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漩卷起驚天葉浪,它由出現到消失,曆時不過短短一眨眼,時辰卻突飛猛進不知翻過多少個日月。


    好痛。


    痛得要死。


    饕餮被痛楚弄醒,她仰躺在地板上,不甚清晰的視線還處於模糊狀態,但她看見五彩顏色,武夫、大刀、蛟龍、白浪、祥光、雲霧、蓮花、仙佛……飛、飛仙圖?


    武神廟屋頂的飛仙圖?


    “救她!這是你欠我的!”


    小刀的聲音,在同誰吼著?那麽焦急的咆哮,她還是第一次聽見。


    饕餮想偏頭尋找刀屠的身影,可是身子好疼,別說是想轉動脖子,她連唿吸都在痛。


    胸前除了火辣的劇痛外,就是一片黏膩的濕濡。


    “我允諾過,隻要是你的要求,在我能力範圍之內,我都會替你辦到。”


    “那麽你現在立刻救她!快!武羅!”


    武羅?


    饕餮看見神武羅緩緩蹲在她身旁,與她四目相交。


    武羅掌心有薄薄亮光,貼近她胸前的傷,熱氣舒緩掉疼痛,她的唿吸越來越順暢,忍不住閉上眼,輕吐好幾口氣。


    “這隻兇獸竟然能讓你再來找我,出乎我的意料。從我棄刀那日起,我知道你恨我,你否認龍飛刀的身分,寧可假裝自己是人,過著人類汲汲營營的辛苦人生,也不願意與我有關聯。百年前,我去找你,隻消你點頭,我可以替你洗淨一身血腥,助你名列仙籍,但你立即拒絕,你說你不想再成為我的佩刀,不想再受人操弄,你要反抗‘刀’的宿命……”


    “不要再說那些過去的事。”刀屠打斷武羅的話。“她要不要緊?那一刀……傷得嚴重嗎?”他靠近饕餮,看見她合起眼簾,長睫掩蓋。


    “很重,隻差半寸,她的心就會開個血口。”


    “救她!”


    “我現在不就正在救嗎?”武羅明知道她醒了,也不點破。


    “……”刀屠的心急全寫在臉上,他伸手想握她的柔萸,卻又不敢碰她,因為他要傷害饕餮實在太容易,在他麵前,她脆弱得像塊薄瓦片,隻要一不當心,就會砸個粉碎,他隻能凝望著她。“饕餮……”


    “這麽害怕再次碰傷她嗎?”武羅一瞧就知道饕餮胸口的傷是被龍飛所傷,龍飛是他傾注、心力所鑄造出最滿意的作品,他在世為人時雖是匪類,但對於鑄刀鑄劍有著濃烈的興致,不是他自誇,天底下沒什麽東西是龍飛刀剁不掉的。


    “……你當初不該將我打造得這麽鋒利。”刀屠沉聲道。若他與一般刀劍無異,對她的金剛護體無傷,那該多好?他就毋須擔心自己的指腹揉觸她軟嫩臉頰時會劃破她紅潤肌膚,毋須擔心自己隨時都有可能對她造成危及性命的兇險。


    “怪我呀?”他武羅可是研究數年,失敗了再試,試了又失敗,失敗了繼續試,才試出龍飛這把絕世好刀,他還嫌?”


    我不準你是龍飛!她對著他獗嘴嚷嚷。


    他好希望自己不是。


    我討厭龍飛。


    “……我情願自己隻是一把菜刀。”一把就算砍向她也不會傷她發膚的平常菜刀。“若我隻是一把菜刀……多好。”


    “我記得我曾經拿你來削蘿卜、挖竹筍和刮魚鱗,勉強算起來,你也是菜刀的一種。”武羅自以為說了笑話,徑自哈哈笑起來。


    刀屠皺眉。“你認真點救她!”別把時間費在耍嘴皮子上頭!


