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夫裏有些喝昏了,但還強撐著不給自己打解酒劑。


    他昨天從酒保那兒得到消息,自己的船有買主看上了,約在今晚見麵,他沒剩幾個錢,解酒劑得省著花。


    空間站孤懸太空,兩個小時就能看見一次恆星,所謂的晝夜,是按照古地球的時刻劃分的。


    算起來,他抱著杯底一圈剩的酒幹坐了一個多小時,沒等來買主,反而被一個男人纏上。那男人自稱李斌,長得頗為英俊,可他傑夫裏從來不好男人那口。


    不過李斌出手頗闊,酒是一杯接一杯,心裏焦慮的傑夫裏看著李斌悠閑品酒的模樣,等的人又遲遲不到,終於端起一杯開喝。


    有了第一杯就有第二杯,幾輪下來,就把自己灌個半醉。


    於是話匣子便打開了,李斌也趁機把這人的摸透。


    “就這樣,老子被學院開除了,錢也敗光,現在窮得底兒掉……嗝!不過就算這樣,我也不跟男人上床,看你人還不算壞,等我把船買了,酒錢肯定還你,我這精壯身板你就別想了。”


    傑夫裏打著酒嗝,半是稱讚半是嘲諷道。


    被汙蔑的李斌並不生氣,麵上遞話讓傑夫裏繼續說,暗地裏開始迴憶他話裏的邏輯。


    這個叫傑夫裏的,也是個有父母有家庭,還家道中落的主兒,他奶奶在人之領晚期貸款買了艘船,開了沒幾年遇上大崩潰,人之領沒了,貸款的企業很快被其他公司消滅,錢也不用還了。


    他奶奶父親兩代人辛苦攢下了點本錢,把傑夫裏送去英仙座星域為唯一一座非巨企控製的學院讀書,企圖讓家族飛黃騰達。


    誰知道傑夫裏不是讀書的料,還好死不死讀的是考古學——天天坐船去各個遺跡考察人之領科技,從事技術挖掘工作。這讓從小喜歡海盜和探險家故事的傑夫裏受不了,最後因成績太差,加上捅出大簍子喜提退學。


    沒幾年老爹被海盜打死,徹底自由的傑夫裏,就開著祖傳飛船,加入到熱血的深空探索和為父報仇之旅,並於上個月成功敗光家產。債主催款急得很,連他的船都扣下了,現在傑夫裏征信黑了,公共市場不接他的單子,黑市又要錢貨兩訖,他進退無門,這才動了賤賣的心思。


    可謂是兩朝心血,一朝盡喪。對此,傑夫裏說是運氣不好,但李斌有不同看法。


    李斌平靜地說:“你不是運氣差,是冒險故事看多了。”


    見傑夫裏吹噓瞪眼,李斌推了杯酒到傑夫裏麵前,等對方氣鼓鼓喝幹淨,他才繼續道:“無論是小說還是電影視頻,無論是用聽用看,甚至完全潛入體驗,都是故事,故事永遠需要為市場服務,就算你花錢買了最好的故事,能以主角第一視角體驗他的發家經曆,編劇也會刪掉創業初期的艱難。”


    李斌掰起手指一根根數道:“人員的安排、矛盾和訴求。枯燥乏味的航行、危險的超空間亂流、頻發的故障、如何應對海盜、如何解決深空補給匱乏、如何分配利潤、如何讓船員保密……”


    每說一點,李斌都利用強大的記憶力,把薩拉都的解決方案簡單闡述,這些都是李斌常年伴隨的親身體驗。這些由正規公司通過或積累,或購買分析公司的服務培養的專業船長們的方法,比傑夫裏這種野雞船長的野路子強的不止一點半。


    傑夫裏發覺被酒精蒙蔽的腦子清醒過來,他越聽越入迷,原本在課堂上一句教授的話都聽不進去的他,這次反而聽得格外認真。他甚至還把李斌簡略的答案不斷和自己的經曆印證,隨後便是歎服。


