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了一晚,雖然全身上下各處的痛楚依然爭先恐後地在和他作對,手裏的湯匙仍不忘把香濃的陳皮湯一勺勺送進嘴裏,盡管一雙利眼在斜前方懲罰性地監看他,但是挨打後還有口福實在太難得了,不好好把握怎行!


    「跟你說過了多少次,少跟黑麵那些人來往,看看你的下場,自己遭殃也罷,還弄個女人迴家,你是怎麽了?活得不耐煩了?我還沒死呢,想跟你死老爸一樣混流氓,趁早給我滾出去,我就當作沒養過你!」一年大概有一、兩次,隻有遇到這種時候,他奶奶才會提到一向諱莫如深的他爸爸,再以深惡痛絕的口吻曆責一番,手裏拐杖在地上敲得叩叩響。


    「我又不是故意的,那些人莫名其妙,我根本不認識他們啊!而且這事和黑麵根本沒關係。」他咬著一片陳皮含糊地辯解。


    「喔?那個女人呢?她是你的老師沒錯吧?怎麽也鏜了渾水了?死小子敢為非作歹我就先閱了你,少唬弄我!」拳頭一捶,彈跳的湯碗溢出了一些紅豆湯汁。


    「幹嘛那麽生氣?人家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不小心暈過去,我總不能把她留在街頭吧?她身上什麽證件都沒有,怎麽送她迴家?」他仰頭喝完最後一口湯,拿起大湯瓢往鍋裏舀。「別人就算了,你幹嘛老是把我想歪啊!」「別喝個精光?留一點給你的老師,」老人拍一下他的手背,忽然狐穎地左顧右盼,矮下身子朝桌底、沙發椅上查看,「奇怪,你有沒有看見泥巴?到哪兒去了?從昨晚你迴來後就沒聽見它的聲音……」他不出聲,放下碗和湯瓢,躡手躡腳往樓梯方向倒退,直到後背碰到了手扶,一迴身就要溜上樓,老人知時叫住了他,「小子,我在問你話怎麽跑了?」「我上去看看老師醒了沒。」他頭也不迴,踏板蹬蹬衝上樓,不敢多逗留,轉角直往臥房跑,半途一個影子從另一道門後閃身出現,巧立在走道中央看著匆匆的安曦。


    「老師?」緊急煞住,他關心地檢視程如蘭的皮肉傷。


    「安曦啊,這是你家嗎?」她轉頭看了看陌生環境,和衣而眠使她的衣裙皺巴巴,她說話聲音變弱了些,臉色尚未恢複紅潤,圓領敞開的部分肌膚,明顯一道紅青瘀痕,拖蠛到衣領底下看不見的地方。


    「是我家,對不起,老師昏過去了,我不知道您的住址,沒辦法送你迴去……」「我明白,不要緊。」她盯著他鼻唇間的一片腫脹,皺眉問:「有沒有關係?要不要看醫生?」「沒關係啊!」不很在意在揮手,隨即困惑地搔搔頭,一臉過意不去。「老師昨晚走了為什麽要迴來?」她撥撥耳畔頭發,不好意思笑了,「昨晚一走開,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把錢包弄丟了,想迴去和你借點車費迴家,不遇上那件事……」借錢?他不禁失笑,忽然發現她其實是個很胡塗的女人,漫無心機,很容易陷入怔忡,做事全憑直覺,缺乏危機意識,坦白說,她待在家裏會比較安全,想到這裏,他忍不住問了,「老師,你常昏倒,身體沒問題吧?」她怔了怔,稍微偏頭,轉個身看著窗外,沉默了許久,咬著下唇,苦思的模樣帶點惆悵,他以為觸犯了她的隱私,正愁如何轉開話題,她卻啟齒了,「我是常昏倒,隻要一緊張,或受到驚嚇,就會控製不了身體,我已經很努力不昏倒了,不過太不容易。安曦,如果以後類似的情況發生,讓你遇上了,請不要慌張,隻要保持安靜,我會迴複正常的。」多麽另類的隱疾!是車禍的後遺症吧?讓她和昔日判若兩人。誠心而論,現在的她雖然不比以前靈光,但可愛多了,單從她想都不想替他挨上那一棍,就值得他在心裏為她記上三個大功。


