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蘇醒之後,腦海還一直泛濫著一種,並不真實的錯覺。


    傳奇般的一天發生了太多事,緊湊和急促得一分一秒都不願耽擱。普通人可能一生都不會經曆的過往長篇累牘地在眼前發生著,他目睹著神之境界的降臨,目睹著遠古輝煌造物在戰場上激蕩,恐怖的不死族怪物狂躁奔襲呐喊。他們在這亡者的墳墓中經曆了殊死一搏,以意誌為紐帶堅忍地存活了下來。這些令人尊敬的強者前輩們......足以成為人類史上可歌可泣的永恆傳說。


    洛安大陸嶄新一天的晨曦降臨了。不死族退卻了。災難後,人們將會悼念亡者,重建城邦,並在警惕的戰備中迎接新的挑戰。這努力爭取來的和平與穩定,擁有至高無上的意義。


    不禁唏噓。少年凝望著手中這已然黯淡的古籍。那擁抱自己的溫柔之影和虔誠禱告神王的朝聖化身依舊在腦海徘徊,卻再無出現之兆。刻在古老過去的那些記憶之影,也隨著災難的瓦解如付之一炬般悄然被掩埋。縱然內心確實重歸平靜,但總覺得少了些什麽。


    大墓地的崩壞或許真的如米歇爾所言僅僅是個開始,而麵對更強大的敵人又該如何把控新的力量?依舊缺乏底氣的自己,真的擁有足夠的擔當去繼續獵頭的神聖之旅嗎?


    薩瑞爾,你是怎麽想的?你如此放心地離開我們,是覺得這支小隊已經完全可以自保並且外出探險?還是說你奉為聖經的神秘寓言已經指明了方向?飛翼騎士團,真的安全嗎......


    很多,很多問題。蘇醒和康複並沒有讓少年感到愉悅。據一直看守著他的傑式卡所說,他昏迷了足足有三個小時,並不如薩瑞爾形容的那般“很快”。神之力量,僅僅是那點點微光便已是凡人難以承受的高度。惱火,不安,沮喪......這些令人迷茫的情緒,在眼前這荒頹的廢墟中四散蔓延。這久違的平靜竟是這般令人慍怒。


    “你——不開心了?又怎麽了?”


    傑式卡看穿了少年的心思。不善於收斂情緒的他總是任由眉頭皺在青澀的臉頰上。


    “沒有。可能隻是不習慣突然就什麽事都不用做的感覺。按古語說就是‘居安思危’。經過這一次危機,我更明白不死族到底有多不好對付。”


    “我們的隊伍構成已堪稱豪華。擁有奧術資格的元素大師,隨意運用古典符文能量的破譯大師,以及已超越淨化者職介的......你,神器的擁有者。即使是這樣的團隊在麵對史詩級不死族怪物時也費盡周折。而瑪卡洛斯很可能隻是這些史詩級巨怪中最好對付的一種——而大墓地不可能隻有一座。”


    少年神情激動地指著遠方迷霧中依舊燃燒的廢墟。數個山崖將絕望密林與黑山之穀橫亙,而這縱橫鐵壁之外的村莊,已然淪陷的災難之地正成為紅黑色的焦土。


    “亡靈會從死者之中踴躍而出。他們屠殺和攻占的村莊城邦越多,他們越可能有充足的時間建造足夠多的大墓地。如再遣派以實力強勁的不死族軍隊鎮守,或許吞噬整個天際省也是輕而易舉之事。”


    “所以我壓根高興不起來。我也沒那個資格高興。更何況,比起你們,我依舊是個沒有任何特殊之處的廢柴,僅此而已。”


    “你是廢柴,那我是什麽?隻能依靠他人賜予的神力才能領悟進階境界的寄生蟲?還是什麽別的不知天高地厚自吹自擂的小人?”


    傑式卡輕輕俯下身子,嚴肅地與萎靡不振的少年四目相對著。他的眸子無比清澈地閃爍著堅定的光芒。


    “你給我記住。把我們從這場戰鬥救下來的人是你。是繼承了獵頭神職指引哈爾瓦拉王的神力才讓我得到了救贖與希望。你是最大的功臣。如果沒有你在我們早就死在了這片黑暗墓地中,成為那醜惡巨怪的食糧了。請你一定,一定記住這一點——記住你無盡的潛力,和芮爾大師傳承給你的永恆奧秘之書。”


    “正如他所說,孩子。你是唯一一個能給這片大地帶來光明的人。不要懷疑這一點。你的猶豫會左右你的判斷,也會給敵人帶來機會。如果想徹底根除不死族,就得一直堅定抗爭下去。隻要走著,道路就會不斷延伸。”


    米歇爾緩緩開口。麵對著重又恢複凡人的少年,他也已收起了原先的崇敬之姿。此時此刻的他更以導師的身份教導依舊涉世未深的少年,來去自如。顯然,這孩子距離無上之境界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而即將經曆的那些艱辛和磨練,會是他成長之路上最尖銳的墊腳石。