    等李斌說完,他舉起酒杯,鄭重道歉:“把你當成圖我身子,是我愚蠢了額,對不起。”


    他舉杯欲飲,卻被李斌攔下:“剛在那杯酒裏加了解酒劑你就又喝酒,我不是白放了。”


    “啊?你放了解酒劑?”傑夫裏懵了。


    “不然呢。”李斌笑道,“你喝個爛醉,不下解酒劑,怎麽聽我講故事。”


    李斌站起來,正了正船員服:“正式介紹一下,鄙人李斌,就是酒保先生幫忙約的,您手裏那艘具有悠久曆史和珍貴意義的船的買主。”


    傑夫裏呆呆地看著,扭過頭,一旁的酒保正把調酒器玩得上下翻飛,還不忘衝傑夫裏肯定一笑:“不管成不成,中介費可一分不能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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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傑夫裏跟著前往雅間,心裏懊悔看走了眼。


    一般想買船的,都是有豐富經驗的船員,或者是擴大規模的船長。這些人無一不滄桑,像李斌這樣年輕英俊的,換身衣服他沒準把人家當成闊少。


    但話說迴來,誰家闊少穿船員服親自買船呢?還大費周章地來酒館這種地方碰運氣,都是派手下去市場收購完事。


    “這邊。”


    李斌揮退服務員,親自開門。


    傑夫裏一進來便看見兩個和李斌有幾分相像的年輕人,隻一眼他最後的幻想便消散了。


    李姝和李廠振穿著船員服,但氣質實在不能作偽,第一次來酒館,待在浮誇的雅間,兩人身上有股說不出的別扭。


    “看來賣不出高價了。”傑夫裏有些發愁地坐下。


    李斌簡單介紹了在座諸位的身份,翹起二郎腿,悠哉遊哉吃起茶幾上的小吃,他也不說話,弟弟妹妹們也不敢和對麵臉上帶著刀疤,一股子猙獰模樣的傑夫裏聊天。


    氣氛一時間尷尬起來。


    過了十幾分鍾,傑夫裏有些坐不住了。他猜自己的脾氣在之前的談話中已經被摸透,心裏暗罵李斌人小鬼大,比他見過的很多老船員還刁鑽他嚷嚷起來:


    “行了行了,算你狠。我說個價,5800星幣,成就成,不成拉倒。”


    “船是一艘單峰駝級驅逐艦,定位是勘探艦,長320米,最寬處160米,艦齡244年。自帶勘探設備,強化艙壁,炮塔裝甲,能打能跑能裝,接近200個單位的貨艙,裝配了戰術推進器,被海盜銜尾也能快速機動。”


    說起祖傳的船,傑夫裏語氣裏帶著毋庸置疑的激情,隨著他打開全息投影展示艦船,李廠振早已沉淪其中,李姝也知道這艘船是成為自家坐騎最可能的選擇,也看得認真。


    李斌倒是平靜:“別光說優點,你說的這些,其他單峰駝級也配的有。它優秀是設計師出色和你奶奶眼光好。說問題,200多年的船,維護起來不容易吧。”


    “電池組五十年前換過。”


    李斌點頭:“電池組老化,整艘船的供電續航會受到顯著影響。”


    “上次航行側麵和小行星撞過,裝甲修好了,但座圈有點故障。”


    “哦,武器位損壞,但還能用,繼續說。”


