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聽到那兩個字的時候,伊沙·德裏克的表情突然變得非常古怪。他的眉頭緊皺著,眼角略微的勾影收縮成一條黑色的線,正微微顫動著。


    獵頭?那個被神明詛咒,被世人遺棄的職業?那個遲早會惹禍上身的,甚至給世界帶來不詳的被遺忘者?如果真的有任何一位年輕人願意重拾獵頭的榮光,那麽絕對是一種極其不明智的決定。


    他們的生活不會有任何保障。職業行會不會施舍以任何形態上的幫助,城邦不會接納,沒有資質證書的他到任何繁榮之地都會遭受各種排擠,甚至王國第一律法都不會捍衛他的任何權利,這也就意味著獵頭可以隨便被施以欺壓和審判。


    在這般極端惡劣的環境下,怎麽會有人去希望當一位,能將所有英雄團結起來,乃至從不死族手裏拯救世界的尋覓者?連保護自己都做不到,又能如何保護他人?


    不解。完全不明白。這簡直就是一個謎團。


    但也因此能聽出來。眼前的這個畢恭畢敬的“流亡者”,並沒有說謊。如果是狡詐虛偽之人,一定會用更多更具可信度的辯詞來博取信任,而不會用這種幾乎完全沒有說服力的內容來填充那段“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空白。因此,他值得信賴。


    所以,假設這位冒險家協會的友人所言為真,那麽世界的輪盤或許真的再次開始轉動——


    一個敢於背負詛咒的勇者出現了。而“獵頭”的迴歸,帶來了例如奧術級魔法師這般睥睨天下的強者的再臨。上一次出現奧術魔法,據記載已經是近三百年之前了吧。這簡直就是奇跡啊。


    如此看來,許多事件的前因後果,其實都可以說的通了。


    德裏克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緊張的一番思索之後,他逐漸信任了曼奇的所言。看來他真的親身經曆了絕望密林中的一戰。而這般信息作為他的交換籌碼,已足以聊表誠意。


    “素未謀麵的冒險家友人啊......你叫什麽名字?”


    “科林·曼奇,殿下。叫我曼奇足矣。出身自已遭毀滅的克拉爾鎮,為您效力。”


    他俯下身子,單膝跪地地如是迴答著。他是如此地相信啊——眼前的聖騎士,繼承自威廉家族的英明與智慧,一定會是那個能幫他達成目標的恩人吧。


    “曼奇。我信任和讚歎於你的堅忍,真誠和善良。你受傑式卡之命來此尋求黃金之種,試圖拯救奧安,這般舉動中所蘊含的果決與勇敢,早已超脫世上一般凡人的膽量啊。光從這一點,我就已經不會再質疑於你的身份和動機。”


    德裏克輕輕說著,將聖騎士之劍收入劍鞘,將曼奇慢慢扶起。


    “來到利帕尼應該輕鬆一些。不要再局限和拘泥於那麽多的禮節。雖然貴族家室一般都很在乎繁文縟節,但是這對於追求自由和民主的伊沙來說,這反而是一種不必要的負擔。”


    “所以......歡迎來到黃金樹之城。敬請見證這陽光庇佑下,永遠不朽的浩瀚傳說吧。”


    “衛兵。打開城門!”


    刻有雄獅印記的,古老而又恢弘的堇石大門在轟隆聲中開啟。這絕對不可攻克的城門終是為曼奇揭曉了背後的輝煌。十名披堅執銳的勇猛戰士正各自手持棍棒,長槍,長刀,雙頭劍等各具特點的定製兵器,威風凜凜地站立兩側。


    而視線往遠方投去,人潮湧動的這繁榮之邦被精致華美的哥特式建築填滿,各式職業冒險家遊離於鐵匠鋪,商會,藥品鋪,懸賞任務大廳的夾縫中,而叫賣聲,談判聲,嬉笑聲,甚至籌劃陰謀的低沉聲,犯罪的窸窸窣窣聲,都在這些鱗次櫛比的建築排列中,錯綜複雜地迴響與聯結著。


    一整條商業街的規劃十分整齊且完善,冒險家所需要的任何材料及物品在這裏你都可以找到。你甚至可以用從不死族身上搜刮到的冰魂結晶等,在鐵匠鋪那裏為你的武器附上冰屬性攻擊的魔力。沒有禁忌,絕對自由,甚至連這些商鋪的老板都是絕對的高手,僅僅視線輕輕滑過就能感受到其身上非同一般的氣息。非同於隸屬於帝國完全統治下依舊適用執政官+職業行會管轄的雙裁體係,伊沙家族,也即代表威廉家族的伯爵勢力明顯對冒險家擁有更高的寬容度。


    這屬實.......太令人吃驚了。出售“狂暴藥水”這樣的違禁藥,在奧安是一定會被逮捕並處以公開極刑的。但在這裏卻......


