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朗坐到劉宗敏身邊,輕輕拍了拍他寬厚的肩膀。“軍師!”劉宗敏晃晃悠悠想要站起來施禮。“捷軒勞苦,獻策在這裏敬你一杯。”常朗說著,滿滿給他斟上一杯酒。“打下了萬安縣,就怕崇禎那小皇帝不那麽萬安了。好歹也是宗室的王爺,怕是地方官捂也捂不住。到時候官兵來伐,捷軒可有什麽應對之策?”

    說到打仗,劉宗敏馬上恢複了常態。微微歎了口氣道:“現在義軍雖然可以說人多馬壯,可惜終究沒有經曆過大的陣仗。打順了,那是一順百順。要是一敗,那就……”“一敗塗地!”常朗抬頭環視著大廳裏興高采烈的眾位好漢。也隻能稱唿他們為好漢,因為,這些人距離將軍還有相當大的一段差距。現在雖然闖軍自稱為軍,但是,從上到下,有多少人把自己當成軍人了呢?這些豪爽的漢子,對付對付明朝地方上的雜牌部隊還可以,別說日後要對陣的滿洲八旗了,就是將來湖廣地區的驍勇的民團,就那些準軍事力量也是夠他們傷腦筋的了。

    常朗背手走到北窗邊,怔怔的看著夜色下的莽莽群山。劉宗敏也扔下酒杯,默默在站在他身邊。常朗對於身邊的這位莽漢,內心是十分複雜的。這個人天生有著優秀的軍事指揮才能,還有著統禦部下的魅力。可是他身上的一些小農階級的狹隘意識已經冒頭。對萬安縣令的追比拷問,搜括府庫王宮的金銀財寶,霸占兩位萬安王側妃,還刀傷了護主的侍女。每一條都嚴重的違反了軍規。在他迴來之前,闖王、牛金星和他就已經得到了劉芳亮的密報。闖王看常朗的眼神有點尷尬,而牛金星隻是哈哈一笑而過。常朗也知道,牛、劉二人的關係非同一般,也就不願意多事。隻是心中對李闖義軍的前途更加憂慮。

    唯一令常朗感到安慰的是,劉芳亮細作人員的工作能力。闖王、牛金星等人,都對所謂細作很不以為然。隻有常朗深知情報工作的重要性。同時,常朗也驚異於這些門外漢們對情報工作上手的迅捷。看來,中國人,對隱私的窺探欲,真的是與生俱來的。

    “宋先生!所慮何事?”

    李自成嘴裏噴著酒氣也站到了常朗的身邊。常朗暗中談了口氣,道:“闖王英明神武,卻該知未雨綢繆。”

    李自成聞聽此言,神情頓時一震,剛才那個懵懂的醉漢馬上變成了淩厲的梟雄。他對常朗深施一禮,由衷的言道:“眾人皆醉而先生獨醒,此乃天以先生賜我李某。”說完,不等常朗還禮,立刻轉過身,立在大廳中央,厲聲斷喝:“酒過三巡,弟兄們各歸本位!明天早晨五更起開始會操!不得有誤!違令者嚴懲不殆!”眾人轟然允諾,常朗聽了心裏仍然不是滋味——李自成畢竟仍舊隻是草莽英雄,他還是沒有說出一個“斬”字。

    山裏的清晨冷風刺骨,幾顆瑟瑟發抖的寒星發出若明若暗的流光。集合的軍號聲已經響了三遍,而義軍的隊列仍然象一隻懶睡的蟲子一樣在不停的蠕動、加長。不時有三三兩兩的兵士拖著武器衣甲,蹣跚的擠進隊伍。與其說是會操,現場倒似趕集。

    李自成是知兵的人,是從屍山血海裏滾爬出來的百戰老將,他知道眼前這些人如此的懈怠意味著什麽。他們隻是些剛剛扔掉鋤頭把子的新兵蛋子,不懂這些、不曉得其中的厲害是可以諒解的。而自己呢?自己是不是也被最近人強馬壯的表象所迷惑了呢?是不是自己本身就十分懈怠了呢?有幾天沒騎馬巡視了?幾天沒弛馬射箭了?……冷汗不知不覺的浸濕了他的衣領。萬一這個時候,官兵來襲營。那結果,隻能是沒有結果。想當年,高闖王怎麽沒於軍中的?還不是被官軍突襲?自己怎麽如此大意,血的教訓殷鑒不遠,怎麽能夠還是這樣重蹈覆轍?他不由自主的看了看身邊抬杆上坐著的宋獻策,這個其貌不洋的大馬猴一樣的小個子,不知道他皺著眉頭在想什麽,自己無論如何都看不透他,甚至在內心中,有一點點他。他的可怕之處,就是能夠時刻保持清醒,時刻都有著客觀的理智。如果自己沒有他的幫助,甚至他被官方所用……李自成自己都不敢想下去了。

