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能不犯錯誤麽?自然不能。


    俗話說,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在文人眼裏,這個世界上隻有孔聖人沒有過錯,亞聖孟子都差點意思,不然也不會傳出孟母三遷的故事了。


    甚至在他們眼裏,開國的太祖皇帝也會犯錯,例如給官員的俸祿那麽少,每年又沒有多少休沐的日子,額,扯遠了。不然怎麽會設置都察院和六科郎呢?


    既然太祖施政也會犯錯,那麽接任的皇帝也必然會犯錯,以此類推,太子也必然會犯錯誤,而且會比當今天子更多才對。


    所以,隻要太子犯錯,必然有板子會打到薛瑄的身上,以薛瑄的年齡,隻要被去職罷官,那麽他就不會有任何起複的可能,而且類似於教導無方、沽名釣譽的說話也會陸續加到他的身上,至於一個大儒文臣被加了這些名頭之後,薛瑄也隻有自縊以證清白一條路可以走了。


    可以說,胡濙這一招屬於殺招。


    與此同時,吏部尚書王直的府中,王老大人正在和右都禦使楊善一起聊天。


    朝堂百官都知道,楊善擅辯,口才雄偉,前陣子因為出使北元,與脫脫不花簽訂互市盟約而得到新君賞識,立功升為右都禦史,屬於第一批朱祁鈺的親信臣子。


    王直今天找他來,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原本王直是想找儀銘的,但是儀銘已經提前約了自己的頂頭上司,王直沒辦法,隻得邀請楊善來府上。


    落座之後,二人笑著客氣幾聲,王直便把話題轉入了薛瑄的事情上。


    楊善對此心知肚明,但是他也知道王直沒有太阿倒持的意思,也就沒有避諱什麽,直接就來了王直府上。


    “思敬啊,薛瑄之事你怎麽看?”王直放下茶盞,輕聲問道。


    楊善笑笑,直接點破了王直的意思:“敬軒先生今日隻是臨時起意,並無任何人指使。”


    王直點點頭,道:“老夫也以為他身後無人指使,隻是擔心陛下那麵會多想。”


    楊善也是點頭稱是,道:“的確,陛下雖然擊退也先,保京城不失,穩天下社稷,但是畢竟是剛剛登基,又不是上皇傳位,的確根基不算穩妥。”


    “那思敬以為,陛下會如何做?”王直問道。


    楊善搖搖頭,笑道:“這下官可不知道。”


    王直有些擔心,道:“其實老夫不是很擔心陛下誤會群臣,此事解開不難,隻是老夫擔心陛下會一怒之下處置了薛瑄,那就容易失了文人之心。”


    楊善點點頭,道:“的確,敬軒先生畢竟是儒學大家,平素裏交友廣泛,主持大理寺期間也無劣跡,還因為頂撞奸宦王振被罷官去職過,在民間聲望頗佳,陛下如果處置重了,那的確可能會失了文人之心。”


    “不過。”楊善話題一轉:“老大人就不怕陛下誤會了您?”


    王直笑了笑,道:“陛下還不至於懷疑到老夫。”


    “未必。”楊善搖搖頭,道:“畢竟老大人在薛瑄出班的時候沒有說話。”


    王直頓了一下,拿起茶盞喝了一口,歎道:“這一點老夫的確是做錯了。”


    楊善笑了笑,道:“老大人不必介懷,當初陛下登基,全賴老大人率領群臣鼎力相助,想來陛下還是記得的。”


    “希望如此吧!”王直緩緩道:“老夫能請思敬幫一個忙嗎?”


    楊善嚇了一跳,連忙起身,道:“老大人有所差遣,下官不敢拒絕。”


    王直讓他坐迴座位,然後道:“思敬啊,你能言善辯,老夫希望你能幫幫薛瑄,陛下要處置他的時候,還請你出手相助,保他無恙。”


    楊善不語,半晌才緩緩道:“老大人既然說了這個話,那下官怎麽都要應下來。”


    “不過......”頓了一下,繼續道:“下官可保敬軒先生性命無憂,卻不敢保他的官位。”