    被接連點破,傑夫裏頓時泄氣,把問題一股腦全說了,除了電池組老化和武器位損壞外,這艘船還存在船體受損,不穩定推進器和超年限服役導致的過度維護問題。


    不穩定推進器會讓引擎功率縮減,過度維護則代表這艘船隨時可能出這樣那樣的小毛病,船上有必要配多名損管船員。


    而船體則指一艘船的骨架,船艙則是依附於船體搭建,強度並不高,外有裝甲保護,內靠船體支撐。因此一艘船即便多艙室被撞爛,隻要船體還能用,就可以打撈換船艙繼續開。


    宇宙飛船的船體受損,就像海船龍骨有裂痕一樣,這艘船的結構性已無法挽迴,在高烈度對抗中更可能被摧毀。


    李廠振這幾天見了不少船,但五重問題疊加的,他還是第一次見,一時間看李斌的眼神裏帶上了勸阻的意思。


    但李斌覺得這個價位很值,即便有五個巨大缺陷,但若是把這艘驅逐艦拿去黑市掛牌,價格也不會低於8000星幣。


    可惜還是太高了,他付不起。


    於是李斌斷然道:“高了。”


    “你tm。”傑夫裏站起來,刀疤臉扭成一團作勢欲吼,但李斌不為所動,眸子平靜地看著他,似是正在欣賞困獸掙紮。


    暗暗把自己臭罵一頓,發誓再也不和陌生人喝酒聊人生的傑夫裏,頹然坐下,隻是苦澀地說:“底牌都被看光了,再怎麽也是虛張聲勢,你出價吧。”


    “3000星幣。”


    李斌言簡意賅。


    傑夫裏怔怔地看李斌,過了幾秒,他嘎地笑了。


    “去你md,搞了半天來洗刷老子。”傑夫裏抹著臉站起來,轉頭就走,他已經被氣得沒有與李斌有任何交集的地步,就連揍他一頓都覺得髒手。


    直到傑夫裏拉開門,李斌的聲音才悠悠傳來:


    “難道你就打算把船賣了平賬,然後稀裏糊塗過一輩子?你奶奶,你母親,你父親再到你,三代人積累送你去學院讀書,你失敗了。你自己開船,又失敗了。英仙座少有的家庭,就又要消亡一個了。”


    傑夫裏停步。


    李斌哦一聲:“我哪裏說錯了嗎?不應該啊,你平完賬還剩多少,能像你父母那樣養活孩子嗎?大概去工廠是可以的,不過以後你和你孩子,就得世代拴在車間裏,在廠主工頭的鞭子裏幹活,一輩子和太空無緣了。大概,這也算是一種消亡吧。”


    “你放屁!諾坎家族永遠不會消亡!”傑夫裏大步流星,一把推開試圖阻攔自己的李廠振,揪起李斌,目光兇狠,“小子,你侮辱我的船,侮辱我,我不計較。但不代表你侮辱我的家族後,還能站著走出這個房間。”


    李斌被暴怒的傑夫裏吼得臉上沾了口水,他終於露出笑容,輕聲道:“這不是還有血性有鬥誌麽,怎麽會想著賣船跑路呢。”


    李斌抬手示意緊張起來的弟弟妹妹稍安勿躁,昂頭正視傑夫裏:“3000星幣,加一個翻身的機會,買你手裏的船。”


    “翻身,你?”傑弗裏也笑起來,牙根咯咯地磨,“小子,你聰明,你嘴滑,但太空可不認這套。你才幾歲?有什麽背景,你爹是做什麽的?能給你什麽?你連買船錢都掏不出來,又放什麽屁!”


    “翻身不是說的,是做的……把你手撒開。”


    李斌緩緩說道,手往前探,壓住傑夫裏麻筋,稍一用力,傑夫裏的手就不受控製地鬆開。


    他一腳踹關門,掏出終端,全息投影裏彈出密密麻麻擠滿批注的文字,文字後麵,是由無數星球市場清單組成的背景。


    李斌背著投影,手指滑動,同時快速說起來:“盧德左徑教派於兩個月前,發布對速子科技麾下數個星係的襲擊宣告。上個月,鬣犬礦業抽調了三個運輸艦隊,接下了速子科技的礦物運輸合同,涉及一個巨企的礦物合同,到目前為止,核心星區的礦價沒有任何明顯波動。我問你,巨企的礦物缺口到哪裏去了。”