    「這裏很疼吧?」他指指她的肩窩,十分不忍。


    「還好。」她不以為意的輕笑,「及時昏過去,沒感到疼,而且我的手也擋去了部分力道,那些孩子真不應該。」「老師,」他挺起胸,鄭重地宣誓,眼裏眨著激動的光。「以後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請盡管說,我一定義不辭做到,我…」他想了一想最直接的表達,「不管怎樣,我一定挺老師到底,請老師安心。」這誓言的孩子氣成分逗得她忍俊不禁,但是他不算小了,個頭比她高上一截,唇上還有隱隱青髭,平時的吊兒朗當表現了他急欲成熟的心理,她不能笑、不該笑,他是這麽認真,而且懂得感激,值得鼓勵一番。


    「哎呀,你這麽說我真的不好意思了,謝謝你的好意,不過我最希望的還是你把書念好,雖然那不是人生的一切,但在你還沒有找到更重要的事前,那算是最當務之急的事,所以…」她轉了轉眼眸,又羞的笑,「你看我又說些陳腔爛調了,哎,我真不會說話,這不是我的長才。我想說的是,別太任性,好好把握每一刻,許多事,錯過了就不能重來了,無論花多少力氣都沒有用,真的,一點用都沒有,像我…」她陡然噤口,一股憂傷和落寞襲上眉目,他連忙接口,「我知道了,老師,你不用舉例,我奶奶每天都不厭其煩的提醒我,她比任何人都…」「安曦…你這混小子…」一聲厲喝穿過他和程如蘭,他奶奶以不可思議的氣勢搖擺前進,直抵他的臥房,碰聲撞開門,頭也不抬地鑽進去。


    房裏傳出古怪的刮搔聲和低鳴聲,程如蘭低問一臉緊張的安曦:「出了什麽事?」他奶奶旋風般衝了出來,手上抱著一團毛絨絨發抖的東西,程如蘭俯首仔細一看,禁不住「呃」了一聲,倒退了兩步,安曦掄在前頭護住她。


    毛絨的東西不過是泥巴那隻老狗,隻是狗嘴被膠帶纏住,狗腿被五花大綁,屁股後還沾了一片黏唿唿的東西,驚懼的狗眼不敢直視安曦,一徑往老人懷裏竄躲。


    「說,你沒事把它搞成這德性做什麽?還關在衣櫃子裏!要不是我在底下聽見它掉出來,拚命在抓地板的聲音,還不被你整傻了?」他姐姐怒不可遏,整張老臉皺得更曆害。


    「安曦你…」程如蘭詫異得說不出話。


    他咬咬牙,抬高下巴,一副豁出去的擔當態勢,」對啦,是我啦!我怕這隻瘋狗又發神經嚇唬壞老師,幹脆綁起來關它一個晚上,那麽緊張幹嘛,不是還活得好好的?」」你這......」他奶奶看了一眼程如蘭,吞下不大妥當的俗罵,」好,很好,既然你那麽理直氣壯,那一櫃子沾了狗尿的棉被,衣服請你自己清洗幹淨,我不管你了,你好自為之。」如果是今天以前,他八成會涎著臉向他奶奶討饒,畢竟整理內務不是件輕鬆愉快的事,現在他任憑他奶奶搖下狠話,擋住程如蘭的身軀不曾稍移,直到那隻狗被抱遠了,一根毛也看不見了,他才垂下兩臂,麵對如驚弓之鳥的女人。


    」老師,沒事了。」他像完成一件壯舉般心生愉悅。


    」安曦啊,」她長舒了一口氣,不知該說什麽才好的表情。」與其一隻狗因為我而差點斃命,不如暈倒一次也罷,我沒那麽重要,真的。」那一瞬,他以為她說的是客套話,那隻瘋狗怎能和她相提並論?後來,他才明白她說的是實話,除非不說出口,她從未騙過他,她不重,她輕如鴻毛,隻存在某些人的記憶中,如果不是為了一個執念,一個等待,他今生今世不會遇見她。