    “我明白了......其實道理我很清楚。但是真的很迷茫——對於接下來要做之事我幾乎完全沒有頭緒,所以——”少年懊惱地搖了搖頭。


    “這倒不用擔心。傻孩子。辦法總是會有的,我們接下來可以采取的行動,有很多種,也都各有利弊。”


    傑式卡察覺到了些什麽。他站起身,將鑲嵌有“冒險家協會”淡銀色木雕鳥徽章的劍柄置於腰間。而頃刻間,如今已非常空曠的森林中晃動著的人影,盡數飛奔而來。四道如閃電般敏捷靈動的身姿,還不及少年反應便躍動到了他之前,撲麵而來的洶湧殺意,正以澎湃的君臨之姿碾壓和咆哮!


    “危險!”


    少年本能地驚唿起來。突如其來的刺殺令人始料未及!三名黑衣蒙麵的刺客以交叉之姿環繞身前,而手中慘白的銀刃熠熠生輝地宣判著死亡之音。而這已然鋒利到足以劃破霧氣的短刀,竟還灑滿了劇毒——那無比猙獰的紫色泛毒氣泡,光稍稍望去著就令人膽寒驚恐!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看來又是一次在即的大戰。雖然少年相信傑式卡一定會幫自己擋住此次攻勢,卻依舊對這群未知人類刺客的驚人速度感到恐懼。是庫爾斯特的學徒們嗎?這般專業的武器和手段,甚至是皇家雇傭的冒險家也說不定——是來滅口的?剛才的速度,已經遠遠超過屍魔了啊......最起碼中階以上冒險家的身份昭然若揭——


    但傑式卡突兀的招唿聲卻打斷了少年驚恐的深思。


    “可算把你們盼來了。一直沒暴露自己,辛苦了。如我所願,你們沒牽涉進這場血戰。”


    什——什麽?不是敵人嗎?


    膽寒的恐懼之感陡然消散。少年凝視而去,儼然已收起銀刃向傑式卡尊敬抱拳的三位“刺客”毫無疑問相當友好。而原先那用於恐嚇敵人的淩淩殺意收放自如般地盡數歸無。隱藏於迷霧之中無法看清三人的這“秘密刺客”褪去神秘麵紗,竟然是傑式卡的手下——


    “報告。傑式卡殿下。冒險家協會奧安分會會長科林·曼奇向您報告。”


    “奧安分會副會長,德爾特爾向您報告。”


    “奧安分會情報處理中心,吉裏向您報告。”


    他們各自陳述身份後,為首的黑衣人開始代表三人發言,而另外兩人散開兩邊觀察周遭。嚴格而鮮明的苛刻紀律足以彰顯這三人強大自律的高級素質。


    “我們已完成您所有的命令,大人。很抱歉,在濃霧中並未分辨出您的姿態。且您身後的十字架,讓我們以為您是皇帝的人。采取錯誤判斷,還請恕罪。”


    “沒事。安全到達就好。請向我們陳述奧安鎮內狀況,越詳細越好。這對我們采取接下來的行動非常關鍵。”


    “是......我明白。在那之前,我想先對這位獵頭,提醒幾句或許不該說的話。”


    他輕輕取下麵罩,一張老練成熟的滄桑臉龐,刹那間喚醒了少年似乎已相當久遠的記憶。


    英雄酒館中,德曼和三名“流亡者”是經曆他的深思熟慮挑選下的四名小隊成員。當他們在商討第二日出擊戰略時,奧安衛兵猛地闖入,驚慌失措地告訴他們——


    前哨站正遭遇不死族的突襲!守軍將士危在旦夕!


    那時起,那三名傭兵立刻選擇了離開。他們從影子中逃離,再也沒迴來過。而緊接著,庫爾斯特刺客降臨,德曼和瑪爾奮起反擊,生死未卜。而如果他們三人依舊留場,對陣傳奇刺客構成五對一的局麵,那麽或許德曼和瑪爾都不需要通過犧牲自己的方式來換取少年逃出生天的機會。


    而如今,眼前這個極度坦然和平靜的中年盜賊,少年非常非常堅定地相信,就是那三名流亡者中的一個。而想必正在護衛他們的另外兩人,也就是他的夥伴了。


    好啊。好一出騙局。原來那麽輕鬆就招攬入團隊的中階刺客,盜賊中毋庸置疑的佼佼者,竟是自己早已認可的好朋友傑式卡派來的偵察分子,虛偽的細作。


    腦海中轟隆作響。心神猶如麻花般絞成一團。種種不堪迴首的過往悉數如雷鳴般連接,又重重隕落在荒野與大樹之下。


    春雷滾滾啊。


    “......”