    傑夫裏看著數字不斷翻滾的市場,盯得眼睛發幹腦袋發昏,他看不明白,於是去看李斌。


    “因為這壓根就是兩件事,速子科技作為英仙座星域前三的巨企,怎麽可能沒有應對恐怖襲擊力量?巡邏隊就能解決大部分問題!礦物訂單是為艦隊擴張做準備,和恐襲無關!鬣犬礦業自己就有龐大的采礦實力和恐怖的礦物儲備,即便真的是緊急訂單,他們自己就能吞下大部分需求,不會有短期買空市場的行為。”


    他衝傑夫裏說道:“看,很簡單的一件事,任何人都能明白,但隻要加入無用恐襲消息,你就會被迷住。”


    李斌說完,開始背誦礦物和燃料在各星球的單價,接著又背誦各船隻的燃料需求與續航數。隨著他滔滔不絕地講述,手指一撥,幾條曲折的航線被他勾勒出來:


    “根據目前的礦物、燃料價格,這些航線是礦物交易的高利潤航線,如果是這艘單峰駝級。”李斌擦掉多餘路線,隻剩下一條紅線,“這條耗時3個月的短線,就是我們最高利潤航線。同時我敢保證,這條線路,也是當前最穩定,不容易受巨企生意影響的線路。”


    傑夫裏嘴硬道:“這些東西,我花點錢買個商業ai服務,也能做到。”


    “那你為什麽破產?”李斌一針見血,“因為ai的主人是巨企,巨企是有立場的,他們不會提供給對手擴大市場的交易!”


    李斌指著自己的臉:“但是我能提供這種技術。”


    “我查過主要放貸平台的條款,也查過公開的居民貸款數據,你猜怎麽樣?”


    “什麽?”傑夫裏的聲音細了許多。


    李斌一字一句:“幾乎七成人都有貸款,隻是多少而已。放貸平台從不拒絕借錢,對於有還款能力的人也從不催款。隻有認定沒有任何還款機會的,才會下死手。”


    “簡單來說,你傑夫裏,在放貸方看來,已經是個信用死人了,即便你真的把船賣了5800星幣,你也失去了重來的機會,因為你的失敗記錄太多,風險太高,借不出錢了。”


    傑夫裏的臉瞬間煞白。


    李斌蠱惑道:“但是現在,有一個機會,一個讓你不但能還清錢,還能把你的家,你父母奶奶曾經為之奮鬥的目標實現的機會。”


    “什麽……機會。”


    “是這樣。我有發財的路子,有一筆啟動資金,有在公司多年的航行經驗,但缺船缺人。”


    “你呢,你有船,你有船員,但你沒錢。”


    “我們可以長短互補,我成立個公司,以公司名義花3000星幣買下你的船……當然不止這點,聽我說完。然後剩下的錢,我折給你公司股份。以後你就是合夥人,公司的船也就還是你的船。你先拿3000星幣去還一部分錢,我再以公司名義給你做擔保,有還款還有工作,你就不再是信用死人。隻要公司能盈利,你就能一邊還錢,一邊繼續你的家族理想。你滴明白?”


    “明白。”


    “成交?”


    “……成交。”


    兩隻手握在一起,用力晃動,在李斌爽朗的笑聲裏,契約成立。


    一旁的李廠振,看著兩人剛才還差點打出狗腦子,現在又好得跟異父異母的親兄弟一樣,實在看不懂。看樣子,明明家裏還欠著上萬星幣,現在大哥是要成立公司,把這個人的債也納入進來,到底是他聽錯了,還是哥哥瘋了?


    至於李姝,已經被哥哥瘋狂的操作驚呆了。


    這個傑夫裏壓根不知道李家的財政情況,雖然李家背了他的貸款,但反過來說,他也背上李家上萬星幣的債務了!


    雖然她毫不懷疑大哥能還清債務,但想到大哥的水鬼行徑,李姝心裏還是升起了一股半是羞愧半是刺激的情緒。


    李姝踢了踢走神的弟弟:“你跟大哥學著點。”


    “學什麽?學大哥坑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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