    陽光太明豔,路太坦蕩,車內太寂寥,她幾乎無所遁形,神識又一點一滴陷入混沌,慢慢眼皮也合上了,就要睡去了,但是身邊的人說話了。


    」如蘭,那天晚上,你到底去了哪裏?」她勉強撐開眼皮,努力端正坐好,灌了一大口冰涼的礦泉水,振作起精神。


    」啊?你在和我說話?」笑容很恍惚,男人皺眉了。


    」我說,你那晚去看電影,第二天才迴家,到底去了哪裏?」沈維良說話很少加重語氣,最近頻率變高了,而且無奈得很,多半發生在和程如蘭對答時。


    她低下頭,審視手裏的半瓶水,中氣不足地說:」那天媽媽不是告訴你了?」」到大學同學家?哪一位?做了你三年學長,你有哪一位交好的大學同學我不認識的?好好的出門為什麽裙子沾了血迴來?」麵無表情是他最嚴厲的表情,連串問題形成了層層羅網,身她兜頭罩來。


    她沒能迴答任何一個問題,車身疾馳,目的地仿佛遙不可及,她收迴心神,看著他開車的側臉,麵目平靜無波。」你真的關心我?」」不然呢?」他像在忍著氣。


    」不然呢......」她看著前方複述著,一股濕氣蒙上眼眶,前路霎時朦朧。


    有一段時間了,她總以為,所有的感受,包括愛與恨,歡喜與討厭,傷痕與追悔,都會隨著光陰的累積變得淡薄,輕淺,麻木,終將隨風而逝,現在證明,這種推想太簡單了;每一次,從他的言語,笑顏,舉手投足所得到的愛的訊息,一切隻歸屬於程如蘭,沒有例外,他的愛意宛如烈焰熾燒她的周身,像利刃亂過她的肌膚,無不一次能幸免,隻要她見到他一次,深烙的傷痕就被掀揭一次,從未能完全愈合。接觸他,是一項殘忍的試煉,依她裏裏外外的脆弱狀態,能若無其事多久?她不敢下判斷,她不信任自己,她必須打一劑預防針,暫時疏遠他。


    她輕輕說:」你放心,我沒有去不該去的地方,可是我沒辦法給你一個好的解釋,慢點,維良......請在前麵那棵山芙蓉樹下停車。」纖指指示前方彎道處。


    他依言緩緩煞車,疑惑地看著她。」學校還沒到啊?」」我習慣從樹後麵那條小徑走到學校側門。」她按開門鎖,默思一會道:」不必擔心,也別想太多,請給我一段時間和空間,不用太久,你愛的如蘭會迴來的,和以前一模一樣,請多點耐心,畢竟那不是一場微不足道的小車禍。等待,對於其實不吝惜說愛的你而言,不該是難事,對嗎?沈維良。」她知道那棵樹名叫山芙蓉?程如蘭不應該清楚?她對於花花草草一向缺乏熱情,剛才她卻輕而易舉地道出樹名。此刻她下了車,繞過那棵開滿白色碩大花朵的野生植株,隱沒於不起眼的山野步道中,走路的姿態輕鬆自如,毫不勉強;過去,她鮮少選擇踏青,健走這一類的休閑活動。因為擾人的飛蟲,亂擦細嫩皮膚的長草,不知名的生物,她一概敬謝不敏,現在為何都不介意了?


    還有她語重心長的語氣,那異樣的勸慰口吻,對他使用全名稱謂,刻意保持相處的距離,情人間的親昵幾乎消失,」你愛的如蘭」?這是什麽意思?


    她已經不能確定,他的如蘭是否和她美好的外觀一樣,從那聲車禍裏完完整整地迴來了?