    常朗心中也是五味雜陳,看著眼前亂糟糟的場麵,他感到一陣陣的灰心。他沒當過兵,但是上學軍訓的經曆,讓他知道一支部隊紀律的重要性。眼前的這支所謂部隊,別說是去打仗,就是一個急行軍,就會自己把自己拖垮。怪不得自己看書的時候,總想不明白,曆史上的黃巾軍一說就是百十來萬,卻還總是被萬把官軍就給包圍甚至殲滅。老百姓俗話說:好兒不用多,一個頂十個。看來,軍隊也是如此,好兵一個,可頂十個孬兵,甚至更多。重新汰選兵員看來勢在必行。現在,闖王的地盤都在山區,糧源有限,養活這麽多幹吃飯的廢物兵,不用官軍打,自己吃也能把闖軍吃垮。“精兵簡政”——常朗不由得想起這四個字。

    正在李自成和常朗各自琢磨心腹事的當口,一騎飛馬從東而西一路彪來。他揮舞著一根粗皮馬鞭,一邊抽打站到隊列之外的兵士,一邊破口大罵:“你們這些囊飯的死囚!滾進隊伍裏去!站好隊!”一路草屑煙塵,連闖王和常朗他都沒有理會,一個勁向西衝了過去。說也奇怪,他的馬鞭過處,軍士們果然站得筆杆溜直、鴉雀無聲。闖王和常朗相視苦笑,都認出那個騎馬整軍的乃是平將軍穀英。

    又過了片刻,穀英打馬而迴,這才在馬上一躬身。“啟稟闖王!新兵營列隊完畢!請闖王示下!”

    李自成嘿然不語,雙目緊盯著穀英。穀英滿臉大汗,不知道是累的還是嚇的。他自己也知道,從第一遍號響到現在都已經超過兩刻鍾了,自己的隊伍才有點形,的確也太廢物了點。忽然,又有三個歪歪斜斜的身影從營房跑了過來,有一個隻穿了件犢鼻褲,另兩個雖然穿戴還可以,卻都是赤手空拳。穀英一見大怒,匪性發作。一聲沒吭,咬牙打馬衝了過去,那三個新兵感覺不好,還沒來得及跪地請罪,隻見刀光連閃,紅光迸現。塵埃落處,三具無頭的屍體躺在了通往打穀場的小路旁。

    常朗心中一突,三個人,就這樣轉眼成為了冰冷的屍體。這就是自己所處的時代特性?他奇怪自己並沒有太多的不適,甚至內心裏是讚成穀英的做法。令他恐懼的是,他甚至認為穀英做的還不夠,手段還不狠。難道說,環境真的可以改變一個人?甚至可以改變他的世界觀嗎?

    李自成對於穀英的做法顯然是不怎麽滿意,在穀英圈迴馬來單腿跪地請罪的時候。他壓抑一早晨的怒氣迸發了。他一揮手,懸在腕子上的馬鞭象一條毒蛇一樣迅猛的撲向穀英,在他還沒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應的時候,四條血淋淋的大口子就出現在了他的身上。饒是穀英皮堅肉厚,也不由得痛得滿地打滾。李自成怒氣未消,厲聲申斥穀英:“看你帶的鳥兵!就是官軍也比他們強上幾倍!你也是老弟兄了,怎麽如此無能!自己去領二十軍棍!把那三個死倒首級懸掛在旗杆上,號令三軍!”他又在空中虛抽了一記馬鞭,“穀英!你自己也得給我好自為之!”說完,頭也不迴,打馬而去。

    常朗走下抬杆,身手扶起狼狽不堪的穀英,用衣袖擦去了他臉上的血水。穀英於羞又愧,啞口無語。常朗慢慢說到:“穀將軍,也難怪闖王發怒。你自己看看你的兵,可能上得戰場嗎?嚴是愛,寵是害,平時多流汗,戰時少流血。你自己多琢磨琢磨。”

    穀英那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江湖豪客,現在趕鴨子上架,本來對練軍就不在行更不在心。但是打仗已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宋獻策的一番話對於他來講,那無疑是天外的綸音,為他指引出了一條嶄新的光明之路。他蓄滿淚水的虎目中除了對宋獻策堅定不移的迷信,更增添了深深的崇敬。常朗也沒想到,自己隨心所欲的幾句話,竟然造就了明末的一顆耀眼的將星。

    穀英不是軟蛋,稍一振作,馬上跳起身,深施一禮。說:“多謝軍師指點!穀某沒齒難忘!”說完,雙手一振,撕去被抽爛的上衣,重新跳上馬背,惡狠狠的撲向那些瑟瑟發抖的新兵們。常朗笑了,這些新兵的好日子看來是過到頭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半夢半醒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木子一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木子一並收藏半夢半醒最新章節