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穀整理了一下思路,緩緩道:“以工代賑,最早出現在晏子春秋一書中,齊景公之時,民饑,晏子請為民發粟,公不許,當為路寢之台,晏子令吏重其賃,遠其兆,徐其日,而不趣。三年台成,而民振。故上悅乎遊,民足乎食。”


    “而後趙宋大規模使用,尤其是皇佑二年,範文正公在杭州之時,恰逢浙江饑荒,殍殣枕路,範文正公日出宴於湖上,自春至夏,居民空巷出遊。又召諸佛寺主首,諭之曰:饑歲工價至賤,可以大興土木之役,於是諸寺工作鼎興。又新敖倉吏舍,日役千夫,饑民有所得。”


    “但是,以工代賑卻有三點弊病。”


    “其一是靡費較高。賑災放糧,標準隻需讓百姓餓不死即可,每個府縣在城外選擇一塊空地,組織一部分人手建立營地施粥,每人每日差不多二兩糧食便足夠了,但是以工代賑不能這樣做,因為不論是修河還是築城,都是力氣活,災民做工,就不能喝粥了,必須吃幹飯,吃飽了才有力氣,不然很容易達不到我工部的標準,到時返工,費用就會更高了。”


    “其二是不宜管束。工部修工程,所用徭役必然全都是男人,女人是幹不了力氣活的,而男人聚集在一起,本就容易聚眾作亂,現在還是災年,百姓本就是人心惶惶,惴惴不安,一旦有些風吹草動,立刻就會有人豎起反旗造反。而且如今災民許多人都是逃荒出來的,本就處在外地,人生地不熟,以工代賑再把男人抽調出來做工,女人留在家裏,那男人必然會擔憂家中安危,但是沒完成工程之前,朝廷肯定不會答應放男人迴去,這時候一樣很容易出亂子。之前朝廷征發徭役的時候也發生過這類事情,是有前車之鑒的。”


    “其三是耽誤農時。如今剛剛入夏,正是農忙之時,男人是農忙主力,需要開墾、播種、施肥、除草,還要看顧田地秧苗,不能讓動物禍害,否則到秋收很容易歉收,甚至絕收,朝廷在這時候向來是不會征發徭役修河築城的,陛下要以工代賑,那必然要做用男人,家中田地無人打理,臣以為百姓不大可能會積極響應。”


    高穀滔滔不絕說了三點,將以工代賑的弊端說得條理分明,聽得在場眾人紛紛點頭。


    朱祁鈺一樣聽明白了高穀的意思,心裏不由得泛起一陣膩歪,思考了一下,道:“在朕看來,這些是弊病,但不是頑疾,肯定是有辦法解決的。”


    高穀臉色一黑。


    陛下這是什麽意思啊?我都說得這麽明白了,為什麽陛下還要堅持以工代賑呢?隻是那是大明天子,他也不能反駁,隻得問道:“陛下有辦法解決?”


    眾人都望向朱祁鈺,等著他拿出解決辦法來。


    朱祁鈺笑了笑,道:“其實簡單。”


    “先說靡費較高這一點,按照高尚書的說法,如果單看這一次以工代賑,那的確有可能會產生這樣的問題,但是,如果放開看整個朝廷,那就不會有問題了。”


    高穀有些迷茫,出聲問道:“放開看整個朝廷?”


    朱祁鈺點點頭,道:“對,看整個朝廷。”


    高穀還沒想明白朱祁鈺的說法,一旁的陳循倒是想明白了,出聲道:“高尚書,陛下是說整個工程的費用。”


    高穀腦子有點沒轉過來,扭頭看向陳循,等著他解釋。


    陳循向朱祁鈺拱手行禮,隨後對著高穀問道:“高尚書,如果不算賑災,隻是修河,工部今年的預算應該是二十萬兩銀子吧?”


    高穀點點頭,這筆預算是年初就定下來的,是為了給黃河及其支流修繕堤壩的費用,每年大抵都是這個數。


    陳循又問道:“那隻算賑災,朝廷起碼也要花費掉十萬兩吧?”


    “也許不夠。”兵部尚書於謙在旁邊插嘴道。


    陳循點點頭,道:“就先按照十萬兩計算。”


    “那麽,如果這次賑災用以工代賑的法子,修河的二十萬兩銀子加上賑災的十萬兩,那可就是三十萬兩銀子了。”


    “有這三十萬兩銀子,你去修河......”


    陳循還沒說完,高穀立刻出聲道:“那至少可以多修一條河了。”


    見高穀終於明白了,朱祁鈺笑著問道:“高愛卿,你明白了?”


    “臣明白了。”高穀立刻迴答。


    卻沒想到朱祁鈺卻收斂起笑容,道:“不,你沒明白!”


