓根就沒抬眼看過他,老頭心裏喪氣又羞愧,沒敢說話。


    一頓宵夜,隻有趙鯉吃了個暢快。


    待到將要天明時,遠處護航的頭船在桅杆掛起一串報信用的燈籠。


    搭著瘟神神轎的大船,靜靜停在漆黑的江麵上。


    無數白紙船將它簇擁在中間,隻是光芒暗淡了許多。


    趙鯉擦嘴站起身來:“到地方了!”


    見她起身,臉上還帶著怒氣的霍宗,沈晏都站起身來。


    隨著跑動聲,船上士兵紛紛張弓架起火箭。


    隨著一聲號令,無數箭矢射向大船。


    塗滿了桐油的船上,擺著的紙牛紙馬成為最佳引火工具。


    衝天火光照亮了江麵。


    大船連著神轎化為一團巨大的火球。


    與此同時,天邊現出一線亮光。


    大船燃燒的煙氣散開,船上的低語終於停止。


    太陽緩緩從地平線升起,將整個江麵照得整片金紅。


    趙鯉站在船頭,與沈晏一道欣賞難得的日出。


    她摘下掛在腰間的荷包,捏了捏裏麵兩個戒指。


    正要開口,便聽沈晏道:“阿鯉,盛京有天使將至監察水宛之事,你先暫時離開。”


    趙麗愕然迴頭。


    不是,她都打算掏戒指的了,讓她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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