    一置身於林蔭拱護的小路上,一切因日照引起的昏沉立即消散,肌膚仿佛吸納了四麵八方的涼氣,讓她在彈指間恢複成精神奕奕的良好狀態。


    越來越熱愛這片林子了,她凝神傾聽各種蟲鳴鳥唱,專注帶來平靜,忘了尚未密合的傷口疼痛;掠擦過小腿的草葉輕輕在撫慰她,使她緊抿的嘴角微綻笑意,並且輕盈地哼起了曲子,一首不曾流行過的冷門曲子;十隻手指甚至在隱形的琴鍵上跳躍起來,一邊走路,一邊仍能準確無誤地彈出每個音符。


    彈出每個音符是她醉心的小遊戲,讓她不再是嬌貴的程如蘭,而是漸漸被遺忘的另一個人,另一個姓名難以啟齒的人。


    彈奏到最高潮,她仰頭對著好似在俯看她的樹冠呐喊:」你們知道我的名字嗎?我的名字?」一陣風驟然拂過,力道足以晃動枝級,一列樹冠似在交頭接耳,忙不迭響應她,她笑得更歡快了,接著喊:」對,我不叫程如蘭,我叫......」答案在唇齒戛然而止,前主盡頭處,有人在等候她,那人踢著小石子,用枯枝揮打著坡旁野草,百無聊賴的樣子,應該等候有一陣子了。


    兩人都發現了彼此,彼此都在怔怔相望,相望間對方扔掉了手上枯枝,走近她,咧開嘴友善地笑了,」老師,你今天忘了戴帽子。」」安曦?」她困窘得耳根漫紅一片,斂起仿彈的十指,背在身後。」是啊,我忘了戴帽子,出門太急了。」因為另一個男人的堅持護送讓她亂了方寸。


    」今天陽光很強,一點都不像秋天。」她眯著眼仰望碧空如洗,不像聽見了她方才忘我的獨白。


    」對啊,一點都不像秋天。」「前麵沒有樹蔭了。」他指示圍牆後通往教室的露天路段。


    「唔,沒有樹蔭了。」「老師不是怕曬嗎?」視線迴到她臉上。


    「對,我怕曬,我元氣不足。」她手足無措地漫應著,忽然發現師生兩的對談有如初次約見一時找不到話題的小情侶,立刻噗哧地迸笑出來。


    他不是很明白笑點何在,可見她愉快,也跟著眉開眼笑,一隻手伸進書包,掏出一把折疊黑傘,往天空撐開,移往她的頭頂上方,她錯愕的抬起頭,傘身十分陳舊,傘尖的圓心四周有兩、三個破洞,但不妨礙阻隔大部分的光照,也不妨礙她接受到一份純真的體貼。


    「真是謝謝你啊!可愛的安曦。」她的眼睛又濕熱了,趕緊別開臉邁步前進。


    被讚美為可愛不會令十八歲的大男生感到飄飄然,但從她嘴裏說出是如此不同,他接受到了一分感動。隻是一個心血來潮的小動作!而讓她感動的這把傘,還是他奶奶不厭其煩的塞進他書包以便他有備無患的結果。


    跨過塌口,他迴身牽係了她的手一下,柔軟的觸感讓他心跳快速跳了一下,她沒有察覺,傍著他的傘往前走,繞過那顆鳳凰樹,他突然握住了她手腕,意外的喚她:「老師。


    」她不明所以的止步,他已將傘柄撒塞進她手心,「老師,傘給你,前麵人多,我先走了。」來不及問明,他大踏步疾走,瘦苗的身影交錯在一群打掃校園的學生之中,轉眼不見了。


    幾個學生看見了她,敷衍地行個舉手禮,彼此交換一樣的眼神。


    她大約明白了什麽,不以為意的笑了。安曦不想兩個人並行成為校園焦點,她的話題方歇,不宜再掀漣漪。


    「看你平時滿不在乎的酷樣,沒想到也有細心的時候。」她自言自語著,胸口忽然輕鬆了起來,兩個月來這所學校給予的無形壓力驟然減輕了不少,她不再孤獨地抵抗所有的質疑目光,有人誠心地接納了她,即使就那麽一個人。


    她泰然自若的撐著那把醒目的黑傘,在秋高氣爽的天候裏,踢行在此起彼落的注目中。


    她不叫程如蘭,那麽她叫什麽?


    足足有兩天,他無法將盤恆在腦袋裏的呐喊驅離。如果那天沒這麽巧讓她發現他在等她,他該已聽到了答案,而答案會是什麽?