    高穀登時就懵了,迷茫地看向朱祁鈺,王直陳循等人也一樣看了過來。


    隻聽朱祁鈺緩緩說道:“你身為六部尚書,大明肱骨,卻隻考慮了工部的事情,而沒有去想想其他衙門的能力和需求,凡事隻想自己,而不是通盤考慮,這就是你糊塗的地方。”


    高穀臉色刷的一下就白了,連忙起身叩首,道:“陛下言之有理,臣知錯。”


    “那你就說說,你錯在哪裏?”朱祁鈺低聲道,語氣中蘊含著一絲怒氣。


    朱祁鈺的問話讓高穀頓住,不就是沒有通盤考慮的事兒麽?還有其他錯誤?這可怎麽迴答?


    倒是吏部尚書王直突然出聲道:“陛下,臣有話想說。”


    “王老大人請講。”朱祁鈺道。


    王直是永樂二年進士,正統八年就當上了吏部尚書,在朱祁鈺登基的時候還堅定不移地支持他,他可以訓斥高穀,但是實在不好意思駁了王直的麵子。


    隻聽王直緩緩道:“其實高尚書的錯不僅僅是他一個人的錯,還是在座所有同僚的錯。”


    “我等身為各部衙主官,身居朝中高位,本就應該多替陛下考慮,凡事不能隻想自己衙門的利益,而是要多題陛下考慮,想想朝廷大勢,照顧到朝廷上下的方方麵麵。”


    “而我們現在呢?多少人都在明哲保身,隻做好手底下的事情,這是不合格的。”


    “陛下組織我等每日早朝之後開會,其實也是希望我等對於朝政有通盤的思考,這樣所施行的政策才能通行天下。”


    “臣等錯了。”說完,王直轉身麵向朱祁鈺,緩緩下跪扣頭。


    其他人聽了王直的話,也是一齊起身下跪,齊聲道:“臣等有錯,請陛下責罰。”


    朱祁鈺看著堂下跪著的一群人,心中舒服了很多。


    的確,就像王直所說的那樣,他組織各部衙主官開小會,調節矛盾隻是其中之一,更多的還是希望朝廷在提出什麽政策的時候,可以多加考慮,免得顧頭不顧尾。


    他一直認為,作為高層,所提出的政策製度,都必須多思考,多聽取意見,盡量照顧到方方麵麵的利益,而不是隻考慮自己。


    其實許多時候,朝廷上提出的政策都是好的,隻是在執行過程中扭曲變形,走歪了路而已。


    北宋的王安石不就是個例子嗎?


    青苗法難道不好?青黃不接時放貸給百姓,夏收秋收後還貸,百姓可以度過難關,朝廷也有所受益,隻不過王安石的性子是出了名的倔強,人送外號拗相公,隻想到了政策,卻沒考慮到下麵執行的問題,即使是在司馬光提醒之後仍然頑固不化,結果就是地方官吏強行放貸,威逼百姓,被貪官汙吏玩成了官府輾轉放高利貸、收取利息的苛政,最終導致熙寧變法的失敗,間接導致了北宋的滅亡。


    所以,隻看顧眼前利益、沒有戰略視野的朝廷重臣,壓根就不是一個合格的重臣,隻能說是一個高品級的循吏而已。


    其實經過登基以來的接觸,朱祁鈺就發現了這一點,如今朝廷上下的官員,基本上都是合格的官員,甚至是政客,但是幾乎沒有政治家,因為政治家是要有自己的執政理念和執政方針的,而如今大明的這些官員,都被培養成了處理事務的高手,卻不存在什麽理念。


    朱祁鈺知道這也不能怪他們,因為自從太祖朱元璋廢除了丞相的職位之後,百官就變成了純粹的執行者,不應該存在什麽執政理念,雖然後來因為精力不濟,又建立了內閣,由殿閣大學士和翰林學士組成參謀團來協助皇帝處理政務,但是這會兒的內閣還不是後來的內閣,權勢更是遠遠趕不上人家,君不見後世的內閣閣臣幾乎都是要從各部尚書提拔的麽?


    再看看現在的內閣,商輅,雖然是正統十年狀元,但是和正統八年就當上吏部尚書的王直怎麽比?還有最近迴去奔喪的彭時,資曆更淺,是正統十三年的狀元,和胡濙這位能被宣宗托孤的老臣怎麽比?雖然內閣目前還有個陳循,但是他更多的還是以戶部為主,在內閣的存在感並不強,更多還是以戶部尚書示人。


    所以,朱祁鈺也是打算抓住這樣一個機會,來教育一下如今六部這些大臣,讓他們能夠提升自己的戰略思維,為自己的下一步計劃做準備。


    是的,朱祁鈺已經做好了計劃,準備選一批老臣進內閣,讓內閣盡快達到嘉靖萬曆朝的水平,協助自己管理大明,自己也好抽出手來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例如,征服腳底下這個小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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