    “放心,她死不了,你以為她是誰?四兇中的饕餮,不是路邊隨處可見的野狐野熊那類小精怪,她要是這麽容易被除掉,我們神族就不會被他們搞得一個頭兩個大。”實際上武羅早就治好她!瞧,她睜開了雙眼,正眨巴眨巴地看著刀屠,隻是刀屠臉色鐵青,轉向旁側,才會錯過。


    “她唯一的弱點是我。”這句話,代表著他與她永遠無法共存。


    “小刀……”


    聽見饕餮的叫喚,刀屠立即抬頭,這才發覺武羅已不見蹤影。不過他現在也不在意武羅閃哪兒去了,他本想扶起饕餮,問她傷口是否仍疼痛,但手才伸到一半,又急速收迴。


    “妳沒事了。”刀屠的聲音聽起來像大鬆一口氣。她原先不斷湧出鮮血的傷口已經不見那嚇人的奔流情形,武羅用法術治好了它。“傷口應該不會留下疤痕,隻是妳失血過多,可能仍會覺得有些頭暈不適。我等會兒熬一鍋野雉湯讓妳喝,妳再躺幾日休息,很快就會恢複元氣。”


    野雉湯還沒煮呀,一切還來得及。


    饕餮爬起來,黑漩將她帶迴小刀身邊,隻是這一迴的時間點抓得不好,害她被痛醒,但她沒哈好抱怨,能看到活生生的小刀,她感動得想哭。


    “我還會用妳采的野棻、竹蓀、龍須菜以及荷葉飯團弄些便菜,妳需要補充體力。另外,我再去打隻獐子,生火烤熟,再捉幾條魚。”


    這幾句她聽過了啦,雖然和上迴有些落差,不找個時間插話,等一下小刀就會吩咐燉牛肉和陸妹子買的糕餅―“小刀,停!現在我不要聽這個,我要抱你!”她張開雙臂就要貼過去。


    她要先抱緊他,再跟他哭訴剛剛月讀不讓她開時空黑漩迴來時她有多慌多害怕,她要告訴他,見不到他,比挨他一記手刀還要更難受……刀屠閃開了。


    “……妳忘了就在不久前,妳被我傷到什麽程度嗎?”他與她保持距離,臉色黯然。“就算我無傷妳之心,卻仍可能因為別人的設計而誤傷妳。妳說得對,‘刀’這種懦弱東西的危險性……不在於它有沒有傷人之心,而是握它的人,抱持著怎麽樣的想法,從很久以前就是如此……”


    他的腦海裏,仍不時迴想起當他的手刀刺進她胸口時,她一臉驚恐瞪視他的神色……好似害怕他再次將她弄疼。


    驚恐,也是他此刻的心境。


    “我不想傷妳,妳卻差點死於我手下……事實已經證明,我,龍飛刀,確實能取你性命,你尋找我,目的不就是為了毀掉你在世上唯一的威脅嗎?現在,我就在這裏,隨你處置。”


    “臭小刀!”饕餮不讓他繼續自說自話。留一點給她說好不好?!她可不想辛辛苦苦從月讀的阻止下迴到“這裏”,卻什麽話也來不及提,小刀就哇啦哇啦說膃肭,然後自己將自己毀掉。“你說夠了吧?換我換我!在我說完之前,你什麽製都不可以做!”


    她撂下話的氣勢,讓刀屠一怔。


    方才還因重傷而蒼白的容顏,現在已經恢複紅潤;方才驚慌的眼神,如今隻剩靈活的燦亮。她叉著腰,等刀屠乖乖晗首後,才彎起紅唇,很滿意他的聽話,張開雙臂道:“抱我。”


    “我會弄傷你。”


    “抱、我!”


    刀屠遲疑著,好半餉才慢慢靠過去,如她所願地環抱她,輕輕的,不敢用上半點力道,反倒是她不怎麽滿意,主動跳上去攀住他的身子,雙腿勾著他的腰——若不如此親昵,差他大半截的嬌小身材哪能坐到將下巴抵在他肩膀上說話?


    “不要跟我說‘你好好保重,這段日子,我過得很開心’。也不要跟我說‘若是我的手會傷你,我情願它碎。’”


    “妳怎麽知道……”他即將要開口說的話?


    “我當然知道,我聽過好多次,尤其是後頭那一句。可我每次聽,還是每次都好不舒服,每次都……疼疼的,你每次那樣說完,就將自己弄碎掉,完全不給我阻止的機會,也不想想,你碎掉之後,我會不會難過、會不會舍得,你都沒有問過我!”


    “……那些話,我還沒機會說,妳是從哪裏聽來的?”那些念頭雖然存在他腦子裏,尤其見到她氣息奄奄倒地時更加強烈,但他很肯定自己並未將那些化為實際言語。


    那麽,她是如何聽過,還聽過“好多次”?


    饕餮稍稍離開他半寸,認真地望向他。“我不瞞你了,我是從‘未來’過來的。”


    “嗯?”未來……過來的?