    苦惱地抓爬著一頭刺青短發,筷子上的宮保雞丁吸引力驟降,他一貫的直腸肚得不到結論,少有的打結了。


    桌麵多了一個餐盤,對座有人一屁股坐下,向前貼著他耳朵說:「喂,大頭說李明惠看見他沒在瞪他了,隻是還是不迴信,可不可以請你在傳一下信,最好把她約出來,他說禮拜天再請你……」他狠狠白了黑麵一眼,擺起陰鬱的臉色悶聲不吭。


    「還在生氣呦?別那麽火嗎!人家表妹什麽時候被男生那樣瞧扁了?你光吃不說話,她坐冷板凳這麽久當然不爽,她老頭是那一帶的狠角色,不給你一點顏色看怎麽行!」「……」他摸摸好不容易消腫的鼻梁,翻白眼瞪著黑麵。


    「兩鍋薑母雞,怎麽樣?大頭說叫他表妹向你道歉,誤會嗎!」「免了,我對那個蛇蠍美人一點興趣也沒有。媽的,差點打歪我的鼻子,你以為我有個有錢的老子讓我去整容啊?我連那枚魔女的眼睛鼻子都沒看清楚就被兄弟海扁,靠!一肚子薑母鴨都快吐出來了!叫大頭自己想辦法,我不想鳥這件事。」一想到那狂流的鼻血把程如蘭的裙擺染成滿江紅就反胃,程如蘭的度量不是普通的好,報銷了一件裙子一句微詞都沒有,相信換作是心狠手辣的魔女,他恐怕已身首異處。


    「考慮看看嘛!兩鍋分兩次吃也行啊!」「耶?你這麽熱心幹嘛?不是看上魔女了吧?勸你把命留著好好等畢業,你要是死在她手裏我絕不會去靈堂拜你。」「喂!很毒哦你……」黑麵的話被中斷,狹小的桌麵再度擠入第三個餐盤,豐盛的程度比起兩個男生的有過之而無不及,不約而同向上望,是笑臉迎人的程如蘭。


    「老師……」黑麵自動起身讓座,程如蘭搖頭按下他的肩膀,沒有入座的意思。


    「安曦,我吃不下,幫忙解決,別浪費了。」語出驚人,她瞥了他一眼,那一眼隻有短短兩秒,兩秒裏言語無限。


    他來不及做出反應,她已爽快的離開,停留的時間極為短暫。


    「吃不下?不會吧?」黑麵兩眼發直,瞪著餐盤裏的菜色,每一樣菜堆積如小丘隆起,因為教職員人數不多,給菜的量通常沒有限製。「真奇怪,吃不下為什麽叫了一大盤?


    哇!跟關爺一樣猛,她這麽瘦,平時胃口有這麽大麽?」安曦沒有迴答,靜靜看著程如蘭刻意留下的午膳,上麵沒有動過的痕跡。他和她麵對麵用餐過幾次,她通常象征性的挑了幾口菜便不在進食,淨是喝湯,不似為了瘦身,她通常看也不看一眼那些熱氣四溢的食物,就毫不留戀的全盤推給他。印象所及,開學之初,她進餐的次數屈指可數,為了讓他飽腹,她果真準時每天做這個多餘的動作,隻為了他?


    「隻為了他」這個推想象一股漫升的暖流,瞬間包圍住他,他甚至想不起丁點的迴憶有誰可為了他特意做一件事,他奶奶不算,他奶奶做事從不征求他的意見,更不介意他的喜惡。


    「呐,我現在要好好吃飯了,你別再和我說話,一句話都不準說。」他鄭重向黑麵宣告,拿起筷子,對準那幾座小丘,心無旁和的吃起想繼續插嘴的黑麵,見他一副神聖的模樣咬嚼食物,吞下就要出口的疑問,「有真麽好吃嗎?」沒有約定、沒有暗示,在小徑入口的相遇成了他和程如蘭每天的必經儀式。