    還來不及多想,一陣類似龍鳴的唿嘯聲卻猛然將曼奇從沉思中拉迴。遠方山頂和雲端,那巨型黃金樹的下方,壯麗高聳的的尖塔型建築,雷非莉婭教堂處,比陽光更耀眼的純金光柱衝天而起。與之而來的,是光柱一點點如琉璃般破碎後,降下世界的光之塵埃。這塵埃伴隨著風的腳步,舞動在利帕尼的每個角落。剛剛踏入這聖樹鎮的曼奇,當然也成為了被這賜福浸潤的一員。


    那是一種說不清楚的感覺。溫暖卻難以捉摸,旅途的疲憊感盡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極度的清明和通透感。無論是嗅覺,聽覺還是視覺,都在這神聖祝福的浸潤下強大了數個維度。曼奇甚至能感受到那蔓延百裏之外黃金樹延伸大地的成長,這依山而建的利帕尼中的居民內心的歡唿,雀躍和幸運。


    活在這裏是幸運的。你不用擔憂被不死族怪物入侵並撕成碎片,不必擔心類似庫爾斯克的勢力會潛伏入其中暗殺和奪財,不用擔心蘇醒者的威脅,更不用擔心傳說中的“叛律者”,那褻瀆君王的手下。你會很和平地,很和平地安享剩下來的一生。


    對這座城池中的人來說,這可能是前生修行一輩子才贏來的福報吧。


    “很震撼不是嗎。趕得真巧——你入城的此時此刻,恰好是黃金樹再一次為世人賜福之時。借此機會,你得以見證它的美麗,偉大和崇高。也許我們一生都無法企及那樣的高度。”


    德裏克看出了曼奇的驚訝。他微笑著這般說道。


    “我們會固執地認為,隻要黃金樹還未枯萎,人類就不會迎來末日。為了這個信念,利帕尼中的所有冒險家,雇傭軍,守護者,都會忠實且不渝地將其永遠傳遞下去。即使此鎮無法逃脫滅亡,但是伴隨我們意誌遺留後世的傳說,將會永存。”


    “所以,膜拜黃金樹吧。就像梅賽斯·克萊曼教皇所做的那樣,播撒黃金樹的教義,為世界帶來永恆的希望。”


    “黃金樹與哈爾瓦拉王.......是一體的嗎?”


    “某種程度上,是的。曆史和神學學家都對此作出了論證。他們認為,包含利帕尼在內的五座聖樹鎮的城鎮大廳內,都有一種獨特的聖輝印記。將這五種聖輝印記組合在一起,則是哈爾瓦拉王的貼身護衛——十二翼天使的肖像。所以,我們可以相信,黃金樹與那位王一定是存在關聯的。”


    “可是哈爾瓦拉王和黑格斯之主卻是敵對的。說實話,我很難說服自己去相信一些......過於光明的存在。”


    “這並不矛盾。信仰不必唯一。黑格斯的信徒這世上依舊有很多,但這並不妨礙他們對黃金樹施以敬意。你隻需要知道......眼前的這奇跡之樹,是拯救人類的,唯一希望。”


    身後的大門伴隨著巨響緩緩關閉。城內的三重監視塔再次開始運轉。健壯勇猛的衛兵們結束了貴族歡迎儀式,整齊列隊退去,魔法聖泉的光芒在視線的盡頭璀璨地閃耀著。而那被淹沒在雲海裏的貴族城堡與黃金樹的根須,依舊虛無縹緲,遙不可及。兩人一前一後踏入城內,正式進入這喧囂的富庶國土。


    “我們去哪?”曼奇問道。


    “魔法知識大廳。利帕尼第四城區的魔法權威協會。那是比所謂的職業行會曆史更悠久也更具號召力和知識效力的公益性組織,並不服務於任何戰爭勢力,僅用於教育知識,傳授魔法及進行資格認證等。”


    “應該不會有那麽簡單。”


    “那當然。如果僅僅這麽易於捉摸肯定不會請您過去了。在取到黃金之種前,您需要通過一些,考驗。我隻負責引薦,而接下來的行動所達成的效果,就全靠您自己發揮了。”


    這番話竟不由得令曼奇有些緊張。時間本就迫在眉睫,所耽擱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有可能讓傑式卡殿下和那位無名少年陷入危險,卻還要浪費時間在無謂的考驗和談判上......如果迴去晚了,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就算成功將黃金種子及牧師帶迴,又算什麽!


    “殿下......需要提醒您的是,我已經沒有時間再陪您進行如此複雜的請求流程了。您需要盡可能快地將種子給我——否則,您所想成就的事業,將毫無未來可言。”


    “我當然明白。但是作為伊沙家族未來的伯爵繼承者,我有必要把守住所有的規則,即使它現在看上去並不算合理。曼奇,無數請求覲見黃金樹的臣子都在與那位會長的麵試中,灰頭土臉地被趕了出去。而如果你想證明冒險家協會的確有與利帕尼聯手的可能,就請在這裏證明給我看。”


    他的臉色突然變得認真且凝重。他的黃金鎧甲惹無數人側目旁觀,他卻絲毫不在意地如是大聲說著。


    “證明你口中所言的那位少年,的確會是拯救世界的那位英雄。的確是那些從深淵中重新站起裏的獵頭們,不屈的靈魂。”


    ......


    獵頭......獵頭啊。


    我應該準備說些什麽?克裏薩修斯明明......或者說這個時代已經——


    直到走到這雄偉魔法知識大廳魔法陣封印大門之前,曼奇已久沒能為自己想陳述的論調做好萬全的準備。因為他自己也知道,那是一個被詛咒的職業,那是一個不被任何神靈庇佑的,毫無信仰的職業。數十萬登記在冊的獵頭係數死亡乃至後繼無人,這般慘烈又如何讓人相信,這個少年獵頭是值得將黃金之種托付的人呢?


    就請證明給我看吧。


    迴想著伊沙·德裏克寄予的希望,曼奇再深吸了一口氣。那位少年英勇的掙紮與不屈的禱告,那般清晰而深刻地印在腦海裏。怎麽可能忘得掉,又怎麽需要證明?


    但當通過引薦成功進入魔法封印的那一刻,曼奇還依舊不知道——


    命運,會在那一刻,給他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


    一個影響一生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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