    “我用了法術,從三年後迴到你身邊,但這不是第一迴,我已經前前後後試了好多次,有時是迴到我剛踏進四喜樓,你做涼皮春卷給我吃那一天;有時是我嚷著要去捉鳳凰迴來給你煮湯那一天;有時是你替我熬羊骨粥那一天;有時是……”她本來還在笑的,忽然間頓了一下,表情轉為苦澀。“可是結尾都一樣,每一次都一樣……小刀,本來我真的沒什麽感覺,失去你對我來說應該和那時吃掉五色鳥啾啾一樣,沒什麽好難過,我沒有為任何人任何妖任何事難過過―”


    與他互視的雙眼有著清澈淚光,她和眼淚不熟,千萬年來用過這玩意兒的次數屈指可數。當她被聞磷一族綁起來又踢又打時沒哭;當她被刀屠誤傷時明明那麽那麽那麽的疼痛,但她同樣沒有掉眼淚;可是,卻在月讀堅決阻擋她施咒,她擔心再也見不到他時,痛哭失聲。


    “知道可以用逆行之術迴到你身邊時,我好開心,真的真的好開心,看見你像我記憶裏那樣站在灶前切切洗洗,比一次吞掉十隻鳳凰更加開心和滿足……然後,你因為不想害我受傷,一次又一次情願將自己弄碎,我也一次又一次迴到你還在的‘過去’,我不要你死,我想要迴到我們兩個還快快樂樂在一塊的時光,不管試多少次,我都會一真直迴來,要是你碎掉了,我就再迴到你完整無缺的‘過去’我要改變這個討厭的結果,我才不要讓你變成刀屑,我才不要……沒有你。”


    “饕餮……”


    “小刀,拜托你,這一次聽我的話,不要弄碎自己,什麽弄傷我情願它碎的話不要再說了,我不喜歡那句話,這輩子都不想再聽見它,隻要它一出口,你就會不見……”饕餮抱緊他的頸項,溫熱的淚水滴在他身上,濕濡了他的肌膚。


    一向寡言的刀屠找不到任何言辭來迴應她,他並非麻木,也不是遲鈍,而是聽懂了她傳遞過來的情鹹。那份情感,排山倒海,幾乎要淹沒他。


    她不要沒有他。


    曾經被人視為累贅、視為魔刀、避之唯恐不及的他。


    她不要沒有這樣的他。


    沒有為任何人任何妖任何事難過過的她,用眼淚在告訴他!失去他,會讓她哭泣。


    “可是我是龍飛刀……”唯一會實質傷害她的兇器。


    “我知道你是龍飛呀。”不用提醒她。


    “妳不怕我會再刺傷妳嗎?”


    她想了想,隻花了短短時間,便摸著胸口道:“那很痛。”就如同她剛才迴來時,也是被疼痛給震醒的,三年前痛,三年後那種痛還是很劇烈,倘若能夠選擇的話,身體被人狠狠鑿穿的滋味,她不想嚐第二次。然而,有一種痛,更甚於它,教她忍受不了,光用想的就想掉淚。“可是你不見,更痛,這裏。”她指著心窩,低下頭喃喃說道:“看見你碎掉,痛得像有人揪住它……如果真的要比較起來,你刺傷我的痛,根本不可怕。”


    明明一種痛是伴隨著鮮血,另一種痛是連傷口都瞧不見,她卻更為害怕後者。


    刀屠抬高她的臉,替她將滿腮淚水擦幹淨,她抓住刀屠厚實的大手,對他的靜默鳳到不安。


    “小刀,我想說的,你聽懂了嗎?你……願意不要再自殘自傷,願意不要消失,願意繼續煮飯給我吃,願意……別離開我嗎?”她臉上寫滿期盼,期盼他的答案會是她渴望聽見的那一個。


    “懂。願意。願意。隻要食材不是人。我,願意。”


    他簡短而利落地迴複她每一個問句。


    那些,也是他的心願。


    以為自己此生沒資格做到,就算想留在她身邊,就算想為她煮食任何一頓,就算不想離開她,若她不允,他也不會強求,畢竟對她而言,他是最危險的存在,要是沒有他,她從此便能高枕無憂,不用害怕再有誰能傷她。


    他的存在明明對她如此危險。


    她卻仍要他留在身邊,仍要他,別離開她。


    她讓他覺得自己很重要,覺得……自己並不是消失了也無所謂。


    饕餮破涕為笑,但她還不敢瘋狂歡唿,不放心地再一次確認。


    “不會等一下在我麵前碎掉?”


