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王三被路青禾拖起來。


    “三爺,趕緊起來,二爺在等你。”


    王三無語的看了一眼天色,這不還沒出日頭,這會兒去,不怕冷嗎?


    但他沒辦法不起來。


    換了身衣裳,裹著棉,就出來了。


    路青禾和許娟娘躲著,她倆一般不出廂房,隻在需要做飯的時候,去廚房支用買迴來的菜,自己開灶。


    王三來到了院子,王二炯炯有神的看著無精打采的王三說:“雖說催你早點生育,但你也別太過火了。”


    “哥,雖說她倆天天陪我睡,但隻是因為三個人兩床被子蓋起來會更暖和。”王三無語的說,現在他身體多虛啊,有心無力,“這天氣,動彈都懶,指望不蓋被子瞎耍,不冷嗎?”


    王二點了點頭:“有道理。走吧,去買點貢品。”


    王三跟著王二上街。


    結果沒走多遠,就看到了好幾個乞丐蜷縮在雪地,邊角,擠成一團團,一個個眉毛都是霜雪。


    又走了幾步,就聽到有人喊:“這裏發現了兩個死的,送去義莊火化了。”


    王三駐足側過頭,循聲看去。


    兩個王二、王三他們村的人,正嚷嚷著收屍。


    他們也成了長潤裏窯頭這邊的會社成員。


    “呀,二叔,三叔。”看到了王二、王三,一個諂媚的王家人趕緊過來見禮,“這一大早的,要去哪?可是買菜?若是買菜,使喚俺去就是,何必大冷天的走一遭?”


    “買點貢品。”王二也沒遮掩,“阿信,你們還習慣嗎?”


    王信嘿嘿笑道:“托福,托福,沒有二叔,我們哪有現在的活路。不過二叔買什麽 貢品……哦,對,對,馬上十五,拜個神佛,我差點忘了。”


    “要祭祖,咱們都出來混了,得給祖宗們說道一二,求個保佑,你們也一起來吧。”王三突然開口,讓王信一愣。


    王二點了點頭:“應該都到,既然已經在這裏安頓下來了,確實該告祖一二。十五那天都到,你可別忘了知會。”


    “誒!我們這就去……”


    “你們貢品就不用備了,二哥寬裕他先來,來年誰寬裕就先誰來,一年一個輪著來。”王三囑咐著。


    王二點了點頭:“都不寬裕,現在我這裏寬裕點,確實我替你們備這點。”


    “二叔!”王信這家夥一下子潸然淚下,“謝二叔、三叔。”


    “都是一家人。”王三隨口說,“不管以前村裏啥樣,現在咱們畢竟離開了村。以後也不見得能衣錦還鄉,但不管如何,能幫就幫。咱們相親相愛,才有活路。日子才能紅火。”


    “嗯嗯!”王信淚眼婆娑,左右過來的其他村裏人也聽了,各個感恩戴德。


    “那我們走了,你們忙。”王二被這群人簇擁著,有點尷尬。


    畢竟王二其實跟村裏的人感情不深。


    村裏的勢力主要是蔡老爺的佃戶和自耕農一脈。


    王二、王三家之前是自耕農,為了水源沒少跟蔡老爺家的佃戶們打起來。


    雖然都是一個姓,但擁有土地的自耕農,基本上都是王家的主脈,所以王二、王三的輩分才這麽高,這些中年模樣的,多是得喊他們倆叔。


    總之,王二抽身之後,王三也沒說啥,隻是再一次叮囑他們得來,都到,然後才跟著王二走了。


    亦步亦趨穿過拐角,王三看王二停下來等他,踏著雪快了兩步。


    “說實話咱們和他們都不見得是一房的,你打算拜哪個祖宗?”王二沒好氣的問王三。


    “哥,要亂了。”王三指著左右街道上,插著草標,跪在石板路上,哀戚得一言不發的男男女女說,“多些親人,多條活路。出門在外,隻有鄉裏鄉親才多少會幫襯一二。”


    王二神情一滯,他當初確實也是存了這個心思,才將村裏願意跟來的小子帶來一些,此外就是增強自己在會社裏的力量。


    畢竟他是單槍匹馬出來打的,種光道抬舉他,但也不會一直無緣無故抬舉他,多少要有自己的人。


    現在,王三卻直截了當的說出來,倒是讓他一下迴到了現實:“往常你可不會這麽說。”


    “我不識字,但我看得懂。都沒活路了,要餓死了,那麽都是死,怎麽死,就是自己的選擇了。”


    王三岔開了話題,王二心下一緊。


    “哥呀,早做準備。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想辦法吃最大塊的肉。”王三語氣冷了幾分,“不然,咱們會被吃掉的,亂世,命最不值錢了。


    那天,如果我爬不起來,就在炕上,隻能變成肉幹。


    就算反抗了,你沒趕迴來了,我也得死。


    但至少,我帶走了一個,不虧。”


    王三說著,忽然一架華麗車馬路過,激起一群乞丐的懇求:“老爺們行行好,一錢銀子,一個小仆,求求您收走吧! ”


    隨行侍者們,揮舞著棍棒,怒吼道:“不長眼的東西,杜家的車駕也敢攔!打出去!”


    人群騷動一二,很快有人踩斷了一個乞求買走自己孩子的男人手臂。


    突然,車簾子掀開,王三看著一個穿著華麗的小屁孩,看著下邊鬧做一團,哈哈大笑,結果沒拿住一個白饃饃,掉在車廂內,不由得皺眉。


    然後他厭棄的丟下一個饃饃,就這麽走了。


    但這個饃饃,就跟投入狼堆裏的肉,引來了一群餓狼的爭奪,打得頭破血流了。


    王三看著,王二也看著,直到被吃完了,搶完了,留下頭破血流的三五個人,會社的人才嘻嘻哈哈的出來,拿著棍子敲打他們,維持秩序。


    至於那輛車,掛著“杜”字旗幟,不用想,就是本地長潤裏杜家的車。


    真正詮釋了什麽叫做:


    別人富貴自有處,血汗屍骨層層累。


    路盡草標賣兒翁,自顧不暇奈何咧?


    王三已經接受了現狀,環境就是這樣,他也沒能力改變環境,但他不想被吃掉,那麽就隻能適應環境。


    當他親眼看過村裏的“親戚”吃人,當他差點被村裏的“親戚”當做肉給殺了吃。


    這段時間,他的三觀被重塑了,心硬了,人也麻木了。


    都是為了活著,都是不擇手段的活著。


    一口吃的,比什麽都重要。


    更何況,王三還知道,他沒得選了!


    他就在澄城縣,明年三月,就會爆發民變。


    後年陝北第一輪大起義就會爆發,緊接著陝西、山西、河南這些地方全會被波及,並且接下來二十年內,陝西基本上十年九旱澇,處處有災荒。


    他王三也沒別的可以去處。


    王二沉默不語片刻,他伸出手揉了揉王三的腦袋,仿佛又迴到了當初兩兄弟還在玩耍的時候:“你說的對。或許,是我想多了。”


    王二一直以為弟弟是被奪了舍,成了山魈野鬼。


    但現在看來,是開竅了。那個小道士說得對,開竅難得,難得開竅,或許自己這個弟弟有幹大事的潛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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