    王直點點頭,也沒為難他,表示理解。


    得到了滿意的答複,王直便不再提起此事,和楊善又談論了一會兒其他朝政,便一起迴去坐衙處理政務了。


    左都禦史王文府上,下朝迴家的王文已經把客廳裏所有能砸的東西全都砸碎了,瓷器碎了一地。


    下人們戰戰兢兢地站在門外,一聲都不敢吭,就連家裏養著看家護院的狗都趴在地上,不敢叫出聲來。


    女眷們同樣站在外麵,全都是一臉擔憂,生怕老爺被氣出個好歹來,影響了自己的富貴日子。


    一群都察院的禦史聚集在王府,他們都是王文的親信,平日裏交往甚密,聽從王文的安排。


    不過這次王文彈劾石亨,卻沒讓他們出頭。


    原因很簡單,王文想出風頭。


    文臣彈劾武勳,本就是沒什麽風險的事情,王文還是左都禦史,都察院數一數二的大人物,更是完全沒有風險,量他石亨也不敢背後下黑手打自己。


    更何況他還想試試朱祁鈺的底線,看看他是不是打算親近武人,自己一個人出麵還好,要是帶著都察院一群人一起彈劾石亨,那就不是試探,而是逼宮了。


    這一切原本沒有什麽風險,但是從薛瑄的諫言開始,一切都變成了勾引藩王,架空皇帝了。


    大明經曆太宗朱棣的靖難之後,已經明確藩王無詔不得入京,大臣不得勾結藩王,這是太宗皇帝定下的死規矩,違者必死。


    然而,就在今天,就在早朝之上,薛瑄居然建議招宗室藩王入京,還是那種頗有賢名的,這是打算幹什麽???


    薛瑄今天還讚同了自己的諫言,在皇帝不同意的情況下又提出那樣的建議,這是妥妥的逼宮啊。


    要知道,薛瑄是大理寺丞,自己也當過大理寺卿,很可能就被皇帝認為自己是薛瑄的靠山啊。


    這要是讓皇帝誤會了自己的意圖,那可是會惹出大禍的,尤其是在這個也先剛剛退兵、朝廷剛剛穩定下來的時候,真鬧出什麽事兒,都察院和大理寺被清洗是毫無疑問的,甚至六部的老大們都不會放過自己,尤其這裏麵還有六朝元老禮部尚書胡濙和剛剛立下大功的兵部尚書於謙,當然,還有一個最不能惹的、手裏握著四品一下官員命脈的吏部尚書王直。


    親信的禦史們也從其他人那裏聽到了消息,紛紛聚集在王府商議對策。


    一個禦史出言道:“大人,您不必太擔心,畢竟您是左都禦史,本就是風聞奏事,陛下不會太過苛責的。”


    另一個禦史反駁道:“現在的問題不是風聞奏事,而是陛下對於大人的信任問題。要我說,必須向陛下表明態度。”


    第三個禦史問道:“如何表明態度?彈劾薛瑄那老匹夫麽?”


    第二個禦史點頭:“對,就是彈劾他,身為大理寺丞卻勾結藩王,違背祖製,應該立刻罷官嚴查他。”


    第一個禦史冷笑:“薛瑄是什麽人咱們都知道,他向來以嚴於律己聞名於世,勤廉從政,剛直不阿,又是理學大家,河東之學天下聞名,山西、河南、關隴有多少文人奉其為師,你不是不清楚,咱們一起彈劾薛瑄,那豈不是給大人帶來麻煩嗎?”


    第四個禦史反駁:“那又如何,天下儒家又不是隻有他河東一家,天下文人又不是隻有河東學子,怕他作甚。”


    第一個禦史大怒:“麻煩是大人的,又不是你的,站著說話不腰疼嗎?”


    “你說什麽?你個懦夫。”


    “我說你這個莽夫會給大人惹麻煩的。”


    “什麽麻煩?咱們都察院還能怕了那群家夥?隻有你這個懦夫才會膽小如鼠!”


    “你才是懦夫......”


    “夠了。”王文原本就心煩意亂,被這群家夥一吵,心中更是煩悶,不由大喝出聲:“你們要是沒什麽主意,就趕緊滾迴家去,別在我府上吵鬧。”


    一群禦史立刻僸聲,不再言語。


    有一個老成一些的禦史出言道:“大人,下麵人不懂事,您別氣壞了身子。”


    “其實關於此事,下官倒是有一個建議。”


    “你說。”王文有些不耐煩地道。


    禦史緩緩道:“其實薛瑄如何,那是陛下的事情,咱們隻要能讓陛下釋疑,不再懷疑您就可以了。”


    “要想不要讓陛下懷疑您,隻要您明日彈劾代王即可。”


    “你是說大同的代王?”王文思索了一下,點頭同意,定下了主意。


    傍晚時分,朱祁鈺從儀銘和楊善那裏得到了消息。


    雖然不知道王直為什麽要保薛瑄那老家夥,朱祁鈺還是決定看到他的麵子上不弄死薛瑄,但是官絕對是別想再坐下去了,老老實實迴山西教書算了。


    對於胡濙的建議,朱祁鈺卻感覺到了真正的狠辣,並且領悟到了這群老家夥的手段有多陰毒。


    隻是,他並不打算用什麽明升暗降的方式收拾薛瑄,而是要祭出後世職場讓人死去活來的手段——績效考核。


    所以,在次日的早朝之上,朱祁鈺像是沒發生過這件事一樣,甚至對於王文彈劾代王也沒有什麽表示,隻是淡淡地宣布了一道旨意:為了熟悉朝廷各衙門事務,熟悉各衙門官員,考察大明官員的工作成績和工作失誤,即日起由吏部考功司對朝廷各衙門進行一次京察。


    當然,大理寺不出意外地被宣布是第一個被京察的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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