    “不會。”


    “不會變成一塊一塊的刀碎片嚇我?”


    “不會。”


    “不會不煮飯給我吃?”


    “隻要妳別要求太過分的話。不會。”


    “不會……離開我?”


    刀屠不像前幾次答得篤定,他沒用“不會”兩字響應,而是緩緩低聲道:“饕餮,我原本想毀掉——”


    “你想要毀掉什麽?!”饕餮一聽見“毀掉”兩字,全身寒毛都豎立起來。


    她大驚失色的模樣逗笑了刀屠。


    “十年之約。”


    “嘎?”不是毀掉他自己呀?饕餮鬆口氣,猛拍胸口好幾下。


    “我原本心裏在想,也許我有辦法讓妳吃不膩我的手藝,也許妳會為了吃而一直留在我身邊,也許我不討厭多個娘子,也許我開始沉迷於有妳陪著的感覺,我甚至很小人的想過―也許妳會忘掉去算時間,而我也假裝胡裏胡塗,過了十年再十年再十年,說不定等妳發覺時已是幾百年之後……可是我不敢奢望能從妳口中聽見我的心願。”


    饕餮反應很慢,她還在消化刀屠這番話,彷佛在咀嚼著甜糕,越嚼,竟然越來越甜,那甜味不是來自於唇舌,而是源自心底。


    從她口中聽見他的心願……她別離開他。他的心願。


    他別離開她。她的心願。


    饕餮不再多問了,她已經得到最安心的答案,再也沒有任何字句比這個更能消弭她的惶恐。


    酒窩深深,浮現在她泛有粉嫩色澤的雙頰間,笑靨像蜜。


    然而甜笑沒有維持太久,下一刻她就捂著肚腹,唉唉叫疼。


    “怎麽了?”


    “小刀,糟糕了啦……我這次迴來找你時,被神月讀藍攔下,他不準我打開時空黑漩,說什麽會擾亂天網地網的我也沒聽懂,他又好難溝通,難怪窮奇都叫他老古板,我已經很努力和他說道理,但他聽不進去呀,還處處阻撓我,我好氣又好急,氣他不讓開,著急自己不能快些迴到你身邊,所以……”後頭還有幾個字,她說得好含糊。


    “所以?”他直覺後頭含糊的字句才是重點。


    “我……恢複原形,把月讀和窮奇吃到肚子裏去了……”


    “你把一隻兇獸和一位神紙吃到肚子裏去?!”


    “情況危急嘛,我隻想得到最簡單的方法……”對饕餮而言,“吃”就是她解決問題的最好辦法,月讀擋著不讓他迴來找小刀,她一氣之下才會動嘴,窮奇是慘遭牽累的無辜者,她一恢複原狀,那張大嘴的尺寸她自己也控製不了,窮奇站得離月讀太近,才會被她的舌頭一掃,跟著下肚去。


    雖然她跟窮奇沒有太深的感情,但至少四兇裏她們兩隻雌獸還偶爾會聚首,聊聊東聊聊西的,害她對窮奇有一點點歉意。


    對於小妖小獸而言,被一口吃掉後,逆行之術一施,牠們仍會隨著時光倒轉而迴到還沒被吃的時間,但等級強大的妖獸神佛卻不同,他們不受限於時空,千年前、千年後,他們來去自如,正因“時間”對他們不具實質意義,被吞進她肚裏後,逆行之術實行多少迴,也不會改變發生在他們身上的情況。


    地府的文武判官如此,渾沌檮桃如此,月讀窮奇更是如此。


    所以聞磷一族被她吃掉無數次,卻在她施咒之後重新出現在她麵前破壞她和小刀;地府文武判官被她的逆行之咒弄得焦頭爛額;月讀和窮奇隻被她吃掉一次,施咒之後仍是在她肚裏作怪。


    她彎腰抱住肚子,腹內又被狠踹一腳!月讀不會如此粗魯的動手動腳,出腿的一定是窮奇,那隻外貌絕豔逼人,實際上耐心程度等同於零的兇暴猛獸,脾氣絕對是四兇中最糟糕的。


    “妳真的很敢吃……”也不怕搞壞肚子。“月讀和窮奇的法力比妳強,應該會自行脫困吧?”


