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客店老板害怕屋內燈光露了行藏。


    帶著夥計在透光的窗戶,都掛上了厚重的黑色桐油布。


    順著小男孩的手指方向,鄭連看見一個影子,印在上麵。


    好似皮影戲中的皮影人。


    隻是這影子身形佝僂,披著青布麻衣。


    手中拄著一個拐杖,拐杖頂端一個小小的骷髏,帶著一截脊柱。


    聽見孩子的哭聲,它來討債了。


    鄭連一探手,將伸手指的小男孩,提到旁邊單獨的香灰鹽圈裏。


    作為全場最小的孩子,他單獨享受了這個待遇。


    做完這些,鄭連腳步一轉,再迴過身,那黑桐油布上影子一動不動。


    側著耳朵,好似在傾聽。


    兩個抖著挨在一塊的客商,哆哆嗦嗦抱住彼此。


    此前說好了,這劫過去,兩人就結為異性兄弟。


    客店老板和兩個夥計站在一塊,下意識的抄起了門閂水瓢。


    鄭連站在原地沒有上前。


    能拖一秒是一秒。


    鄭連想得好,但是世事哪能盡如人意。


    大人懂事,孩子卻不懂。


    剛生了孩子,哪那麽快有奶水。


    沒有安撫的,新生嬰孩又發出像貓一樣的哭聲。


    鄭連頓覺大事不妙。


    隻見黑桐油布上,那映出來的影子,扯著嘴巴,露出一個大大的笑來。


    那影子的笑,便是鄭連看了都心裏發毛。


    隨後,一陣橐橐的腳步聲,不急不緩的從窗邊走向正門。


    門上插緊的門閂,好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撥弄。


    一點一點的滑開。


    其中一個貨商,腿一軟坐倒在地。


    之前為宋喜接生的婦人,也不管不顧,跑去緊緊地摟住了兒子。


    而宋喜抱著哭泣的孩子,早已昏厥過去。


    隻餘下鄭連站在正中。


    他緩緩的拔刀出鞘。


    第一次正麵對上這種東西,難免忐忑。


    孩子哇哇的哭聲中,鄭連隻覺得室內溫度莫名下降了許多。


    周身好似進了冰窖。


    大門吱嘎吱嘎的響。


    所有的聲音,都被放大。


    最終,大門上的門閂,啪嗒一下掉落在地。


    發出的清脆響聲,讓所有人都跟著一抖。


    “我來了……”


    一個喑啞蒼老的聲音,從門縫裏傳來。


    它道:“許諾我的東西,我來取了。”


    屋內沒有一人敢搭話的。


    一隻枯黃的手,緩緩從門縫間伸入。


    彎曲鳥爪似的指甲,劃在門板上,沙沙作響。


    那扇門縫緩緩開啟。


    吹進來的風,將堂內的火光吹得不停搖晃。


    幹澀的門軸響聲,在夜裏聽來格外恐怖。


    門扉終於被推開。


    鄭連看見自己之前斬首的那個東西,正大光明的站在門前。


    天空忽然一聲響雷。


    震得人耳朵都疼。


    店家再堅持不下去,眼睛一翻,昏死過去。


    兩個夥計下意識的一左一右,提著他。


    一道閃電劃破天空。


    立在門前的東西,緩緩的抬腳,邁過了門檻。


    鄭連心中一沉。


    當時本著不管有用無用,先試試的原則,他將店中供奉的財神畫,貼在了門背後。


    現在卻沒有起到半點作用。


    也不知是這店家供奉的財神畫,並無神異。


    還是……


    財神爺也默許了這樁荒誕的債務?


    鄭連扶了一下懷裏的寄魂燈。


    為今之計,隻有硬剛了!


    鄭連也是條漢子,他不是個什麽忠肝義膽的大好人。


    但血性尤在。


    張阿生為救人被拖死,遺腹子卻還被始作俑者討要。


    憑什麽?


    就憑那死老婆子機緣巧合死得早?


    鄭連一咬牙,激出幾分血勇。


    長刀一抽,鼓起腮幫,一口真洋涎噴在刀上。


    隨後他拖刀上前。


    屋外烈風急雨從大門撲入,將鄭連半身衣衫打濕。


    他疾步上前,立在門前的東西卻是腳步不停的走了進來。


    它滿身濕漉漉,身上滴答落下的水,將門前的香灰鹽圈衝開了一條縫。


    鄭連來勢極快,當頭一刀剁向這東西的脖頸。


    帶著真陽涎的刀刃剁在這東西的肩頭,好似剁在了一包爛棉花上。


    那東西的腦袋,斜斜的被鄭連一刀劈下。


    斷口處滋滋冒煙。


    咚——


    那東西的頭顱掉落在地,身子獨個兒站著。


    鄭連還欲再揮刀,卻是腳下一沉。


    不知何時,外邊的雨水灌進屋中。


    在地麵形成了一攤水跡。


    鄭連不慎踩了半個腳掌在這攤水裏。


    腳似墜了千斤的鐵坨子。


    一陣寒氣,衝腳心直灌顱頂。


    鄭連垂頭去看。


    便見在那攤水裏,一個麵色青白的老婆子正抱著他的腿。


    那沉入水中的老婆子,胸前依舊掛著沉甸甸的江米打糕。


    就像當初墜住張阿生一樣,現在的她死死的墜住鄭連的腳。


    鄭連低頭,和她撞了個對眼。


    她皮子都被水泡得浮囊發脹,一雙沒有眼仁的眼睛翻著。


    一咧嘴,露出一個笑來:“何故阻我?”


    她一邊反問,一邊伸手。


    一雙彎曲慘白的手,從地麵淺淺一層積水中探出。


    這濕漉漉的手,拽住鄭連的腿便往上爬。


    刺骨的寒意,把鄭連凍僵在地。


    縱是憋得額角青筋暴漲,他也挪不動一步。


    這時,被鄭連剁掉了腦袋的那東西,竟然動了起來。


    地上的頭顱輕輕動了一下,開口道:“我來拿東西了。”


    那佝僂丐婆似的無頭身體,一步一步向著宋喜和哭泣的孩子走去。看書喇


    鄭連心中焦急,奈何被積水中的老婆子墜住腳步,像是落進極寒的冰窖。


    連鬢邊都積起了一層白色寒霜。


    鄭連渾身肌肉都在抖,身不由己的死死咬著牙關。


    想要操控握刀的手臂動起來。


    眼見那無頭身軀將靠近宋喜。


    而積水中的老婆子,半個身子爬了出來,探手伸向鄭連的腰帶。


    眾人皆絕望之時。


    空氣忽然又驟降幾分。


    便是唿出的都是白氣。


    鄭連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在耳邊道“借陽否?”


    那聲音極近,鄭連恍惚了一瞬。


    不待他迴應,隻見他懷中梁生的寄魂燈幽幽然亮起一點綠芒。


    一張半透明的臉,暫且稱之為臉的東西,貼近了鄭連。


    煙霧一般從鄭連的口鼻鑽入。


    鄭連忽的垂頭,站立不動。


    再抬頭,臉色蒼白似鬼。


    眼皮微顫,倏然張開。


    一雙沒有黑色瞳仁的眼睛,望向積水中,墜著他腿腳的老婦人。


    “何故阻我?”


    這一次問話的是鄭連。


    他蒼白的嘴唇一邊開合質問,一邊探出了手。


    他的動作極快,雙手攥住積水中那老婦人。


    將那虛影一般的老婦人提到了麵前。


    下一秒他猛然歪頭張開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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