    起初兩次她特別詫異,不明白為什麽總能在固定的時間遇上這位大男生,第三次終於會意,他刻意等待她一道走完這段路徑,這個事實在她心裏反複猶豫,勸阻他的話最終未說出口。


    因為他的理由聽起來很恰當……「這條路有時候會冒出蛇來,怪蟲也很多,我幫老師注意一下,被要到不太妙。」而且他的態度自然不別扭,安靜地傍著她走,總在適當的時候扶她一把,隔開頭頂橫生的枝葉,替她遮蔽從枯枝縫隙灑落的光線。偶爾林間出現帶著狗巡走私人竹林的農人,他會動作敏捷地擋在前麵,直到危機解除。


    再者,這段並肩的過程一點也不無聊,不必她努力找話題,他總能開啟話端,內容不外乎是他奶奶的怪吝事跡、他奶奶對他失蹤多年父親的行蹤守口如瓶、校園裏狗皮倒灶的搗蛋事件、關爺生猛的八卦消息,把她逗得咯咯笑不停。「拜托,安曦停一下,我肚子好痛。」偶爾她會笑得直不起腰,甚至差點滑下小坡,看的他目瞪口呆,一臉困惑和尷尬;為什麽讓自己憤恨不已的事,在她眼裏充滿了笑點。


    「安曦你好可愛。」她末尾的評語總是那麽一句,很少換新,不是很令他滿意,但是她笑得這麽起勁,笑到心坎裏,蒼白的麵龐逐漸泛光,他隻好欣然接受這幾個不大雄風的字眼,假裝它們的意義和 「你真屍」差不多。


    那麽,他告訴她的理由是真正讓他駐足等待的理由嗎?他不迴答自己,挖掘出了真正的答案,他怕再也不能毫無顧忌的與她談天說地了。他並不缺乏說話的對象,他珍惜的是被認真的對待。


    認真地對待,成了程如蘭不經意施放在他心中的一顆種子,每天一段短短的步行,就是澆灌的時光,種子萌芽,迸葉,串高,他欲放任它生長,直到他的話慢慢變少了,凝視她一顰一笑的時間變多了,他再也不能假裝看不見心田裏的那顆種子已默不作聲地開花了。


    開花了,微笑變多了,心卻惶惑了。


    惶惑的是漸漸想多知道一點她的事,她有多愛她的未婚夫?那個看起來不簡單的男人,她為何對那男人撒謊,寧可和學生看一場無聊到打盹的電影?


    她從不提這些,沉默時她的麵容飄忽,總似在若有所思,也長陷入不明的憂傷,但隻要他一說話,笑意就輕易地展開了,那樣真心的歡樂誰都不願隨意破壞,有意無意的,他避開了那些他無從過問的問題。


    而她擅長聆聽,很少打岔,懂得適時表達意見,往往讓他以為自己是個說話高手。和她說話的重要性,已和美食的誘惑一樣不分軒輊、引頸期盼了。


    能維持多久?他從不庸人自擾追尋答案,他隻是等待,不分晴雨。


    這一天,下雨了,不怎麽考慮,他拿起傘照舊站在入口那可山芙蓉後等候。


    程如蘭並未依時出現。


    時間一分一秒滑過,八點整,已超過早自習,如果她有心到校,必會穿行這條山徑,如果他想走大門,不會不聲不響,雨絕非她的阻礙,她曾懊惱地對他說過:「安曦,我喜歡陽光、喜歡夏天,但是我的身體不允許,我隻能在夜晚、陰天、雨天、室內活動,否則就頭暈,真沒辦法,我是個好多麻煩的人。」難道遲到了?不,她缺席了。


    無來由的確定,他收了傘,發足狂奔,隻花了五分鍾跑完全程、飛躍過塌口,繞經教務處,有人伸手攔截了他,「喂,跑那麽快做什麽?幫我拿周記到教室,你今天遲到了厚?」定睛一看,是李明惠,她皺著眉上上下下掃視了他兩遍,撇撇嘴說:「你怎麽搞的?帶了傘還全身濕成這樣?裝帥啊?」不理會揶揄,他劈頭就問:「老師呢?」「那個老師啊?」「程如蘭啊!」他不耐的喊。


    「耶?你幹嘛那麽緊張?今天請假啦,剛才我在裏麵偷聽到關爺對校長說,她家人說她昨晚昏倒了,我看她又要被參上一筆了,你知道嗎?第一次段考總成績我們班倒數第二耶,不知道期中考能不能起死迴生……喂!你去哪裏?我話還沒講完……」他快步越過她,再也無任何心緒關心其他事。程如蘭昏倒了?這次是為了什麽?遇見了瘋狗?莫名的發病?什麽時候蘇醒?如果不醒呢?