    “……有人傳言饕餮肚裏活像個迷宮,我自己是不知道啦,但是到目前為止,我吃進嘴裏的東西還沒有吐出來過。”關於她的傳言很多很多,其中哪幾項是真、哪幾項是假,她也很難證實。


    嗚,窮奇又在踹了啦,好痛。


    饕餮按著被踹疼的地方,用力搓揉。


    “肚子很痛嗎?”刀屠以為她不舒服。


    “不痛,隻是想試看看能不能讓腸胃動得快些,將他們盡快消化掉。”她很認真地說。


    “我比較擔心他們會直接從妳胃裏開個大洞出來。”畢竟是神與兇獸,豈會甘於被饕餮吃掉消化。


    “……我刀槍不入耶。”要開個洞不是那麽容易的事,否則窮奇早就不客氣地做了,還會隻抬腳踹嗎?


    咦?肚裏沒哈動靜,是踹累了嗎?還是真的被消化掉了?


    窮奇是傷不了她,不過她不確定月讀行不行。再怎麽說月讀是神,不是區區小妖怪,真發起狠來連渾沌都吃過他的虧,況且是不比渾沌強的她……唔,快消化快消化快消化!


    “別揉了。”刀屠按住她在小腹上不斷搓弄的手。“已經是既定事實,妳揉也沒用。”


    “……月讀和窮奇沒有我想象中好吃。”


    還發表飯後感言嗎?


    “月讀沒味道,窮奇太香了,吃得我滿嘴胭脂水粉。”直到現在嘴巴還香噴噴。


    砰!


    饕餮的肚皮發出狠狠重響,可見她的評語,肚裏“食物”是聽得見的,而且相當不滿意。


    “還沒消化呀……”她就知道沒這麽容易,頑強的窮奇,頑強的月讀。


    “妳總有一天會吃壞肚子。”刀屠已經說不出任何關懷或責備的字句,隻能陳述不難猜測的未來。


    未來……沒想到還有機會想起這兩個字。


    他本來是抱持著自毀的心情麵對她,以為她醒來後會驚恐地仇視他,他的未來,應該是在她麵前化為粉末。結果,他的未來,竟被她允許像現在這樣,她的右手牽著他的左手,五指纏握著五指,密密難分。


    饕餮一點也不反省,一點也不擔心,衝著他嘿嘿直笑,還搖頭晃腦地挨近他,將臻首朝他懷裏靠。


    “我以後隻吃你煮的,不會再吃些難吃的怪東西。”


    甜蜜的話才說完,肚裏的“怪東西”發狠連十踹。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連站在一旁的刀屠也聽見她肚皮傳來的響亮咚咚聲,他真的很擔心她吃下去的兇獸和神祇會打破她的肚皮跳出來。


    不過兇獸和神祇沒跳出來,倒先跳出一隻小妖獸!被刀屠一記手刀劈昏在野林裏的小聞磷,他嗅著饕餮的味道和血跡,追到了武神廟。


    “饕餮?妳怎可能沒事!”他從饕餮身上完全看不見致命刀傷的傷害,但他明明見到饕餮被龍飛刀所傷,一刀穿透胸口呀!


    饕餮將站在身前的刀屠往自己身後扯,硬是要擋在他前方護他。


    這種小事,她來就好、她來就好,小刀若這麽有空,可以到一旁劈神桌當柴火燒,煮頓好吃的來喂她比較實際;她和聞磷的恩恩怨怨,她已經有辦法解決。


    她右手在麵前揮舞出圓弧,氣流產生波動,無形的空間開始扭曲,此時的小聞磷並不是當初跟著饕餮跳進黑漩的那隻,而是在這段“時間”裏存在的那隻“聞磷”,他雖然隱約察覺到危險,卻也不明白她在打什麽主意。


    她揮出的圓弧漾開巨大漣漪,小聞磷的雙腿有自主警覺地往後退,一步、兩步,第三步正要邁開,饕餮已經像枝離弦利箭般咻地單足點地朝他飛馳過來——“哇——”聞磷隻哀叫了一聲,領子連同後頸那塊肉都教饕餮用兩指揪起來,疼得他飄淚。


    “我現在給你機會去扭轉你們聞磷一族的命運,你自己再不好好把握我也沒辦法。我跟你說,你呢,迴到過去之後,麻煩管好你家族長,叫他別妄想我,我有小刀了,不稀罕任何人喜歡我,他不想被我吃掉的話就離我遠些。隻要你家族長沒被我吃掉,你的族親也不會跑來找我報仇,當然也不會被我吃掉,你就可以和族親快快樂樂的過日子。”饕餮連珠炮似地說完,手一拋,像扔小雞一般將聞璘往那陣詭異漣漪裏丟。


    “饕餮!”聞磷跌進黑漩,身軀沒入一片合黑之中,他驚恐地想捉住饕餮的手,卻被她一掌拍開。


    “記得呀,遊遠一點,越遠就能迴到越之前的時空,用任何方法都要阻止你家族長喜歡我呀!”


