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傾灑,隱隱蟲鳴低吟。


    宮人們腳步匆匆,隻為提燈引路,各個麵色凝重往東宮走去,大氣也不敢喘一聲,隻聽見紛亂的腳步聲和窸窸窣窣摩擦的細微聲響。


    “皇,皇後娘娘,”守在門外的小李子見著來人,連忙迎上去,“奴才參見皇後娘娘——”


    楚芊芊卻不理他,轉身對春柳不帶絲毫感情地說道:“就在屋外守著,沒有我的吩咐,誰都不準放進來。”


    “是。”春柳低聲應了。


    深吸一口氣,楚芊芊剛準備推門而入,一旁的小李子便衝上前來。


    “皇後娘娘——”小李子眉頭緊鎖,似是非常為難的開口道,“太子殿下說不想見任何人。”


    聞言後,楚芊芊怒上心頭,大聲質問道:“任何人也包括我?!”


    見狀,小李子倒吸一口氣,雙腿一軟,嘴裏念著“奴才該死,皇後贖罪”,撲騰一下直接跪了下去,顫顫巍巍說道:“太,子殿下吩,吩咐奴才......”


    “混賬!”厲聲嗬斥下,身後的宮人全部跪地俯首,高唿“皇後娘娘息怒”,一時間僅剩下燭火在涼風中發出的哧哧聲。


    “小李子,讓母妃進來吧。”屋裏傳來低微的聲音,有氣無力,像是馬上就斷了氣一般。


    “是——”如同得了赦令的小李子吐出一口濁氣,立馬站起來,恭敬地推開門,頷首抿唇,退至一旁,未敢抬頭接受皇後的怒視。


    見他雖是害怕,卻一心護主,楚芊芊臉上的怒氣消散,漸漸浮出一抹笑來:“你倒是個好奴才。”


    說完,便提腳進了門。


    寢殿內一點光線也無,僅靠著透進窗戶的寡淡月光,楚芊芊小心翼翼地摸索著去點宮燈,即使這樣,還是被磕碰到了。


    “噷——”楚芊芊痛得倒吸一口氣。


    “母妃——”


    不遠處傳來傅禮連擔憂地輕唿,然後響起一陣悶聲,似是起身卻又跌坐迴去。


    宮燈燃起,斑駁泛黃的宣紙鋪滿了整個書案,燭火映出楚芊芊深海似的眸色,似有暗潮湧動,而麵上無聲。她轉身走到案前,離他近了些,傅禮連衣服上隱約散發出的汗涔味,令她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你準備這樣呆到幾時?”楚芊芊麵無表情地說,“你是想告訴天下人當今太子痛失心愛之人,所以食不知味,要死要活嗎?”


    傅禮連嘴唇囁嚅幾下,但什麽聲都沒發出來。


    “你如今這幅模樣,可知朝野上下那些人又如何評論?”楚芊芊微怒,不動聲色地大步上前。


    “嗬,嗬,”傅禮連發出兩聲冷笑,多少有些破罐子破摔地意味,“不外乎說一些‘太子性格懦弱難以擔起大任’,‘不適坐於皇位’的話,自我開始以儲君身份監國,這些聲音便從未停止,連外祖父都曾在朝堂上公然斥責我,母後,你說我這個太子是不是全天下人的笑話?”


    聞言,楚芊芊的心口驀地一緊。父親一向覺得傅禮連作為世家子弟溫文儒雅,作為太子卻太過優柔寡斷,不僅一次聽他提起,就算傅禮連順利繼承了皇位也難保可以穩坐。隻是沒想到,父親竟然會在朝堂上明目張膽地指責他,這不是公然讓他難堪嗎。


    聽見傅禮連從指縫中傳出的嗚咽聲,楚芊芊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勸慰,她輕歎一聲說道:“


    禮連,你與楚羨雪年紀相仿,暗生情愫是人之常情。”


    “夢中之情,若是非真,天下豈少夢中之人?”傅禮連顫顫巍巍拿起泛黃的信紙,幾欲落淚。


    “她是你的從母,你將你們二人的不倫拿到明麵上來可有想過退路?


    “母妃又怎知我沒想過,”傅禮連苦笑一聲,“聽聞城外騷亂時我還暗自高興,心想終於能有所成績,身先士卒,日夜兼程返迴皇宮,卻什麽都沒得到,現在想來,當時就算我不提,父皇也是鐵了心將我調走吧。”


    “傅禮連!”楚芊芊止不住提高音量,高聲嗬道,“你身為儲君,不以國事為重,反而被兒女情長牽絆,朝野上下傳遍了‘太子不守道德禮教’、‘皇後教子無方德不配位’,你便是這樣對你的母妃嗎?!”


    “那為什麽他可以?!”傅禮連猛地站起來,連日來的悲憤交加已經讓他失去理智,以至於連自己母親都敢高聲質問。


    “因為他是當今皇上!他做什麽都無可厚非!可是你不行!”