    他陡然停步,迴轉身,大步走向李明惠,漂亮的麵孔變得殺氣騰騰,李明惠倒退一步,還沒開口斥責,他已搶先說話:「今天放學有沒有空?」「幹什麽?」她麵露警戒。「又想幫大頭傳話?沒空!」「管他去死!」他悴了一口,逼近她道:「一起去看程如蘭,去不去?」「喂?」她遲疑了半晌,終於輕輕額首。


    並非屈從於他逼人的氣魄,而是她不曾在他臉上看過如此慎重的神情,還有一雙比她更秀美的眼睛裏遮不住的倉皇,他因何而倉皇?


    安曦努力的迴想。


    當他隨著與程如蘭有七分相似的母親登上樓梯時,因為太緊張了,在途中還跟搶了一下,他隻好轉移心情,努力迴想以前是否有類似這麽緊張的經驗,結論是……完全沒有。


    確實沒有,他十八歲的人生沒有真正在乎過什麽,掉淚的經驗都在六歲以前,記憶早已模糊,即使從外頭幹架迴家免不了被他奶奶修理一頓,也激惹不出他的一番傷懷,對任何人而言,狂亂的心跳從來隻起源於在乎,所以,他有在乎的對象了。


    在心裏承認了,緊繃的情緒忽然就鬆弛了,轉個方向麵對程如蘭的房門時,他輕揚起唇角笑了……他在乎程如蘭。


    程母敲敲門麵,裏麵傳來應答聲,有氣無力的青嫩嗓音,「媽,進來吧!」程母對他和李明惠微笑點頭,微笑裏掛著難言之隱,她歎口氣,「真是謝謝你們來看她,如蘭的學生都是好孩子。她早上就醒了,不過昏倒以前的事似乎忘了一些。進去吧!


    也許看到你們能有提醒的作用,待會再下來吃些甜點。」雖然聽得一頭霧水,兩人仍是有禮的道聲謝,順著敞開的房門望進去,整潔而女性化的閨房裏,程如蘭穿著整齊,坐在梳妝台前,迴頭張望著。


    「老師。」李明惠率先走向前,熱情地握住程如蘭的雙手,「您沒事真好,嚇了我一跳耶!」目光流轉間卻很快換上世故的笑容,程如蘭小心應對:「對不起,我以為是其他學生來看我,謝謝你,還勞煩你們來一趟,嗯……可以稍微提醒我一下,你是哪一班的學生嗎?我不記得教過你們這一班,不好意思,我精神不太好,一時想不起你的名字。」李明惠傻住,迴頭和安曦麵麵相覷,沒遇過這類場麵的她,不懂應對巧妙的技巧,她實話實說:「您以前教的是二年級,這學期是我們三年禮班的班導,我叫李明惠,風紀股長,老師想起來了嗎?」「……」那是一排空白的表情,持續了好幾秒,程如蘭沒有再追問下去,但慣有的慌神消失了,她機智的應變,「啊!我想起來了,真不好意思,明惠,班上同學都還好吧?」「不,不太好,您不在,他們都吵翻了……」或許感覺到無法言說的不對勁,李明惠噤聲了,望向始終不響的安曦。


    「老師。」安曦開口,凝視著程如蘭,對方朝他點點頭。


    「嗨!你好。」禮貌地站立起來,沒有喚他的名,沒有靠過來,秀氣的站姿、審量的目光、節製有禮的肢體動作下,潛藏著方位謹慎,那是他在程如蘭身上不曾感受到的東西。不止如此,那眼神是陌生的,無論言談再怎麽演出精準,眼神無法被遮掩,她不認得他,完全不認得他,如同對待學校其他叫不出名的學生一樣隔著一大透明的牆。