    “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迥旋的慘叫由大至小,再由小至無,聞磷嚇白的臉孔,消失在黑漩某一處。


    “好,解決。”她樂得拂拂手,好似剛忙完多累人的苦力一般。


    “妳把他……送迴過去?”


    “小刀,你越來越聰明羅。他纏了我三年,想想也很辛苦。我助他一臂之力也沒差啦,不過呢,他會迴到哪一段過去,有沒有辦法扭轉命運,幾要看他努力到什麽程度羅。”她隻負責出些微力量,其餘的,她不想幫忙。


    刀屠專注地看著時空黑漩逐漸消失,饕餮發現了,挽住他的手臂問:“小刀,你也有想要迴去改變的過去嗎?”要是有,她可以為他再開一次時空黑漩。


    刀屠一直到時空黑漩完全不見蹤影,才低頭覷她,唇邊彎起淡淡釣弧。“我對我的過去,沒有任何後悔。”


    那段過去,他曾經恨過。恨過武羅,恨過自己不能選擇的命運,被成仙的武羅棄於懸崖深處,他真的很恨。


    但他不準自己真的成魔,魔刀,不會是他最後的結局。


    殺人,做菜,對刀而言,是相似的工作,都是手起刀落,能選擇的他,情願選擇後者。


    過去的一切,一路走來,變得相當模糊,就來年恨意也不如他所以為的深刻,因而再見武羅時,他沒有揮刀相向,也不曾口出惡言——是已經不恨了?還是根本就沒恨過?


    正因為那些過去的堆積,才會有今時今日的他,若當初武羅不棄刀,若當初他沒有企圖逆轉魔刀的命運,若當初他被憤恨左右進而成魔,他,就沒有機會遇見她。


    他不想改變“過去”,不想改變會讓他與她相遇的任何一點細微末節。


    “那,我們迴家吧,我餓了。”


    “剛吃完窮奇和月讀,妳又餓了?”


    “我還可以再吃掉好幾桶白飯哩。”那兩位,勉強隻能算是配菜。


    “我們迴家吧,我煮給妳吃。”


    “小刀,我最愛你了。”


    他賞她白眼。“有得吃就愛我。”她這番歡唿,他都已經聽得麻木了,完全不感動。


    “這種愛和那種愛不一樣嘛。”


    “哪裏不一樣?”就他看來全都一樣,今天換成小豆幹端盤菜肴在她麵前晃,也會得到她大喊“我愛你”。


    “這種愛是想吃掉你的愛,那種愛是想吃掉菜的愛,當然不一樣。”她已經學會區分這兩種愛了,以前不懂,隻要給她吃好吃東西的人,她都會很愛他們,“我愛你”三字變成最不值錢的字眼,隨處放送。但現在她卻吝於說給別人聽,不隻是因為在她心中再也沒有誰煮的菜比小刀更好吃,更因為沒人比得過小刀端菜到她麵前時,那張方方正正的臉膀上掛起的淡淡笑容教她喜愛。


    就算小刀手上沒有任何食物,她也還是很想朝他說:小刀,我愛你。


    這種心情,甜滋滋的,她好喜歡。


    “滿嘴歪理。”


    “小刀,我最愛你了。”她踮起腳尖親他的臉頰,吻到唇心時重申一次:“我最最愛你了!”


    “是是是。”刀屠牽起她的手,往家的方向去。


    “你也愛我嗎?小刀。”


    “如果是想吃我的那種愛,我沒有。”


    “那想吃掉我的那種愛,你有羅?”她難得舉一反三,這次一點都不遲鈍。


    “有。”刀屠的迴答,快、狠、準。


    “小刀!”饕餮撲跳過去熊抱住他,唇都快咧到耳際去了。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告白的聲音不絕於耳。


    連武羅神像也忍不住悄悄別開眼眸。


    情侶呀,總是讓人覺得閃耀炫目。


    好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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