    傅禮連啞口無言,無力地跌落在座椅上,眼淚無聲從眼眶中滑落。


    “楚羨雪以前是你的從母,你們絕無可能,現在貴為‘雪妃’,更是一眼都不能多看,”楚芊芊上前輕撫他的頭,惋惜道,“這既是她的選擇,於你也是一種解脫。”


    “母妃——”


    “禮連!楚家現在的形勢你還不明白嗎?!”楚芊芊拂袖而下,眸中帶著明顯的怒氣,“楚家嫡女掌管六宮,楚家幼女升為貴妃獨寵後宮,楚家二女嫁給四王爺雖不在京都,可誰人不知那傅雲期的封地就處於東厥邊境,多少人現在正盼著楚家分崩離析,好趁機分一杯羹,近日你外祖父告辭養病為了什麽?她不明白這利害關係,你身為太子還不明白?!”


    短暫呆愣後,傅禮連掩麵痛哭,聲音悲切,撕心裂肺,聞之者悲傷,見之者隕淚。


    等他哭累了,擦拭掉臉上餘淚,楚芊芊才迴頭叫道:“來人——”


    一直等在屋外的小李子與春柳相視一眼,輕推開門,兩人快速進到屋內,皆垂首不敢抬眼。


    “將那些物件拿來燒了。”楚芊芊輕聲吩咐。


    看清皇後說的物件後,小李子大驚失色,撲通一聲跪地。他與太子殿下朝夕相處,自然明白那些物件對於太子殿下來說,看得和性命一樣重要,如現下皇後娘娘說要將它們燒毀,他可怎麽敢呐!


    “給我留個念想吧,母後——”


    “留著便成了扳倒楚家的把柄,罷了,”楚芊芊近日勞心費神已是體力透支,方才的氣勢已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滿臉倦怠,她自顧找了個背椅靠著,雙眸輕闔,言語中盡是妥協的意味,“太子想如何便如何吧,憑本宮一己之力也是於事無補。”


    沒想到,楚家最通透的人竟然是二妹,楚芊芊自嘲的笑著搖頭。


    皇後假寐,太子紋絲不動,跪著的兩人大氣也不敢出,目不斜視盯著地麵。


    “小李子。”應是許久沒有說話,傅禮連聲音沙啞刺耳,透著蒼老。


    “奴才在。”


    一聲歎息後,傅雲期擺擺手,用無比低沉的聲音說道:“燒吧。”


    小李子立即起身將火盆拿出,火苗隨著一張張宣紙在盆裏跳躍,一個個娟秀的字體在火光中消失殆盡,見字如麵,以往太子殿下瞧見雪兒姑娘那麽歡喜的畫麵曆曆在目,如今卻成了迴憶,小李子情不自禁浸濕了眼眶。


    見春柳盯著自己,小李子不好意思的抹了一把臉,幹笑道:“被熏了眼。”


    累累情愫瞬間化為盆中灰燼,幾人皆是緘默不語。


    楚芊芊起身,走到門口時忽地停住,她頭也不迴地輕聲歎道:“禮連,不是母妃心狠,楚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若你執意如此,楚家便再無翻身的可能。”頓了頓,又說道,“你想要保護她,自己就得變強,強到無人可破。”


    說完便離開了,傅禮連癱坐在地上,眨了眨幹澀的眼睛,卻沒有流出一滴眼淚。


    見春柳攢眉苦臉,幾次欲言又止的模樣,楚芊芊斜睨一眼,說道:“為何這副模樣?”


    “皇後娘娘——”春柳擔憂地說,“奴婢是怕太子殿下若是因為此事與您生了隔閡,那可如何是好啊——”


    聞言,楚芊芊表情沒有太大的波動,隻是眸色又深了一些,淡淡說道:“那也是楚氏一族的命數罷了。”


    月影斑駁,冷清清的月掛在天上,顯得人世間更清冷了。


    “皇後娘娘,皇後娘娘——”


    春柳焦急的低喚讓她驀地迴過神來,才驚覺自己已走到了這裏,真是魔怔了。


    抬頭看著眼前的燈火璀璨的泠宣殿,楚芊芊平靜問道:“皇上還是日日留宿泠宣殿?”


    “是的,”春柳見她神色無異,也拿不準此時皇後的心中所想,隻能安慰道:“皇上如今覺得新鮮,不久便會厭煩,皇後娘娘不用憂心。”


    楚芊芊喃喃低語:“既盼著她失寵,又盼著她得寵,”不一會兒又輕笑著搖頭,“雪兒啊雪兒,走吧,迴宮。”


    提燈宮女亦步亦趨,將道路照得透徹明亮。隱約還能聽到從泠宣殿中傳來女子嬌柔的嬉笑聲,聽者無一不想入非非。


    窗外突然起了風,吹得床幔隨風輕動,和風將初夏的清涼吹入屋內。綠蔭斑駁印襯在紗窗上,淡淡芬芳隨風飄散,楚妙爾正睡得香熟,忽而被腳步聲驚醒。


    “誰?”楚妙爾懶懶起身。


    白桃上前為她梳妝,含笑著說道:“是夢寒送來了許多月季,還說二王妃近日發現了一種有意思的樹,便差人給您送了來,現在剛找好地方種下呢。”


    “有意思的樹?”楚妙爾一聽便來了興趣,原本以為隻是戲虐之詞,結果葉知秋也是個實誠人,還專門給她送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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