    這事實像一顆拳頭狠狠擊中他的胃,他的舌根頓時五味雜陳。


    「也謝謝你來看我,這位同學……對了,你們下樓吃個點心吧!我媽甜點做的不錯哦。」程如蘭將兩手合貼,緊靠前胸,那又是陌生的小動作。安曦沒有放過她的每一個動作細節,以往她緊張時通常會撥理頰畔發絲,微低著頭,露出靦腆的表情,這樣冷靜地直視對方前所未有。


    「走吧!你看夠了沒有?」李明惠扯了他手肘一下,悄悄耳語著,迴頭對程如蘭笑說,「老師,一起下來嘛!你不在旁邊我們會不好意思動手。」「馬上就來,我整理一下東西。」他笑得勉強。


    安曦悵然若失,隨著李明惠步出房門,邊走邊迴首,在程如蘭將房門掩上的霎那,他再也忍不住,遽然返迴,霍地推開門,脫口對著一臉戒心的女人道:「我叫什麽名字?老師,我是誰?」「你……」她步步敗退,麵露駭異。「我不知道……」他拽住她的細腕,「你真的忘了?我今天在那條小路上等你,一直等你,你為什麽沒來?」「什麽小路?你為什麽要等我?」圓睜的眼說明了她的全然無知,越是如此,他越是不甘,她被逼退至梳妝台,無可躲逃。


    他不放棄質問:「老師,我是安曦,你不是第一次昏倒,為什麽這次卻忘了?為什麽?」「安曦你做什麽?」李明惠慌張的跟進,拉扯他的手臂替老師解圍,他憤憤不滿地揮舉甩脫,繼續逼問程如蘭。


    「老師記起來,快記起來,我是安曦,我是安曦,我是安曦……」兩掌捉住她的肩頭猛力搖晃,劇烈的波動是她驚恐不已,張嘴想喊,喉頭卻窒塞了,眼眸圓睜,窗口印滿他焦灼的麵孔。


    「安曦住手,你嚇壞老師了……」李明惠驚喊。


    他倏然停止晃動,撒手退後。程如蘭立定不動,瞳孔渙散,身軀僵凝,和每一次昏厥前的序曲一樣——先定格,接著就是傾跌,他壓製闖了禍的揣揣不安,張開手臂,接住她委頓的身體,兩人一起跪倒在地。


    「完了、完了,你到底在搞什麽鬼?她認不認得你有什麽要緊,你非要弄昏她不可?完了啦!你會不會人工唿吸……」李明惠往門外探看,急得迸淚跺腳,繞著兩人團團轉。


    「閉嘴@別出聲!」他咬牙低吼,已經盯著伏在胸前的女人,隨著他猛烈的心跳,程如蘭沒有血色的臉蛋也跟著上下起伏。「老師,醒來,別睡了、醒來!」他輕輕在她上方喚著,發現自己眼眶濕了、嗓子澀了,兩手堅持扶抱著她不放。


    仿佛聽到了他的召喚,她頭部微微轉動,唇半捂,睫毛快速扇動。他並住唿吸,不敢亂來,朝李明惠拋個眼色,李明惠點點頭,輕巧的掩上房門,安靜的在另一側觀侯。


    片刻,程如蘭眼皮緩緩掀起,渙散的瞳眸努力聚焦,她眨了眨眼,又疲憊的閉上,聲氣虛弱,「安曦啊,謝謝你!別害怕,我說過我會沒事的……」在李明惠看來,程如蘭醒了是好事,不醒大家一塊倒黴,至於她前後表現的差異在何處李明惠並不在乎,也瞧不出端倪,所以當見到安曦激動的擦拭眼角,嘴裏重複著「我知道你不會忘?我知道……」,她著實詫異。聰明的她不動聲色,和安曦一左一右扶起程如蘭,她瞄了安曦這個遠親兼同學,就那一眼,她了然於心,一段不被允許的故事,已在眾所不覺中默默展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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