    不知為何,少年此時此刻的心突然非常平靜和安寧。困擾他的那些不安感消散了。串聯起來的線索就好像這一切被安排好的宿命,無可避免地激蕩著。


    “你看來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麽。獵頭殿下。您應該明白,奧安鎮中百分之90的冒險家都是低階冒險家,這也是其在一個晚上內都被屠戮殆盡慘遭淪陷的原因。”


    “果然......”


    “對欺騙了您我們深表遺憾。但是我們必須遵守命令。遇到危險我們也必須保存冒險家協會的實力,遇到值得在意之事我們也必須離隊前去調查。加入您的團隊也是如是調查行為的一種。我們並沒有義務陪您走到最後。”


    “命令?傑式卡的命令嗎?讓我的朋友屈辱地死亡也是他的命令?”


    “您別如此激動。副總會長並不是那個意思。他一直在密切關注您的動向,在得知您遭遇危險之後立刻出發去奧安等候您,目的也是幫助您完成任務。他一直是最在乎您的那一個,縱然我們都無法理解他的執念。”


    “跟您說這些,隻是希望您別蒙在鼓裏了。雖然傑式卡殿下並沒有交代我跟您解釋。在了解現狀之後,您會對招募和尋覓人才的難度有更清楚的認識。”


    他這看似尊敬的語氣卻隱含著格外的輕佻。在他的眼中,傑式卡對少年的“欣賞”仿佛是一種抬舉,而少年這般軟弱無力的獵頭,根本不配得到“垂青”。


    不得不說,真是演戲高手。


    所有人都一樣。


    “是真的嗎,傑式卡?”


    少年陰冷地望著他。那樣的空洞和陰霾,就好像仇敵般痛恨和鄙夷。


    “我解釋有用嗎?或者說你願意聽我狡辯嗎?”


    傑式卡卻是報以苦笑。即使他一次又一次囑咐他們三人不要將秘密拖出,冒險家協會偏自由的處事取向卻又讓曼奇以自我意誌交代出了事實和真相。對於少年來說這可能真的是晴天霹靂吧——他的籌謀和規劃,全是得知關於他預言的傑式卡做出的安排,即使那出於善意。而少年的朋友在那一刻早已不可能逃脫——庫爾斯特的實力,再搭上五名中級冒險家也是白費力氣。


    隻是可惜,他的情緒剛才就並不好,現在被這樣一激,可能就又要陷入死胡同裏了。


    怎麽辦怎麽辦......


    眼見著少年臉色越來越差,傑式卡卻想不出任何辦法。“為了保護你?”“為了你活下去而犧牲你的朋友?”“為了觀察你的潛力?”這種話都隻會產生反作用吧。


    於是他近乎求救地望向一直沉默的米歇爾,指望著他為自己說句話,卻在他“和善”的點頭下得到了更讓他難堪和窘迫的一句直言——


    “孩子。或許你已經猜到了但你還沒敢問......但我也得趁這個機會把那件事和盤托出。”


    “......”


    迴應他的是熾烈的視線。


    “在洛蘭村外救下你性命並且給予你指引,幫助的瑪爾,正也是傑式卡安排的部下。如果沒有他,你早已化為了饕餮的腹中餐。傑式卡正是以他的方式犧牲一切地保護預言中的‘拯救者’啊。”


    “什......麽?”


    “所以為了瑪爾,你不如——”


    “打擾一下各位的談話,先生們。通過驅霧術,在下通過對奧安的觀察窺得了一些現象。在下以為,必須向幾位匯報。”


    31歲,姑且還算年輕的德爾特爾還沒有老練到會看氣氛說話。他僅憑直覺地插入這分外尷尬的怨氣滿滿的對談。


    “啊——什麽事不能留到後麵說嗎?該死......快點吧。”


    傑式卡極度不耐煩。他必須快點挽迴少年的印象,不然裂隙一旦產生,可能就會維持一輩子。


    “是。屬下觀察奧安發現,即使現在已經是白天,不死族依舊出沒於廢墟中的奧安。而且,一股極度濃厚的黑色氣息正在席卷整個城鎮。奧安的大部分土壤都已活性化。”


    “更可怕的是,我們看到了一種生物。”


    德爾特爾強忍住恐懼,聲音卻略微顫抖起來。


    “一種人形畸變怪物。4米高的肉瘤組織活體......”


    “與僵屍不同,這種受感染的畸變體非常強大。是人類被徹底利用為生物兵器的恐怖化身。屬下以為,這背後定有傳說級不死族領主在施法。”


    “而它,正不知潛藏何處。”


    任何記載中都未曾出現過那樣的肉瘤怪物。麵對真相的辯駁,在新出現的恐怖現象麵前,已再無爭奪之必要。


    就好像瑪爾和德曼之死,或許也會被世界很快遺忘吧。


    少年知道,或許這個話題,永遠都不會再有重新展開的一天。


    這個殘酷的世界,哪裏談得來什麽理由。


    無論是人還是怪物,都在畸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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